飲冰 第5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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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是要的,一定要的!”她亢奮了起來,美麗的臉頰已經(jīng)浮起了激動的紅暈,就像春夏之交的花色一樣爛漫,勝過人間錦繡無數(shù),“我請你吃飯好么?你想吃什么?現(xiàn)在就去!” 他笑了,像她一樣歡喜,注視著她的眼神有無限溫柔。 這則好消息帶來的后勁兒十分之大,一直持續(xù)到過年前后,且不單白清嘉一個人得意,她的家人們也都跟著喜不自勝了:賀敏之原本就最疼她,就算沒優(yōu)點也要夸出花來,如今就更捧著她,天天都說自己的小女兒是最有本事的,有一個她比坐擁金山銀山還教人欣慰;父親也高興,可惜他說不了話,只能看著她笑;兄嫂也開心的,只是他們雙方曾經(jīng)生過齟齬,如今被她養(yǎng)著總難免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嫂子,經(jīng)常有意避開她,甚至很少跟她同桌吃飯了。 她也不在意這些,畢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沒工夫想些不開心的事,于是只一面準(zhǔn)備著入春后進(jìn)學(xué)校工作的各種手續(xù),一面又跟母親和秀知一起準(zhǔn)備著過年——這是他們一家遭遇變故后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怎么說都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籌備一番,辭舊迎新討個好彩頭,興許明年就有安生日子過了。 他們都這樣期待著,終于在喜悅和爆竹聲中迎來了除夕,可年夜飯剛上桌沒多久外頭便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家人們相互看看,俱想不出哪位討人嫌的客人會在此時登門,直到秀知走過去打開門才見到來者的廬山真面目—— ……竟是吳曼婷和白清盈。 第88章 除夕 “停止妄想吧。” 此二位可真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 想當(dāng)初白家出事一朝傾覆, 吳曼婷便是那個跑得最快的猢猻,后來身為正妻大房的賀敏之放下所有身段去徐家找她們借錢,為了給白老先生買藥續(xù)命不惜下跪懇求, 哪料這母女倆竟絲毫不念跟這個家的情分, 一拗頭便將人攆了出去,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可真讓人記憶猶新。 如今呢?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她們又變得可憐了,白清盈懷里還抱著仍在哭鬧的孩子斌榮, 自己也是一副淚眼漣漣的可憐模樣,和她那個逢高踩低的母親站在一起,活像一雙不知羞的糟爛乞丐。 秀知一貫是沒脾氣的人、對誰都能笑臉相迎,可面對這糟心的母女倆卻也沒了耐性, 當(dāng)即便想當(dāng)著她們的面把門狠狠摔上,可惜卻還是慢了白清盈一步——她已扯開嗓子朝屋里喊了起來:“父親!父親!不孝的女兒來看您了,您就大發(fā)慈悲見我和母親一面吧!” 她鬧出的動靜可真大, 惹得弄堂里的鄰居都探出頭來看熱鬧了, 個個興奮不已地嚼舌頭,白家人終歸還要臉, 最后還是不得不容她們進(jìn)了門, 不料進(jìn)來之后她們的戲便唱得更精彩,俱是撲通一聲跪在了白老先生腳下,淚如雨下好不可憐,抽噎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這番做派實在很令白清嘉費解, 畢竟前不久此二位還擺出極大的排場在如意樓羞辱她,那陣勢可真是奢靡得讓人拍案叫絕,這才過去多少日子,怎么就可憐巴巴地求到她門上來了? “呵,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抱起了手臂,帶著冷笑審視這對厚顏無恥的母女,“徐少奶奶不好端端待在你們的官邸過除夕,怎么有工夫跑到我們這座破廟來了?” 這話說的,真是正正好戳在白清盈和吳曼婷的心窩子上。 ——她們是不想留在徐家官邸么? ……她們是不能。 白清盈她公公十二月便親自去了皖地,只因那段日子孫紹康將軍頻來電報,說自己已擋不住趙季二部的進(jìn)攻,恐要丟了淮安。 徐振萬分頭痛,當(dāng)初也沒料到趙開成和季明遠(yuǎn)會聯(lián)手向他發(fā)難,可憐如今全國動蕩、當(dāng)局也是分身乏術(shù),即便他向北京求援也未得到復(fù)音,于是只能從上海和浙江調(diào)兵,拆了東墻補(bǔ)西墻,已然難以為繼。 他的獨子徐雋旋一點忙也幫不上,整日泡在脂粉堆里的廢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替他老子在家痛痛快快地罵人,一下罵季家作孽所以兒孫被鋸了腿、一下又罵趙開成混賬他日必不得好死——當(dāng)然罵得最多的還是徐冰硯,畢竟當(dāng)初是他暗中聯(lián)合了護(hù)國軍從北京逃逸,后來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趙開成那個莽夫也做了他的馬前卒,如今還親自帶兵上了戰(zhàn)場,接二連三地讓孫將軍吃敗仗。 “忘恩負(fù)義的畜生!也不想想他是靠誰才有的今天!”徐雋旋氣急敗壞地在家中大聲謾罵,“一個一文不名的破落戶,要不是靠我父親提攜早就死在外頭了!老子就是養(yǎng)條狗都會沖我搖尾巴!他呢?不單搶老子的女人,還他娘的想要我們一家的命!” 如此激烈的言語基本每天都要來上三四回,倘若謾罵可以殺人,那徐冰硯恐怕早就死上幾百次了。 可話說得再狠也沒用,要料理戰(zhàn)事終歸還得親自上戰(zhàn)場,徐振將兒子一并帶到了安慶命他維系后方,只將白清盈這些女眷留在了上海官邸,不料他們離去沒多久便有噩耗傳來,父子二人竟是一并死在了異鄉(xiāng)。 這自然是令人心驚的大禍,可不管外面是怎樣一副洪水滔天的慘象,徐家官邸關(guān)起門來還是一個平平靜靜的安樂窩——徐振將軍統(tǒng)共娶了八房姨太太,除了一個早先病死的,其余都住在一起,其實誰又真的對自己這個所謂的丈夫掏心掏肺?女人們一聽自己的男人死了雖然難免悲痛欲絕地哭泣一番,可等眼淚一干便開始琢磨這分家產(chǎn)的事了。 來吧,搶吧,什么夫妻情深生死相隨,都是騙人的鬼話,這世道沒有比錢更實在的東西了,男人死了可以再找,錢沒了可就沒處再爭了。 女人們于是個個摩拳擦掌預(yù)備瓜分徐家父子生前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白清盈和吳曼婷便是其中最起勁的——笑話,她白清盈跟那些女人怎么能一樣?她生了一個兒子!徐家唯一的男丁!這整個徐家都該是她的!這些女人一個子兒都別想從她手上撬走!她要真正翻身做人上人了!數(shù)之不盡的財富!坐擁整個上海灘! 白清盈亢奮得要命,好像公公和丈夫死了于她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立刻便跟她母親一起聘請了最厲害的洋律師,和徐振那幫姨太太扭打作了一團(tuán)——什么上流,什么體面,全都是假到不能再假的偽善面具,爭奪利益時她們都是兇惡的豺狼,一口便能從對方身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rou。 可這場爭端最終卻是無疾而終——因為忽然有一天徐家官邸就被士兵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原本在徐振手下統(tǒng)領(lǐng)滬軍營多年的于興漢上校緊跟著出現(xiàn),這一次他不再對著太太們卑躬屈膝,而是冷著臉告訴她們,此前她們拼命爭奪的一切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是徐冰硯。 一月中旬他便回了上海,卻到昨日才回官邸,昔日仰人鼻息的落魄軍官如今已成了這片繁華之地的主人,與他同行的還有趙開成、季思言兩位將軍。 那季家的公子雖說被鋸掉了一條腿,可談笑間依然風(fēng)流倜儻,抱著手臂靠在徐家官邸高大的紅木門上,閑閑散散地同自己的昔日同窗搭話,還調(diào)侃:“你這義父可真會享受,官邸修得比我們云南警政廳還氣派。” 趙開成就沒那么多閑話了,一雙眼睛在官邸內(nèi)嚇壞了的女人間四處逡巡,最后終于定在了白清盈懷里抱著的徐斌榮身上,眼風(fēng)陡然一利,手已摸上了自己腰間別的手槍,同時側(cè)過臉去對徐冰硯說:“那個孩子不能留。” 始終養(yǎng)在富貴窩里的富太太們何時見過這樣兇殘的場面,一個個全都嚇得魂飛魄散,白清盈的腦子甚至變得一片空白了,直到自己的手臂被慌亂至極的母親狠狠抓住才猛地回過神來——這些人……這些人想絕了徐家的后!他們要殺了她的兒子! 她怕極了,在徐冰硯一步步向她走來時大聲地尖叫,以前她從沒覺得這個像影子一樣蟄伏的男人有如此令人心驚的力量,他低垂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潭,凜冽而肅殺,對她沒有一絲憐憫。 “五點之前離開官邸,”他沉聲對所有人說著,語氣寡淡,無風(fēng)無波,“否則就永遠(yuǎn)不要離開了。” 沒有人會聽不出那男人語氣中的決絕和漠然,也沒有人會懷疑他這話的真?zhèn)巍獋髀勚兴踔劣H手殺了栽培他多年的義父,如今要殺一群手無寸鐵且與他毫無瓜葛的女人又是什么難事呢? 富貴的姨太太們一個個抖如篩糠,就算舍不得這無窮的富貴也還是決定先保全性命,于是紛紛作鳥獸散;白清盈和她母親吳曼婷這回又是跑得最快的,畢竟她們懷里還抱著徐家最后的骨血,倘若跑得慢了說不準(zhǔn)那男人還會再反悔,最終都要死在他的槍下! 可……她們又該如何謀生呢? 嬌滴滴的母女倆早已過慣了富貴的生活,難道還能真的帶著孩子再去唱什么柳琴戲?她們是身無分文了,大冷天在上海灘的街頭茫然地游蕩,熱鬧的除夕夜與她們毫不相關(guān),此刻她們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有一張暖烘烘的床。 所以她們又來找白家人了。 吳曼婷主意拿得正,心想自己的女兒終歸還是姓白,難道白宏景還真能不管自己親女兒的死活?他還有個外孫呢,這么壯實、這么可愛,難道也能撂手不管?她知道的,白宏景和賀敏之都是心軟的人,只要她們跪在地上誠心地求、再傷肝傷肺地慟哭一番,他們便會重新接納她們回到那個家了,縱然苦一些也沒什么,好歹先有個落腳的地方。 母女倆于是一個賽一個地哭訴開了,抱著白宏景早已沒有知覺的腿哭得肝腸寸斷,看白家人一個個仍掛著臉不肯松口,各自的小心思也轉(zhuǎn)得飛快。 白清盈也舍得下本錢,又轉(zhuǎn)而去抱白清嘉的腿了,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啪”的一聲脆生生響,還不停給她磕頭賠罪,一遍遍說著“jiejie錯了”。 白清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做戲,能給出的回應(yīng)就只有冷笑——她應(yīng)該同情二房么?她們在這個家最狼狽的時候無情地斷然離開,甚至還要在她已經(jīng)跌進(jìn)泥潭后再來狠狠踩上一腳,當(dāng)初在如意樓的那個夜晚她有多么絕望?難道如今她們掉幾滴淚、磕幾個頭她便要以德報怨了? 還真當(dāng)她有副菩薩心腸! 她絲毫不為所動,也不想再看這母女二人的百般丑態(tài),遂招呼大哥和秀知一起把兩人“請”出去。 白清盈卻還不肯死心,明知自己不受待見還在拼了命爭取,一邊被白清平拉著往外走一邊扭頭沖著白清嘉大聲說:“meimei!好meimei!你不愿收留我和母親也行,jiejie只求你保你的外甥一條性命!徐冰硯會殺了他的!你不是跟他很要好么?jiejie求你了,你去跟他求個情吧!清嘉!” 啊。 白清嘉實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境下再次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這使她有一瞬間的怔愣,不僅因為那句謬以千里的“要好”,更因為此刻白清盈已將他視作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可她從沒有那樣想過他,甚至直到現(xiàn)在還不相信是他親手殺了徐振和徐雋旋。 ——當(dāng)然,她的看法并不重要,因為她和他之間早就沒有任何瓜葛了。 “你們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冷漠地看著被拖出門去的白清盈和吳曼婷,耳邊充斥著孩子們的哭聲和父母沉重的嘆息,本應(yīng)該混亂的心卻意外地堅硬平靜,她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都沒有一絲顫動,冷靜到可怕的地步。 “白清盈,你是做母親的人了,合該學(xué)著自己保護(hù)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直試圖把這個責(zé)任丟到別人身上。” “我沒有義務(wù)為了你們的安逸奔走,你們也沒有資格再踏進(jìn)這個家的門。” “停止妄想吧。” “永遠(yuǎn)別再回來。” 第89章 禮堂 比時下滬上二月的寒風(fēng)更加凜冽…… 一個好端端的除夕夜就這么被毀了。 熱騰騰的年夜飯成了殘羹冷炙, 不速之客離開后全家都陷入了靜默,連小孩子們都不敢笑不敢鬧;白清嘉煩躁地回了房間,約莫過了五分鐘又怒氣騰騰地出來了, 一把塞給她大哥二十大洋, 臉色難看得要命, 說:“拿去給她們吧, 省得把孩子餓死。” 說完又回房間“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火氣好像變得更大了。 因吳曼婷白清盈母女造訪而產(chǎn)生的郁氣一直糾纏白清嘉到初五, 這幾天她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要么夢到那天在如意樓的種種遭際,要么……就夢到那個人。 其實以前她也經(jīng)常夢到他的,但大多都是他在戰(zhàn)場上受傷的場景, 觸目驚心的傷口、瘦到青筋迸出的手背、因為失血過多而渙散失焦的眼神……可現(xiàn)在夢里的場景全變了,他成了生殺予奪的劊子手,一個人站在尸體堆成的小山前, 手里拿著一把冷冰冰的槍, 身上留下了徐家父子的鮮血…… 她頻頻被這樣的噩夢驚醒,耳邊又時常出現(xiàn)幻聽, 總覺得是襁褓中的斌榮在自己身邊哭泣, 清澈的眼睛筆直地看著她,好像在怨怪她這個做小姨的不肯救他的性命……她被折磨得無法入睡,于是反復(fù)枯坐到天明。 這樣下去可不行,她一定不能被已經(jīng)與自己不相干的人再次拖進(jìn)情緒的泥沼, 她覺得是近來報紙上充斥著太多關(guān)于他的消息才會連累得人屢屢犯戒,于是決定暫且不看這些東西了——正好,她即將得到一份教職,工作之后必須拿得出成果, 時評之類的東西可不作數(shù),一定得有自己的論著,她還是先把寫時評的工作放一放吧、專心把《懺悔錄》譯完,有個大部頭傍身才是硬道理,免得被人說是德不配位。 她想得清清楚楚,也照著自己的計劃執(zhí)行了下去,一連小半月都沒再讀過報紙、只一心專注在她的翻譯事業(yè)上,外界的消息于是立刻離她遠(yuǎn)去了;這辦法果然有奇效,之后一段時間她便夢他夢得少了,心里也越發(fā)清凈澄明。 就這樣終于迎來了去學(xué)校報到的日子。 新滬女子大學(xué)是新立的學(xué)校,校舍都是全新的,因校長是華僑,建筑風(fēng)格便也融合了南洋的韻味,歐亞混雜,有些許嶺南的風(fēng)貌。 白清嘉來到校門口時程故秋已經(jīng)提前在那里等她了,新年伊始,兩人見面都是心情愉悅,白清嘉還調(diào)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這么早,是不需要和學(xué)生們講文心雕龍了么?” 程故秋聞言失笑,被擠兌地連連搖頭,說:“怎么這樣記仇?從年前記到年后,折騰得人往后都再不敢遲到了。” 白清嘉也笑了起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又聽程故秋說:“學(xué)生們要到二月才開始上課,還有幾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帶你來見見教務(wù)長,往后你可都?xì)w他管。” 程故秋口中的這位教務(wù)長名叫丁務(wù)真,因校長平素都在南洋、極少會到學(xué)校來,是以他才是那個實際管事的,小到課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轄下。 他的辦公室在學(xué)校最氣派的勵耘樓頂層,一人獨用一大間,倘若白清嘉記得不錯,這排場可比她大哥在文官處任職時還要大;而教務(wù)長本人也沒有辜負(fù)自己所得的這些待遇,架勢擺得很足,活脫脫一個大官僚。 程故秋敲門帶白清嘉進(jìn)門時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擺明沒有半點要起身迎一迎他們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說了一聲“進(jìn)來”,直到余光看到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辦公桌前才陡然來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 “啊,這位便是白老師么?”他主動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顯得有些亢奮,“程先生都沒提起過,您竟是位如此出眾的美人!” 丁教務(wù)長年紀(jì)約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許有些南洋的血統(tǒng),皮膚偏黑;他的背有一點佝僂,兩只手臂很長,伸出時看起來像只猴子,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四處看時又像只老鼠。 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畢竟主動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禮的行為,何況在工作中品評對方的相貌、即便是贊美也會讓人感到被冒犯。 倘若是原來,驕矜的白小姐一定不會愿意跟這樣沒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際遇的更迭已經(jīng)讓她學(xué)會了忍耐和偽裝,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能夠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了,盡管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且手心還有一層濕噠噠的汗她也沒有撂臉,仍體面且客氣地說:“您好,承蒙謬贊。” 這個手丁務(wù)真一直握了半分鐘,到后來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動開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說:“教務(wù)長,今日白老師是來辦入職手續(xù)的,我會帶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環(huán)境,您還有什么其他要交待的么?” 與美人的親近突然被打斷,丁務(wù)真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樣的眼睛還在白清嘉身上打轉(zhuǎn),又應(yīng)付地說:“沒有了沒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讓人放心的——不過白小姐有事也可以來找我問問,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語,咱們的關(guān)系更近呢。” 直到從丁務(wù)真的辦公室出來白清嘉仍覺得自己手上沾著對方的汗,她嫌惡地皺著眉,一直拿手帕反復(fù)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層小疙瘩。 程故秋也察覺了白清嘉的難受,他實在沒想到那個丁教務(wù)長會如此急色荒唐、此前也沒察覺到他是這樣的人,眼下真是既尷尬又愧疚,只好局促地對白清嘉說:“真抱歉,我沒想到教務(wù)長會……” 白清嘉又怎么會責(zé)怪程故秋呢?他幫她找了一份工作、讓她能夠供養(yǎng)自己的家人,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世上的事又哪有盡善盡美的?總要忍耐些不如意。 “沒關(guān)系,”她打斷了對方的道歉,嘴角仍帶著平和的笑意,這是此前的白清嘉絕做不到的,可現(xiàn)在她已駕輕就熟,“大不了往后我就躲著他,少見面就是了。” 程故秋對她的體諒和寬容也十分感激,但仍不免感到愧疚,此時又緊接著說:“對對對,盡量少見,要是真有不得不見的情況你也記得叫上我陪你。” 這實在太周到了,白清嘉都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做了什么好事、今生竟能碰到這樣慷慨的好友,眼中的笑意亦越發(fā)真誠,答:“知道了,爛好人。” 接下來程故秋便帶著白清嘉走了一遍校園。 學(xué)校依文理分科,不同的科目分在兩幢不同的教學(xué)樓,文曰“薈萃”,理曰“行知”,外文系便在薈萃樓三層,與二層的國文科一上一下;她是來做助理□□的,給人家正職的教授打下手,自己就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要暫且同其他三個助理□□共用一間,那幾位同事都是男人,一個留俄的叫陳朔文,一個留美的叫錢靖,一個留日的叫高漢全,照面時都十分客氣,不像丁務(wù)真那樣出格。 接著程故秋又帶白清嘉去見了自己的正職教授尼諾·伯納德,那是個三十多歲的法國男人,風(fēng)度翩翩熱情有禮,最典型的法蘭西性情,見到白清嘉之后十分高興,還打聽了她此前在法國留學(xué)的光景。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尼諾由衷地感慨著,“我的中文很糟糕、簡直稱得上是災(zāi)難,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跟學(xué)生們溝通有多么困難——她們聽不懂我的話,我也說不明白,唉!” “你還是這里的第一位女老師,這真讓人高興!”他繼續(xù)喜悅地說著,“我真不明白一所女校里怎么會到處都是男老師,一位女教師都沒有你能相信嗎?當(dāng)初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自回國之后白清嘉就很少再接觸洋人了,此時再次聽到這明顯帶有法蘭西風(fēng)格的語言和腔調(diào),難免令她倍感親切;她笑著和尼諾繼續(xù)聊了幾句,已經(jīng)感到自己可以和這位教授愉快地相處了。 一周后終于到了學(xué)校正式開學(xué)的日子。 新學(xué)期伊始,不管什么學(xué)校都要把學(xué)生們拉到禮堂里訓(xùn)一訓(xùn)話的,新滬也不能例外,還一并叫上了在職的所有老師。 這是非常重要的場合,也是白清嘉第一次見到自己學(xué)生們的機(jī)會,她十分激動也十分緊張,前一天晚上便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還特意起了個大早,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素雅得體的淺褐色衣裙上身,頭發(fā)也梳得規(guī)規(guī)矩矩簡簡單單,再也不是當(dāng)年做千金小姐時那般慵懶迷人的長卷發(fā)了,出門前還來來回回對著鏡子照,直到確認(rèn)自己看起來非常溫和得體才終于舍得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