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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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算了。 別想了。 畢竟身邊也沒有能聽你說話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樣? 白費力氣罷了。 想到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淺又帶著澀味,難以描摹的蒼涼,誰也不知道這個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麗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慘烈的橫禍,更不會知道她的心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經歷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幾個偶然經過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靜地從路沿上站了起來,疲憊的身影和濃深的夜色融為一體,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燈下、打算轉過路口前往另一個街區尋找落腳的地方,一道熟悉的聲音忽而從身后傳來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試探,夾雜一點小小的驚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猶豫了幾秒鐘后還是回頭看了過去,只見一個男人正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筆直地注視著她,一身青黛色的長衫儒雅又清潤,眉眼間溫吞的書卷氣總是令人感到愜意舒心。 ——是程故秋。 關于程先生為何會從北京來到滬上這件事,倒是值得花費口舌說上一說。 想當初袁氏稱帝鬧得滿城風雨、北大校內也不免生出了些許風波,甚至他們嚴校長還成了籌安會的理事,為帝國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為人一向溫吞識禮,極少鋒芒畢露同人爭執,可在國事面前卻總不免要多些執拗認真,被時局逼得也學會了振臂高呼,領著同樣慷慨激憤的學生們上街游行,結果當然是立刻被當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脅警告了一番后還被學校開除了教籍。 他對此當然憤憤難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當局硬碰硬,可沒料到他的學生們比他還激憤,為了他不惜與學校和政府對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幾個學生都被抓了。 他們還是年幼的孩子,本該在學校里學習修齊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牽扯進殘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終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對當局做了妥協,承諾不再組織學生上街“鬧事”,離開北京來到了上海。 如今時局動蕩政治高壓,各種主義混雜成一團,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議的地方,也就只有滬上還剩幾分可貴的清凈,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謀個安生,只不料剛到幾天便遇見了白清嘉,說來也是難得的緣分。 如今兩個久未謀面的人一同在街邊干凈明亮的咖啡廳里相互對坐,各自的際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實在難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雖一早就知道白家敗落的消息,卻沒料到這傾覆是如此徹底,以至于連白小姐拿著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凍瘡和裂口,甚至臉上還有個觸目驚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澀痛,想問她發生了什么卻又不敢,只好反復去斟酌措辭,唯恐說出的話不妥當又惹得她傷心,最終也是語塞了,訥訥歸于無聲。 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體諒,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輕松,轉而問:“程先生遠來滬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頓好了?有沒有碰上什么難處?” 她能當先開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為難,他遂長舒一口氣,又緊接著答:“都差不多了,住處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還在談,想來得過幾日才能定下?!?/br> 白清嘉聞言點點頭,似乎也替他高興,緩了緩又說:“那是再好不過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談不上高就,還是做老師,”程故秋半低下頭,似有些慚愧,“幾所名門公學都已不缺教員,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書了?!?/br> 其實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學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聲煊赫,對他而言的確有幾分委屈。 但…… “許是我沒出息吧,覺得這樣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輕輕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幾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這話雖是說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卻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幾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還是試探著開口問:“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難處?倘若、倘若你想尋摸一份工作,我或許可以代你引薦一番?!?/br> 白清嘉聽言一愣,美麗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約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勢就更糟了,她往徐雋旋臉上潑了水,他們自然更不會放過她,怎么會容許她順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會圍追堵截要她無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頭,心中狼狽地升騰起一陣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為什么就那么沖動,倘若當時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會變成如今這副無法收拾的樣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卻不愿與人多說,只道:“謝謝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況有些復雜,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說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滬上處境的艱難,因此頓了頓又說:“如今我在滬上根基未穩,要說幫襯別人也是為時過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幾本書發幾篇文得些稿酬我卻還幫得上忙,算不得太難的事?!?/br> 說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對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幾年前的劣跡,因為荒廢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聞訊也有些驚訝,眉頭微皺,似也感到幾分為難,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頭,再沒臉順著這個話聊下去了。 可這時她又忽而聽到程故秋問—— “那如果……暫且先以我的名義發呢?” 第85章 驚聞 渺小到……連知曉另一個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現了轉機。 程故秋的建議是這樣:她仍可以保留“賈先生”的署名, 但稿件則由他交到報社或出版社去,對外姑且說作者是他;他在這一行里的名氣畢竟大些,取得的報酬也更豐厚, 能為她爭得更多保障, 待之后“賈先生”的名聲打出去了再恢復她原本的身份。 “這、這樣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確定, “會不會太麻煩你了?萬一我寫的東西不好、辱沒了你的名聲……” “怎會?”程故秋搖頭笑笑, 倒像是對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 眼界比我更開闊,何況我也看過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錯的,只是……” 白清嘉心頭一緊:“只是什么?” “只是題材上……”程故秋隱晦地提醒著, 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譯一些沒銷路的西洋詩歌了。 她會意,連忙點頭,語速頗快地說:“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如今已曉得該寫些什么東西——前段日子我譯了一段《懺悔錄》,明日我拿給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聽真是松了一口氣, 也跟著喜悅起來, 一連說了三聲“好”,頓了頓又說:“寫一本書么,付梓發行畢竟耗時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懷、倒可以先寫幾篇能在報紙上刊發的文章, 譬如時事評論一類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br> 這是再貼心不過的建議,想來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無心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 一聽能多收到一些錢便欣喜不已,立刻點頭說:“好好我知道了——我爭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時能否麻煩先生幫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著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聽她說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從口袋里掏出紙筆給她留了個地址,說:“這是我的住處,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br> 當晚白清嘉在找到臨時落腳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館里的侍應找來了厚厚一沓報紙,預備仔細讀讀上面別人寫的時評。 她其實一貫很少看報,對所謂的評論文章也絲毫不感興趣,總覺得這些無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觀火,個個都自以為窺破了天機,實則說的話都與事實大相徑庭,背后多的是他們不知道的事;更無聊的是文人之間打嘴仗,這個信奉a主義,那個吹噓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處便不免要隔空展開一場罵戰,字里行間雖然沒什么臟話,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勁兒也能把被罵的一方氣得整宿睡不著覺,如此你來我往寸步不讓,到頭來又有什么意思?難道還真能為國家為平民謀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愛看報了——別說是她,就是她父親也不愿意再看到報紙,甚至一聽屋外有報童叫賣都會難受得臉色蒼白,想來是當初那場護國戰爭給他留下了過于深重的陰影吧。 可現在不同了,她需要錢,但凡是干凈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臉來寫幾篇無謂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用洋火點亮了小旅館布滿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盞煤油燈,就著昏黃幽暗的燈光開始閱讀起了一篇又一篇時評。 中華民國五年七月三日: 粵省之戰云密布——廣東滇濟兩軍在韶沖突一事迭見報端,刻雖經總統電令調停而雙方仍各作備戰相持不下,茍非從根本解決則粵省恐將糜爛茲錄。 …… 中華民國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滿蒙之軍事行動——數旬以來,滿蒙方面屢有中日軍隊沖突之事,如鄭家屯案、如朝陽坡案是也。鄭家屯案已由雙方調查不日開始交涉,朝陽坡亦有和平了結之消息,而日本在滿蒙有種種軍事行動,日報紀之頗詳為迻譯之以告國人。 …… 中華民國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廳研訊陳其美被害案——民黨要人陳其美被人暗殺身死案內兇犯許國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經地檢廳預審,明確起訴同級審廳,各情已詳。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著,陳舊的報紙因為堆積已久而泛著nongnong的霉味,有時還會隨著她展開報紙的動作而浮起一陣一陣的灰塵;她被嗆得時不時咳嗽著,眼睛已經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卻陡然為之一變,連拿著報紙的手都有些發抖了。 那報紙上寫著—— 中華民國五年十二月一日: 魯皖兩地戰事再起——趙開成部與孫紹康部于安慶開戰,前滬軍營少校徐冰硯聯滇抗皖,拒認通德盜礦,稱將上訴。 …… 那只是一條很不起眼的消息,被擠在無數國際要聞的中間,統共也就只有七八排字,可“徐冰硯”這三個字卻不知為何輕而易舉地掠奪了她的視線,她完全無法把視線移開,只反復看著那幾個字發愣。 徐冰硯…… 她實在太久沒見過他了,自什剎海一別后就再也沒有過,她甚至幾乎從沒有想起過他,只因這半多年的艱辛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的情愛只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小修飾,在真正嚴酷的生存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尤其對現在的她而言,哪怕是一份一個月十塊大洋的工作都比所謂的愛情更珍貴。 她已經徹底放下那個男人了,只覺得自己曾經的心動和悲傷都很可笑,篤定即便此時此刻他就出現在她面前也絕不會有什么動搖,只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無法把那一頁報紙翻過去。 那只是一段干巴巴的文字,連附張照片敷衍一下讀者都不肯,她的思緒卻一下子蔓延開了,眼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硝煙四起血rou橫飛的殘酷畫面,那個男人就在戰火的中央,整個人都是血色的,只有一雙眼睛黑得像看不到邊的深夜,令人心痛又心慌。 她其實根本沒看懂這則新聞,因為她根本都還不知道他被指控被通緝的事,之前秀知曾想告訴她的、可她當時卻不耐煩地打斷了,如今她便完全摸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一張張去翻桌子上現有的報紙,要命的灰塵在她的翻找中飛得到處都是,她卻也顧不上咳嗽了,只像著了魔似的飛快地翻找著,最終卻也沒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脈絡,只翻到過幾次他的通緝令,還有他前往南方和滇軍一同作戰的消息。 ……那現在呢? 現在他在哪里?怎么樣了? 手頭最新的報紙是十二月七日的,可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十六日了,在這幾天中皖地的戰局變成了什么樣子?已經結束了?還是仍然如火如荼? 她的心砰砰地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慌亂和悲傷籠罩了她,她抬頭看著自己所處的這個陌生、狹小又破敗的房間,一陣又一陣的無力和疲憊像浪潮一樣向她奔來,也許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渺小到……連知曉另一個人的生死都做不到。 次日中午她便寫成了一篇文章。 她找來了今年三月之后所有的報紙,把其中有關于魯皖戰爭的所有報道和時評都看了一遍,龐雜的信息在她眼前打開了一扇嶄新的窗口,她卻來不及細細品味,只一門心思要寫文章,不單詳細梳理總結了一番趙開成、孫紹康、季明遠、徐振四者之間的關系,指出趙欲擺脫徐的掌控故聯合南方革命勢力共同對孫紹康部發動進攻,還預測倘若孫部不敵潰敗,那么上海也將在不遠的將來被拖入戰局,屆時整個南方的軍政格局都將進入新一輪洗牌。 她盡力想寫得客觀些,可歸根結底她和那個男人是有私交的,他雖然無情地拒絕了她的求愛,可這卻不能影響她對他人品的判斷——她不相信他會伙同洋人侵吞國家的財產,畢竟她親眼見過他的正直和謹篤,何況他一直過得那么清貧……這些都不是假的。 所以她還是在文章中下意識地為他說話了,稱礦產公案的背后或許另有隱情,不排除有頂層掌權者抓人頂罪的可能。 她寫好后便立刻趕去了程故秋昨夜留給她的那個地址,敲門時對方也正好在,開門見到來者是她也不免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大概連這位前任北大□□也沒想到她能在一夜之間洋洋灑灑寫好一篇上千字的時評吧。 他把她迎進了公寓,坐在廳里的書桌旁仔仔細細將文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白清嘉始終緊張地等著,比當年初次在法蘭西大學里回答洋人老師的提問還要局促,情緒跟著程故秋的眉頭或緊或松,直到后來他終于看完放下了稿紙她還提著一口氣,一邊觀察著他的臉色一邊小心地問:“程先生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如何?” 程故秋沒答,卻徑直站了起來。 “極好!極好!”他已繞過她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了起來,神情看起來很激動,眼睛都在發光,“我果然沒有看錯!白小姐的眼界和見地都是一等一的!這篇時評寫得鞭辟入里精到簡潔,有分析也有預測,正是一篇難得的佳作!” 白清嘉有些懵了,一夜未眠的辛苦令她的反應有些遲鈍,更不敢相信一切會是這么順利,此時還有幾分猶疑地說:“先生說的都是真的?還是、還是在哄我?這篇文章真的寫得好么?” 程故秋聞言連連點頭,那神情真是萬分誠懇,后來甚至都沒耐心跟她多說了,拿上稿子便腳下生風地朝公寓大門外走去,離開前一邊匆匆套著外衣一邊扭頭跟她說:“多余的話我且不說了,報社要趕時間發稿,倘若不在三點前送過去便來不及占明天的版面——你等我的好消息!” 說著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只余白清嘉一個在空空蕩蕩的公寓里發愣。 第86章 教職 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那天程故秋果然帶回了好消息:白清嘉的文章被報社采納了, 同時還支付了六塊大洋的稿費。 六塊大洋…… 此前她在戲班子里辛辛苦苦做工一個月也只能拿到十五元,如今連夜寫一篇文章便能得到六元,這實在很難不讓人欣喜;唯一可惜的是次日見報時才發現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刪掉了, 恰好就是她為那人說話、試圖替他洗脫盜礦嫌疑的段落。 程故秋也看了報紙, 對報社擅改稿件的行為亦有些不滿, 可他同樣明白這是沒辦法的事, 于是只好對白清嘉解釋:“申報畢竟要在滬上發行,徐振將軍那里……是不好得罪的?!?/br> 的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