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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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只被jiejie一把拉上了馬,呼呼的風聲真大,卻遮不住身后母親的哭聲和慘叫,jiejie好像也在哭,可她卻沒有回頭。 這樣就能跑掉么?不能的,jiejie也知道強盜們很快就會追上來,因此在樹林的岔路里與她分開了。 “往大路上跑,不要停下,”jiejie在馬上彎著腰看她,眼淚掉下來落在她臉上,冰冰涼涼的,“等你見到冰硯了……記得讓他給母親立墳。” 那就是jiejie跟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了,話音落下之后她便騎著馬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后來她的尸體在山坳里被人發(fā)現(xiàn),死前受過凌丨辱,凄慘得令人目不忍視。 她卻得救了,半路上遇見了好心人、還被帶到了官府,幾天后等到了從京城匆匆趕來的哥哥,那時她已經(jīng)嚇傻了、連怎么哭都不知道,只睜著眼睛呆呆地盯著哥哥瞧,看到他幽深的眉眼變得更加暗沉和冷肅,有一剎那還劃過了兇戾與狠辣,最終又都變作她那時尚且看不懂的哀慟蒼茫之色。她一直懵著,不知天地為何物,直到終于被哥哥抱進懷里、聽到他在她耳邊留下一句沉沉的“對不起”才總算回過神來。 然后。 嚎啕大哭。 從那之后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哥哥了——他是唯一會管她的人,是唯一會對她好、會照顧她的人。 她一直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他:他回鄉(xiāng)安葬母親和jiejie,她要跟著;他千里迢迢回京復職,她要跟著;他決意辭官去讀軍官學校,她還要跟著,甚至每天都要在守備森嚴的大門口伸著脖子張望,不見到人便終日心中惶惶。 為什么?不是她軟弱荒唐……只是實在太恐懼分離。 她不能讓家人離開她的視野,否則等待她的就是殘忍的離別,譬如父親,譬如母親,譬如jiejie,都是這樣;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哥哥,如果失去他她該怎么辦?天大地大,人人都有一個家,她不貪心的,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樣而已,只是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而已。 哥哥待她很好,尤其在她小的時候,不管多么忙碌都會抽出時間去看她,教她讀書識字,陪她吃飯說話,后來她把這段故事說給蘇青聽,蘇青都嘆著氣說哥哥辛苦,簡直是像父母一樣在拉扯她長大。 她真的很愛哥哥、也知道他待她好,可有時她依然覺得惶恐,因為等她漸漸長大、哥哥陪著她的時間便漸漸少了,以至于現(xiàn)在他幾乎很少回家看她,每月只是按時給她生活費,其余時候他們就像陌生人,各自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兩個角落,彼此毫無干系。 他是不是已經(jīng)覺得她煩了?那如果未來他結婚了呢?等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他還會源于繼續(xù)照顧她么?他還會記得有她這個meimei、會真心實意繼續(xù)把她當成最重要的家人么?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因為無法承擔被拋棄的后果,那會讓她痛苦到徹底崩潰。 可她又該怎么把這些過于沉痛的前塵往事說給張頌成這么一個不相干的人聽呢?她才不要到處去講自己的可憐,那未免太沒出息了、還會給哥哥丟人,因此眼下她只又兇巴巴地瞪了對方一眼,并在對方追問她剛才嘀咕了一句什么時大聲反嗆:“你管這些做什么?我都說了,你只要替我把我哥看好就行了,別的事兒少打聽!——聽見沒有?” 這位小姐一貫像是吃了槍子兒,火氣大得嚇人,張頌成可沒余力跟長官的meimei頂嘴,遂又繼續(xù)諾諾地應:“……聽、聽見了。” 第60章 脾氣 “你生氣了么?” 然而這句“聽見了”卻是典型的陽奉陰違——張頌成根本就沒替徐冰潔盯人, 相反還在次日白公館那邊送信來的時候主動幫著給送到他們長官案頭去了,對白家的傭人也不知道有多客氣殷勤。 ——開玩笑,這姑嫂之間的矛盾哪是他一個外人插得了手的?此等麻煩事還是留給她們自己日后慢慢解決吧, 他的本職要務只在于讓他們長官滿意, 其余的可不歸他管。 這番覺悟不得不說是十分深刻, 以至于他們長官在接到信時還難得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眼神, 他心滿意足,又進一步機敏地體悟到此刻長官必然不想被人打擾, 于是在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敬過一個軍禮后就火速轉身出了屋子。 徐冰硯在房門關閉后方才展信,她娟秀的字跡躍入眼簾,寫的是—— 徐先生: 我想好了,要吃些有特色風味的食物, 你也曉得我回國不久、之前又去了北京,還不知道近些年上海有什么走俏的好館子,倘若你曉得就帶我去吧, 我沒什么忌口, 咸的甜的都可以,辣也能吃一點, 但不能太辣。 或者我們也可以去嘗嘗你的家鄉(xiāng)菜?上海有做浙菜做得好的地方么?唉, 都行的,你定吧,只要不帶我去吃西餐就好,那些食物我實在膩了, 起碼這半年都不想再碰。 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有空,我這一周都可以,明天最好,若你定了時間和地點就來信告訴我吧。 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白清嘉 民國四年三月六日 這真是一封可愛的書信, 尤其第一段末尾處的那句“但不能太辣”,只五個字就能讓人想到她的情態(tài),一定像貓咪一樣矜高又嬌氣,有著理所當然的挑剔和傲慢,令人讀來不禁莞爾。 他的眼中已染上笑意,深邃又溫柔,抬頭看了眼臺歷,卻見明天的日程下已經(jīng)寫滿了安排;他眉頭緊了緊,又看了眼她寫的“明天最好”,沉默片刻后終還是從桌案上取過一張新的信紙,回復—— 明日很好。 我去接你。 次日天氣很好,難得出了太陽,暖融得像是已徹底入了春。 白小姐起床之后親自開窗試了試溫度,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這天氣可以穿裙子,于是立刻就把昨晚才好不容易挑好的厚衣服全都拋棄了、又開始從頭搭配,最終選了一條香檳色的半長裙上身,外面只穿一件不很厚的淺棕色大衣,漂亮極了。 她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十分滿意,出門的時候卻被她母親叫住,問她這是要做什么去,當時她父親就坐在客廳里看報,眼睛雖然沒看她,耳朵卻豎得很高、分明是在聽她的回答。 她心虛扯謊,說什么心情好要出去買新衣服,也不知二老是信了還是沒信;母親只嘆氣,要她再多帶幾個傭人陪著,她不愿意,說只要秀知一個人陪著就好,隨后不等母親再說什么就跑出了家門,那匆匆忙忙的樣子,活像只迫不及待要出去尋求刺激的貪玩貓咪。 可她又怎么能不急呢? 她……要見到他了啊。 他并未在白公館大門口等她,因為不便被她的家人看到,因而將車停在了兩個街區(qū)之外;她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站在車外等她,身形挺拔如蒼松,英俊得令人難忘。 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想笑得太明顯,可走到他身邊時眼睛還是亮亮的,尤其當她看到他望向她時眼底不自覺流露的驚艷和柔情,心里的得意就更昭彰,以至于還是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問他:“等很久了么?” “沒有,”男人的聲音低沉又柔和,并未指出她遲到二十五分鐘的事實,“我也剛到。” 其實已經(jīng)等了她快一個小時。 她點點頭、松了一口氣,心里卻因為他這尋常的幾個字而反復悸動,竟忽而不知道該接什么話了,幸而他體貼,已經(jīng)為她拉開了軍車的車門,并禮貌地對她提出了上車的邀請。 她別了別自己額前的碎發(fā),以這個不必要的小動作緩解自己的羞澀和局促,上車前又扭頭給秀知遞了個眼色,是要她別跟著——這是她們昨晚就說好的,如果今天他帶了副官,那她就也帶上秀知;如果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那她就也一個人赴約。 秀知曉得自家小姐的心意、深知她對眼前這位軍官中意得很,自己自然無意厚著臉皮跟上去掃興,可終歸還是難免掛念她的安全,又轉而對徐冰硯欠了欠身,不無憂慮地叮囑:“那今日就煩請您多照顧我家小姐了。” 彼時白清嘉已經(jīng)坐進了車里,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她身邊,車門還未關上,她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話語:“一定。” 語氣很鄭重,像許諾一樣嚴謹,頓了頓又補充:“天黑前我會送她回家。” 為什么都說貓咪難伺候呢?因為人總摸不準它們的脈,以為自己做了好事討好了它,結果人家卻偏偏生氣了,冷不丁就要伸爪子撓你一下,就算不動武也要氣哼哼地瞪著你,心里用來記仇的那本賬簿時不時就要厚上兩頁,上頭一款款都是你莫須有的罪狀。 譬如眼下白清嘉就是不高興了,坐在開車的男人身邊獨自生起了悶氣。 什么? 天黑前就送她回家? 她承認這番言行的確十分光風霽月高風亮節(jié),可卻未免太不珍惜她的辛苦了!他到底曉不曉得她為了在今天出來見他耗費了多少精力?單是考慮穿什么衣服都愁掉了她好幾根頭發(fā)!遑論她昨晚還失眠了、今早還為了他跟父親母親說謊了——他呢?根本不體諒她的辛苦,還說什么天黑之前就送她回家,那他們統(tǒng)共才能在一起待多長時間? 她很喪氣,心里又憋屈,覺得這男人的心思真是謎一樣難猜,一下子突然在馬場出現(xiàn)撩撥得她難以自持,一下子又急著送她回家了——既然這樣你約我做什么?干脆通一輩子的信、含蓄到底算了! 她也是氣性大,就這么一路憋著抱怨著到了飯店,抬頭一看招牌,“樓外樓”,果然是杭幫菜。 她心里悶,于是就坐著沒動,他這時也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了,可一時又不能確定她在生什么氣,想了想覺得她該是對這家飯店有意見,于是就斟酌著問她:“這家店你不喜歡?” 她還是不說話,抱著手臂窩在座位里,他以為這是默認,該是嫌棄這飯店不夠好了——可這已經(jīng)是時下上海灘名頭最響亮的杭幫菜館,如果她仍覺得不好,那他恐怕還是只能帶她去吃西餐。 車里靜悄悄的,好一會兒沒人說話,他又看了看她緊繃的側臉,預備調轉車頭往上次那家他們一同吃過的德國餐廳去了;然而車子剛發(fā)動她卻也跟著動了,氣哼哼地自己打開了車門要下車,他見狀趕緊把車剎住,等跟下車時她人已經(jīng)走進飯店里去了。 ……唉。 進包廂后她的臉色也沒多好,可總算還是肯點菜,一口氣叫了七八道,多少帶了些撒氣的意思。 他都由著她,只是仍摸不清她生氣的緣由,心想她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是好好的,一坐到車上卻生氣了——是因為他車開得不穩(wěn)顛著她了……? 白清嘉此時則有些尷尬。 從車上下來以后她就恢復了些許理智,忽而也覺得自己這番脾氣鬧得很沒道理——她想他怎樣?難道天黑了還不送她回家?像個斯文敗類一樣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氣了,還要罵他是無恥的禽獸呢。 可她的脾氣多么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沒道理也不肯先低頭的,總要被人哄著遞上臺階才肯施施然下來;然而現(xiàn)在點菜的侍應已經(jīng)走了、包廂里就只剩下她跟他兩個人,偏偏他又沉默著不說話,這可真是讓她如坐針氈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頭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盤、好像能看出花兒來似的,最局促時卻又聽到他開了口,在問—— “你生氣了么?” 這真是慷慨的解圍,讓她長舒了一口氣,已經(jīng)決意要趕緊順著這可貴的臺階自己下來了,然而抬眼時卻看到了他微微皺起的眉,注視她的眼神里隱約還帶著一點愧色,分明沒有要責備她無理取鬧的意思。 她心里一動,忽而變成一個發(fā)現(xiàn)了非法商機的投機者,不再急著下臺階、反倒想聽聽他接下去要說什么,是以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后就又別過了臉,側影看起來還有幾分逼真的蕭索。 房間里又安靜下去了,她靜靜地等,終于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去見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氣了?”他問,“你覺得我太唐突了?” 啊。 這……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好像全然不介懷她那些惱人的小脾氣、反倒把所有罪責都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她又恍然大悟,終于看清了今日引發(fā)自己這番情緒的真正禍首。 ——原來她是害怕了。 她其實還不曾真正想過跟他的以后,譬如要不要相戀、要不要結婚、要不要此后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種朦朧又熱烈的感情,強烈時會折磨得她輾轉反側無計可施,即便是淺淡時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讓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說不清的滋味。 她被這史無前例的感情整個兒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個勁兒去追逐那種刺激與甜蜜,見到他、觸碰他、得到他的關注和柔情、收到他親筆寫的信,可這些東西多么虛幻啊……它們沒有任何根基,因為她甚至不敢告訴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來跟他約會了。 第61章 歷歷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 可他卻在自責, 并說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覺得自己壞透了,既貪心又膽小、還愛亂發(fā)脾氣, 其實該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 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會給她寫信, 那樣也就沒有后來的這些事了。 想通這些后她便局促起來了, 貓咪夾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 訥訥地低下頭說:“不是的……我沒有這么想。” 她沒有很快聽到他的答復,片段式的靜默似乎是他們之間的常態(tài),她有時會熬不住的;這次也是她先抬了頭,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皺著眉, 顯得特別嚴肅謹篤。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館門前等你,”他仔細斟酌著措辭,“你……會覺得冒犯么?” 這話……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知自己是否會錯了意, 心跳卻已經(jīng)一下子變快了,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熱烈真摯的情話。 “你……”她甚至語無倫次起來, 只開了一個話頭就頓住了, 情緒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里,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則很認真地看著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專注和篤定竟會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讓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軟綿得不成樣子了。 而她又怎么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慮起了他們之間的事,遠比她想得深遠想得細致、態(tài)度更是百倍的嚴肅認真。 從在北京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晚他們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前分別、她凝視他的眼神中隱著那么深的不舍和依戀,像絲線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讓他險些無法從她面前離開;后來她又這樣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樓里、在那個偏僻簡陋的教會醫(yī)院里、在昂貴優(yōu)雅的德國餐廳里、在夜里九點的維多利亞大戲院里,在滬軍營后巷的轎車里……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么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這些么? 不……不是這樣的。 還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時露出的笑,還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廳的麻將桌上摸牌的手,還有她在戲樓里穿過大堂擠擠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還有她從白公館后園的木槿花叢后向他走來的身影。 也或許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經(jīng)不記得了。 那是五年前。 從軍校畢業(yè)后他被分至皖地新軍,彼時大清尚未宣告覆滅,世道卻已然亂得不像樣子,皖地尤多動蕩,前后發(fā)生過多次抗捐抗糧、饑民搶米的風潮,會黨和革命黨人起事不斷,各地戰(zhàn)端頻仍,軍隊幾乎是不間斷地接到鎮(zhèn)壓命令,開槍殺人早已是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