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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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未免太過唐突了。 “只是偶然聽說你在這里,”他避重就輕地回答著,“……就來了。” 多么拙劣的假話。 她又被逗笑了,一雙眼睛彎成了漂亮的月牙,下巴已在不經意間抬了起來,那傲慢又可愛的樣子仿佛在對他宣告:你輸了。 徐冰硯,你輸了。 雖然我其實也不算贏……可你還是要承認,是你輸了。 她的快樂是那么明目張膽,以至于到了讓男人無奈的地步,有一瞬間他看著她的眼神特別深邃,讓她甚至誤以為他會在那個時刻擁抱她,也或許更大膽……他會親吻她。 那只是一個虛幻的假想、根本就不曾發生,可是她的心卻已經不爭氣地微微發起了抖,心中又在想象他會給予她怎樣的親吻——會很克制內斂么?還是……既柔情又熱烈呢? 他們之間的氣氛就因為這樣一個對視而悄無聲息地改變了,曖昧變得越來越濃烈、就像濃度過高的酒,差一點就要燃燒起來變成難以轉圜的激情,可在即將踩線的那個時候他們卻受到了打擾——是秀知來了,正小心翼翼地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開口提醒,說夫人還在車上等著,已經派人來催小女兒回去了。 狂想一般的浪漫忽然褪去,一時兩人都如夢初醒,心中亦各自涌起了復雜的感覺:既為這場被打斷的沖動感到小小的慶幸,同時……又都持續著不甘和遺憾。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眉頭已經皺起來了,流連地看了他兩眼,終于還是說:“我得先走了……母親還在等我。” 他知道她的為難,很快點了頭,她卻又為他干脆的告別而感到不滿,撇了撇嘴剛要再說一句酸話,耳中又聽到他說:“我送你。” 從此處到母親那里統共才幾步路?不必五分鐘就能到的,哪里需要人送?他分明也是舍不得她、不想這么快就跟她分開的。 看清了這一點的她又感到踏實了,想鬧的情緒散了個干凈、可以體面又優雅地同他分別了。 “不必,有秀知陪著我,”她看起來十分通情達理,還很豁達灑脫呢,“你等我的消息好了,等我想好要吃什么就托人跟你說。” 他應了一聲“好”,也沒什么分說的余地,話音剛落便見她轉身走出了路燈的光暈,背影和冬日的寒夜融為一體,卻仍然像盎然的春色一樣旖旎生動,比這連月來出現在他夢里的樣子更加迷人美麗。 他一直等到徹底看不見她了才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那一刻他亦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 徐冰硯……你真的瘋了。 第58章 學校 就算睡著了也一定會夢到他的。…… 白清嘉其實才不需要花費幾天功夫去想吃什么, 毋寧說她一點功夫都不想耽誤、當時當刻就想跟他一起出去找宵夜吃了。 可她又想得細、另存了幾個考量——他手頭應當不太寬裕吧?可她平素常去的餐廳大多都很昂貴,泰半會讓他有負擔;可他們也不能隨便找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將就吧?這終歸是一場難得的約會,要仔細準備精心安排才好的;或者去他家里?不不不, 這太不矜持了, 顯得她這人很奇怪;那請他到她家里?也不行……父親還不接受他、會給人臉色看的。 唉, 怎么這么難? 她是著了急, 當晚連覺也睡不好,蜷在自己的的被子里翻來覆去;可這輾轉一半是因為苦惱, 另一半卻又是因為悸動——她眼前不斷劃過今夜他站在路燈下等她的樣子,抬目看向她的那個剎那深邃的眼中分明有風月無邊,只一眼便讓她的心酥麻了個徹底。 他這樣還讓她今晚怎么睡? 就算睡著了也一定會夢到他的。 真壞。 她甜蜜地抱怨起來,又用被子裹住自己發燙的臉, 心一直撲通撲通跳、情緒也一直亢奮著,折騰到凌晨兩點才勉強睡著。 另一邊,同樣為徐冰硯歸滬而由衷感到高興的還有他的meimei徐冰潔。 由于這回徐冰硯的副官張頌成也跟隨長官一起去了山東, 因此近幾月來徐冰潔便始終都沒找到人問自家哥哥的去向和歸期, 漫長的分別可真難捱,獨自生活的艱辛也令人十分頭痛, 她幾乎都要在學校里待不住了, 幸而有密友蘇青一直在身邊陪著,這才多少緩解了些許落寞。 她們讀的是女校,到年底時課業也緊、還要考試,每日單是應付教員們的核查也夠人焦心, 偏她無心學業整日落落寡歡,無論上課下課都是趴在桌子上想心思,也是十分讓人擔憂。 蘇青脾氣最好、真拿她當自己的meimei一樣疼,看她難受便哄她, 還給她吃自己親手做的甜糕,可惜效果卻不甚佳,對方該落寞還落寞、該趴桌子還是趴,直到那天有個同學從教室外進來,探頭說:“冰潔?冰潔在么?外面有人找——” 開初徐冰潔沒把這當回事,只當是有其他班的同學來找她說話借東西,可到后來卻聽到教室外有些sao動,女孩子們一個個臉頰緋紅在教室門口進進出出,回來的時候又都偷偷摸摸地暗自議論,那光景令她十分詫異。 禁不住好奇自己走出教室一看,才見是她哥哥來了,正站在門外等她呢。 她激動得要命,大聲叫了一聲“哥”,引得走廊里所有人都朝她看了過去,她才不管,抖著兩根小辮子就朝徐冰硯跑去了,心里的情緒可微妙,一來真是想哥哥想得緊,二來也存了些小女孩兒跟人炫耀的心思,想讓全校的同學都瞧瞧——那個了不起的軍官是她哥哥,是她徐冰潔一個人的哥哥! 她一下跳進哥哥懷里去了,果然引得一片艷羨的低呼,小丫頭好得意,小辮子都要翹起來,可惜她哥哥一向不喜歡惹人注目,只輕輕抱了她一下就松開了手,又示意她跟他一起到外面說話。 這實在讓人不夠盡興,但能這樣徐冰潔也算滿意了,于是也沒怎么反抗,蹦蹦跳跳地就跟著哥哥走出了樓宇,外面是一片寧靜的校園,眼下因為還沒徹底入春、草地依然有一半是枯黃的,高大的銀杏木也有些光禿,只有松柏常青,顏色是很濃深的綠。 她還看到了張頌成,就站在哥哥的軍車旁,還是一張娃娃臉,就算去山東經歷了一番戰火也仍是一副白嫩嫩的樣子,見到她以后眼神游離、擺明是不想跟她對視。 ……哼!不想就不想,她才懶得跟他一般見識! 徐冰潔一拗頭、也不看他了,單仰著臉喜滋滋地看著哥哥,還一蹦一跳地問:“哥你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今天怎么有空來看我?年前還會再去別的地方嗎?應該不會了吧?……” 小嘴叭叭的,像倒豆子一樣一連串地問。 “昨晚到的,”她哥哥的神情頗為溫和,大概也有些想念她了,“來看看你。” 說完,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信封遞給她,里面裝的還是給meimei的生活費。 徐冰潔伸手接過來,一摸發現信封的厚度十分喜人,當下笑得更開心,還說:“謝謝哥——這下我就有錢還給蘇青了,她都接濟我好幾個月了。” 這話倒不假。 近幾月徐冰硯在山東忙于軍務、一直對meimei疏于照料,生活費寄送得也不甚及時,不巧又碰上她們女校要購置新的冬季校服,徐冰潔這日子可是過得十分拮據,私底下跟蘇青借了好幾回錢。 徐冰硯亦對此深感愧疚,自知讓meimei吃了很多苦,但他一向沉默寡言,到了這樣的時候也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哄人幾句,得虧徐冰潔自小就沒受過什么寵愛、并不太嬌氣,其實也沒覺得自己受了多少委屈,還看著哥哥一個勁兒傻笑。 “好,記得謝謝人家,”她哥哥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比平時更溫和,“剩下的錢就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必省著。” 算是小小的安慰。 徐冰潔也知道她哥哥是在補償她,心里可高興了,眼睛亮亮地點著頭,又不忘說:“那哥哥跟我一起去謝謝蘇青好不好?她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有錢借我的,還得跟她姨母要,我是真心感激她——擇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天,我們一起吃頓飯好嗎?” 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徐冰硯卻無心跟meimei的同學有太多往來——她們雖然都還小,可畢竟也是男女有別,他跟一個不熟悉的女學生走得太近總歸是不好的,會傷害人家的名譽。 “不了,”他直接表示了拒絕,“我還有公務,稍后見過你們校長就走。” 徐冰潔聽前半句時本來還想再爭取兩句,可后來一聽哥哥要去見她們校長便又緊張了起來,哪兒還顧得上繼續做媒拉纖?只急著問:“見、見校長?……見校長做什么?” 徐冰硯一看meimei這副心虛的樣子就知道她近來沒在讀書上下什么工夫,一時之間也有些無奈,沒答她的問題,只說:“再過不到半年你便要中學卒業,往后要做什么你自己可曾仔細打算過?” 如今擺在女子面前的大抵無非兩條路:要么踮踮腳、央求家人供自己去讀個女子大學,要么中學卒業后便嫁做人婦生兒育女——徐冰潔可不想嫁人,只想一輩子跟哥哥和蘇青待在一起,眼下支吾了一陣,就說:“我、我想讀大學……跟蘇青一起,去讀南洋女子師范學校……” 那是民國新立后由華商凌銘之創辦的女子大學,的確是一個學習的好去處,倘若在校期間能有優異的成績,卒業之后或許還可以留校任教。 徐冰硯點了點頭,也沒反對她的想法,只是問:“你的課業……” 女子學校的門檻雖較圣約翰大學、震旦公學等而言低上不少,可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讀的,以徐冰潔現在的課業成績……要上大學恐怕比較困難。 小丫頭支支吾吾答不出話,在哥哥面前一直喪氣地低著頭,張頌成在一旁偷看,心里別提多暢意了,還暗暗琢磨:瞧吧,這就是不學無術的后果了,有個二甲進士出身的哥哥又有什么用?自己還不是讀不好書?平日里就知道在他這個小副官面前撒潑耍賴逞威風,到自己哥哥面前怎么就慫了?什么脾氣都沒了! 他心里舒坦極了、覺得長官替自己出了氣,不幸的是樂極生悲未能掩住自己的幸災樂禍、還不巧被那位刁蠻的徐小姐發現了,她當時就暗暗瞪了他一眼,后來等長官去見校長時她還把他逮住了,個小祖宗叉著腰站在他跟前,虎著一張臉問:“你剛才在笑什么?是在笑我么?” 張頌成一聽立刻端正了神色,很嚴肅地回答:“絕無此事。” 徐冰潔冷哼一聲,也覺得自己剛才露怯被人拿住了把柄,一時也是英雄氣短,頓一頓又開始找場子,說:“上大學本來就是極困難的事,你以為能有幾個女孩子辦得到?我已經很厲害了,不信你出去問問,看看誰比我厲害?” 張頌成聞言心里撇嘴,心想這徐小姐也太會自吹自擂了,偌大一個上海灘,怎么會沒人比她厲害?——白家那位小姐不就比她厲害么?人家也讀了大學,還是留洋的呢。 他心里一通腹誹,可面上卻表現得十分老實,只順著徐冰潔的脾氣附和:“確實確實。” 他說得規規矩矩的,可在徐冰潔聽來莫名就是有些陰陽怪氣,氣得她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跟他一個小副官計較,探頭看了看發現哥哥還沒回來,就又朝張頌成湊近了幾步,壓低聲音同他說:“你別管我上不上得了大學,只管替我看好我哥哥就是了——我如今忙于讀書,也不便在他身邊多待,倘若他身邊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出現、你可千萬不要忘了跟我通個氣!” 這般荒謬的要求張頌成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回了,起初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所謂“奇奇怪怪的人”指的都是跟長官走得近的女人。 唉,這當meimei的管得這么寬、想來往后也定然是個令人難以招架的小姑子,這讓張頌成不禁為長官未來的妻子捏了一把汗;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倘若最終跟長官結婚的真是白家那位厲害的小姐,那這姑嫂之間誰勝誰負就很難料了……那位小姐的脾氣似乎更糟一些,說不準還能反過來治治這小姑子的壞毛病呢。 他是越想越痛快,眼前已經出現了徐冰潔被嫂子調理的生動畫面,嘴上的回答于是就慢了一拍,結果立刻被徐冰潔不滿地打了一下。他速速回神,一邊摸著自己被打疼的左臂一邊點頭說“知道了”,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嘀咕:“兄嫂之間的事情……恐怕做meimei的不應當管那么多吧?” 徐冰潔一愣,像是沒想到張頌成還敢頂嘴,又兇巴巴地瞪了人一眼,先是義憤填膺地說了一句“你懂什么”,隨即又扭過頭去看向別的方向,神情依稀有些落寞了,聲音亦低了下去,自語一般說著:“我當然要管了……否則我就再也沒有家了……” 第59章 往事 “等你見到冰硯了……記得讓他給…… 徐冰潔知道的, 哥哥這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副官永遠都不會明白她的處境,甚至也許就連哥哥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么害怕跟他分離。 她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 不幸又有一個清貧凋敝的家族, 祖上沒有田產, 父親是個不得志的秀才, 原本靠在私塾教書換一些微薄的銀錢,后來卻又因為抽上大煙而丟了差事, 自此便荒唐度日,不是喝酒買醉便是吞云吐霧,人黑黢黢的、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 只能靠給人漿洗衣服熬度日子,每到冬天十個手指都腫得像蘿卜,比男人的手還要粗糙丑陋;這日子本來就已十分不幸, 后來卻還要再供可憎的父親去煙館醉生夢死, 一人要干幾家活,累得比牛馬都不如, 無論誰見了都要嘆一句可憐。 她還有個jiejie, 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長姐如母,從小就要幫母親做活,在她出生后還要帶她, 如今回想起來她年幼的時光大多都是在jiejie瘦弱的背上度過的,她背著她給人繡花、洗衣服,又背著她走很遠的路去煙館找父親,那里的人都像死尸, 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又臟又臭的大通鋪上,嗆人的的煙味就算隔著二里地都能聞得清清楚楚,令人惡心得想吐。 成器的只有哥哥一個。 他書讀得極好,自小便名聲在外,江浙一帶自古多出狀元,鄉里的人都說哥哥往后會有大造化,說不準還能被皇帝賞識賜下官身,從此就平步青云改了命數;咸豐年間的狀元鐘駿聲先生也看過哥哥的文章,說他“筆下生錦繡”,他日必有大乾坤,絕不會是庸庸碌碌之輩。 母親很信這些、更把這當成唯一的指望,一心只要哥哥讀書、從不許他做別的,即便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也絕不會讓他幫忙做活,逼得哥哥只能偷偷給人寫些書信墓志之類的東西賺點潤筆補貼家用,明明是做好事,可又每次都像在當賊,還生怕母親發現會發脾氣。 相較于哥哥jiejie,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總是沒那么多負擔,只要老老實實自己長大就好,生計之類的事都輪不到她cao心;尤其到她五六歲時家里還出了大喜事,哥哥中了二甲、果真見到了紫禁城里的皇帝,要留在皇城根下做大官了,每月還能包上好些雪花銀托人千里迢迢送回家里,父親母親見了都是欣喜若狂潸然淚下,紛紛感慨他們總算要熬出頭了。 在那之后他們一家過了些許順心如意的日子。 母親不必再給人漿洗衣服、可以好端端過幾天舒坦日子了;jiejie也不必再整日于昏黑的燈下縫縫補補,可以養一養那雙幾乎算是半瞎的眼睛了;父親就更恣意,總算有錢抽上更好一些的大煙,人是成天不著家,待在煙館的日子比待在家里的多得多。 ……直到有一天他死在了那里。 煙館的人來報信,讓她們娘兒幾個去抬人,說話的時候神情平靜極了,像是見多了這等污糟事;也的確是常見,在他們煙館尋快活的人多得不知凡幾,三不五時就要死上一個,有的能找來家人給安葬,有的干脆無人認領就爛在他們那兒,逼得他們到后來不得不專辟一間屋子出來陳尸,也著實晦氣。 她跟著母親和jiejie一起去給父親收尸時心里害怕極了,那黑洞洞的煙館就像吃人的惡獸,會撕出赤淋淋的血rou、會吐出陰森森的白骨,偏偏身處其間的人感覺不到危險,一個個仍愜意地躺在破落的木板床上拿著長長的煙槍,濃烈的白煙被他們陶醉似的吸了進去、又從他們腐臭的口鼻處爭先恐后地鉆了出來,煙氣消散時他們的命也被抽走了一層。 她們要穿過那間煙氣繚繞的屋子才能找到父親停尸的地方,進門時她聽到了一些女人的聲音,喘氣的動靜很奇怪,還伴隨著些許不正常的叫聲,她好奇地探頭去看,卻被母親一把捂住了眼,又聽母親嫌惡地罵著:“臟東西,都是臟東西!” 她那時還小,聽不懂這些,只知道母親在生氣,可又不明白她在氣什么;唯一懂得的是父親的確死了,就躺在煙館后院的一間破屋子里,骨瘦如柴,臉色都是灰黑的,好像是被榨干最后一絲活氣后死去的。 她哭了,也說不上是因為悲傷還是恐懼,母親和jiejie卻都沒哭,臉色只是一片蒼白的漠然——尤其母親似乎還感到了幾分痛快,只到最后用草席子裹住父親的尸體時才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凄苦,這都不值得說了。 她們一起葬了父親。 那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竟然那么容易,幾天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幾天后便要被埋進黃土里了;分離就更容易,甚至不需要什么儀式,只要父親拿著煙槍背著手走出門去,他們這一輩子就不會再見了。 她穿著一身孝服,跟著母親和jiejie一起在靈堂上跪著,一會兒被這個人嘆息著摸摸頭,一會兒又被那個人抹著淚說一聲可憐,但其實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得,整個人恍惚得像在做夢。 后來終于熬到喪事結束,母親和jiejie便開始收拾家當——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都是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兒,頂多有幾件好衣裳,是哥哥做官后母親為在鄉里擺一場體面的宴席而特意找裁縫做的,只穿過一兩回。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收拾東西,就追著母親和jiejie問,她們說是為了離開家鄉北上去找哥哥——這太好了,哥哥是官,一定能讓她們吃飽穿暖,他也不會像父親那樣惹母親生氣傷心,他們會一起過得很好的。 她很快活,日日盼著早日去到京城,想象著天子腳下的皇都有多么富麗堂皇,一定連地上鋪的磚都是金子做的;她還想見哥哥,雖然她從小跟哥哥玩兒的不多,可她知道哥哥是疼愛她的,還教她背過古詩呢。 可惜最后樂極生悲……她們在北上的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是一個極為動蕩的年代,比如今新立的民國還要亂,她母親就撞見過許多熱鬧,譬如到處打仗的紅頭巾,譬如扶清滅洋的義和團,譬如在庚子年一口氣打到北京城的八國聯軍……數也數不盡。跟這些一比搶劫的山匪算什么?都是小打小鬧,都不值得搬到臺面上說的。 可就是這樣一樁不值得同人說道的禍事要了母親和jiejie的命。 她那時太小了,還不到七歲,已經記不清確切的場面,只偶爾在做噩夢時會再次聽到強盜們猖獗的大笑;她還能看到母親,把唯一的馬給了她和jiejie,自己則留在車上面對著逐漸逼近的匪徒,撕心裂肺地大聲喊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