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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38節

    在規模最大的那場戰役中徐振中了起義軍的埋伏,他違反將官的命令帶兵突圍救了對方,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右肩處被一槍貫穿,左腿受了刀傷,傷口長約四寸、深重幾可見骨。

    可他也不是全無收獲:戰役勝利了,起義軍被剿滅,他立下了軍功,同時還得到了徐振的賞識,被他破格提拔為少尉,并跟隨他一起回到了上海。

    那時的徐振還不像現在一樣刻薄寡恩,也或許是劫后余生的震動過于強烈,他竟主動提出要收他為義子,一為感謝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憐憫他父母雙亡的孤寒身世;他并非不通世故,深知這是一條于己大有裨益的青云路、少說可免去他在軍中十年的摸爬滾打,面對這樣的天梯他何必退卻?何況那時他尚以為徐振是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還指望能隨他一起平定霍亂,遂應允此事、改口稱其為義父。

    他于是被接到徐家官邸養傷,最嚴重的那段日子因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傭人的照料,無奈這卻招來了徐雋旋的非議和敵視——這位少爺大概是唯恐他這個來路不明的所謂義子貪圖徐家的權勢和財富,因而總要在徐振面前攀誣造謠說他品行不端,掉過頭來又禁止傭人給他更換傷藥,以至于他右肩的槍傷反復潰爛,到后來已是高熱不退。

    他對這樣的敵意并不陌生,在軍中他也曾受到類似的排擠,二甲進士出身乍一聽是極光耀的頭銜,可也同時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眾人皆以他為異類,時而妒恨忌諱、時而譏誚冷嘲,其中也有幾個與他交惡,只是都不像徐雋旋這樣明目張膽有恃無恐罷了。

    而這位少爺卻很好命——他有一位美麗極了的未婚妻。

    據說是白家的女兒,那年還只有十六歲,即將要被父母送去法蘭西讀書,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約定下,往后等她學成歸來二人就結婚。

    那天她跟隨父母一起到徐家來了,美麗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還有幾分稚嫩,卻仍然美得驚心動魄,一舉手一投足都彰顯著優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養。

    徐雋旋很喜歡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開,殷勤得一會兒給她遞水一會兒給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貴的小姐像最傲慢的貓咪,下巴永遠微微抬著,要讓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樓最角落的那個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進了官邸,也在房間里聽到兩家人在一樓和樂地談笑,內心沒有一絲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會因為被遺忘而產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并不屬于這里,他想要的也從來不是這些繁華錦繡,只希望能在滿目瘡痍中找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這之前他的確需要一些藥物遏制傷口的疼痛和潰爛,這會很安靜、不會招致任何不必要的關注,因為他根本不會到人來人往的一樓去,只要在二樓找到一位好心的傭人就可以了。

    ……可卻偏偏在二樓的走廊遇到了她。

    她興許是那種很不安分的人,也或許只是不耐煩聽大人們攀談,因此不知何時悄悄跑上了二樓,還在樓梯的轉角處遇上了他。他至今還記得她那天的樣子,包括她珍珠白的小洋裝、以及長卷發上綁的玫瑰色蕾絲發帶,俏生生站在從天窗透落的一片陽光里,與身處陰影角落的他涇渭分明;她看到他時還嚇了一跳,大概因為當時他的頭部和身體都纏了繃帶,傷口處的血腥氣也壓不住,這場景對于她這樣嬌貴的小姐而言難免陌生,的確會嚇著她的。

    他想對她道個歉、然后就這樣避開,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徐雋旋就跟著從一樓追上來了,好像唯恐自己的未婚妻插翅飛走了似的,一張嘴就親昵地喚了一聲“清嘉”。

    清嘉?

    清極不知寒。嘉會宜長日。

    他的腦海中驀然躍出兩句毫不相干的詩,拼湊在一起,竟仍是美好極了的寓意。

    她卻還在看他,并未看他的臉、只在看他殷出血跡的右肩和左腿,秀麗的眉緊緊皺著,好像很嫌惡似的。

    他有些尷尬又有些狼狽,心中已然生出去意,要開口時卻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你們徐家還有這樣虐待人的喜好么?”她已轉向了徐雋旋,語氣很矜高,好像還有些不高興了,“他傷得這么重,怎么都沒有人給他上藥?”

    義憤填膺,好像這是她非管不可的事。

    徐雋旋一遭質問便連連擺手、看起來是有些慌了,自然他絕不是因為他嚴重的傷情而感到驚慌,只是害怕給自己美麗的未婚妻留下糟糕的印象罷了。

    他著急地解釋起來,說他和他父親都是善待下屬的人,這一定是家里的傭人擅自怠慢,他一定會嚴加管教如此如此云云,她卻好像不太想聽,仍然皺著眉抱著手臂,說:“那就快叫醫生吧——你瞧不見么?他快疼死了。”

    疼……?

    疼么?

    其實是很疼的,可在她這么說之前他竟然并沒有多真切的感覺,即便他眼睜睜看著血殷出來、看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在腐爛,那種疼痛感卻還是很虛幻——可她這么說了,他就忽然感覺到疼了,疼得鉆到心里去,疼得甚至有些酸澀起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嬌貴的貓咪永遠不可能有多少耐性,肯花費片刻工夫圍著你轉一圈就已經是罕見的施恩,別指望她會一直留下,更別指望她會記得你;可他卻從此都記得她了,記得她說的那個“疼”字,以及疼痛過后心中浮現的難得的安慰和寧靜。

    他可以發誓自己原本沒有妄念,即便是前年十月在碼頭再次與她相遇也沒動過不規矩的念頭,畢竟他早知道自己與她無緣,譬如窮冬與孟春、荒丘與綠洲,怎么也不可能相提并論;可她又實在太過美妙,對他展露著從不曾恩賜他人的笑顏,對他撒嬌、給他寫信、發甜蜜的小脾氣,纏綿的眼波總讓他產生劇烈的動搖,可笑愚妄的念頭就這樣一天一天在心里扎下了根。

    在山東的日子最難捱,對她的思念強烈到讓他難以招架——這真是太過荒唐的事,他甚至還從未得到過她,怎么竟然已經無法忍受和她分別了?戰火紛飛的那個時候他尤其想見她,明明深知就算見了也于事無補,這個弱rou強食的世界還是會繼續保持殘酷的原樣,這個讓他深愛又挫敗的國家也會繼續承受無盡的欺凌和苦難——可他還是想要見到她,好像這樣就能讓一切都變得不再那么糟糕似的。

    他是瘋了,所以才在從山東歸滬的火車上反復想她,甚至荒謬地去了跑馬場,冒著被她家人發現的風險去找她,什么目的都沒有,就只是去看她一眼,同時確認那些已經闊別數月的美好和溫存仍然有效。

    她出現的那一刻什么都對了,夜風對,月色對,那盞路燈半明半昧的光亮也對,有那么一剎那他還聽到了自己心里的聲音,像是滿足的喟嘆,也像是無能為力的嘆息。

    ——原來他已經喜歡她到了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

    然后呢?他冒昧地向她邀約,內心只為自己的貪婪而感到不齒,她卻眉眼明媚地答應了,溫存的笑意是給他最慷慨的饋贈,也是助長他愚蠢的餌料。

    而現在她又給了他更大的難題,要他去面對他們之間惶惑又黯淡的未來了。

    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那有多慘淡,在與她匹配之前他還有一千一萬里路要走,那些重巒疊嶂早已不再僅僅是世俗的建樹,更是他心里本就根深蒂固的險阻,現在他要裝作看不見它們,荒唐透頂地對她伸出手了。

    ——如果。

    我僅僅是說如果。

    如果你對我也有我對你千百分之一的愛意和真誠。

    那么……你能否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近呢?

    第62章 仿若   “你要我嘗嘗?”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沒有人說話, 可氣氛卻近乎荒誕的熱烈,他們在安靜中情動又謹慎地拉扯,彼此都知道自己已然陷入狂熱的愛情, 可卻又都不敢斷言對方也跟自己一樣癡迷。

    “……去我家?”她終于接上他原本的詢問了, 聲音幾不可察地發著抖, “見我的父母?”

    男人的眸色變得更幽深, 默了默答:“嗯。”

    她心跳得更快,忍不住笑起來了, 既歡喜又感到刺激,同時還忍不住想欺負他,說:“那你可要想好了……我父親很挑剔,可不好相與。”

    說完她就后悔了, 唯恐這話會真的勸退男人的勇氣,于是又找補,說:“其、其實也沒有那么挑剔……還好的……”

    他笑了, 清淡卻迷人, 令她如同滿飲美酒,心啊神啊全都飄飄搖搖。

    “要去的, ”她又聽到他開口了, “只要你不覺得唐突,我……”

    她都沒等他說完就直接搶話了,一雙眼睛亮亮的,聲音也有些高, 說:“不唐突——”

    說完又后悔了一次,覺得自己不夠矜持,于是轉而垂下眼睛聲音低低地補充:“就是……如果你堅持要去的話,也可以……”

    又在努力想把主動的人說成是他了。

    他聞言眼中笑意更濃, 好像無論聽她說什么都會感到愉悅,倘若她此時抬頭看他便會曉得這男人有多喜歡她,她會愿意贈給他一個甜蜜的親吻,以獎賞他對她誠摯的鐘情。

    可這時她忽然想起了別的事、又擔憂起來了,于是皺著眉問:“那徐家呢?你跟他們……?”

    徐振會允許他跟她在一起么?會不會對他不利?

    他亦想過這個問題,深知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取舍,畢竟徐振絕不可能允許他跟白家扯上干系,一旦他和她的事被發現他就不得不立刻放棄眼下在軍中的職務、至少也要離開皖魯滬浙四省,到時前途未卜,一切又要從頭來過。

    可他喜歡她遠勝于那些虛妄浮名……所以,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我會處理,”他淡淡地告訴她,好像這只是一件很容易解決的小事,“你不必擔心這些。”

    男人嚴肅內斂的語氣似乎總能輕易地取信于人,讓她覺得踏實又可靠,以至于那時她竟真的覺得徐家不是什么大官司,她和他之間也不再有什么阻礙、可以就這樣平平順順地在一起了。

    她欣喜已極,心中柔軟又滿漲,自去年十月至今頭一回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執意留在法蘭西,那段耗時幾個月的漫長歸途也好像一下子有了意義,就是為了讓她遇見他——這個此時此刻坐在她對面、正用黑夜一樣漆黑幽深的眼睛望著她的男人。

    一些沖動的陳情正要脫出口,這時卻有侍應推開了門,是他們點的菜要上了——西湖醋魚、八寶豆腐、清湯越雞、冰糖甲魚、龍井蝦仁、荷葉粉蒸rou、二錦餡……一股腦兒全來了,熱氣騰騰色香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動。

    她仍陷在這場曖昧的情動里,以至于此刻瞧著桌上的這些菜都是情意綿綿,捏筷子的手都沒什么力氣了,要他親自給她夾到碗里才肯吃;吃了以后又埋怨他以前騙了她,說什么浙菜重本味、不是甜口的。

    ——怎么不是甜口的?

    明明……甜到心里去了呀。

    這餐飯兩人吃得慢極了。

    白小姐那么小的飯量,竟然也能硬生生把一餐飯吃滿兩個小時,吃完之后還加了米釀,慢吞吞又喝了二十分鐘,等跟他一起走出餐廳去,已經是下午兩點過五分了。

    午后的陽光特別暖融,正是一天中時光最為悠長慵懶的時候,她都跟著他走到車邊了、忽而卻極不想跟他分別,于是又拉著他說要散步消食。

    男人看了看人來人往的街頭、總難免還是有些顧慮,卻禁不住她纏,最終還是妥協了,領著她一起走進陳舊無人的老弄堂,在狹窄的小路上慢慢地走。

    他們都不說話,好像一起察覺了安靜的曼妙,老弄堂里的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只有一半能漏進些許冬春之際的陽光,到背陰的地方就整個沒有了,明明暗暗的很多變。

    只有身邊的人是不變的,尤其是他,連走路都仿佛守著某種無形的約定,步伐穩健又規律,端正得沒有一絲訛誤;她卻好像最容易被這樣的嚴肅撩撥,余光一直盯著他垂在身側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腦海中已經想象起被他牽著的光景了。

    唉,你到底還在等什么?

    為什么還不來牽住我的手呢?

    她偷偷在心里抱怨著,可同時又更加愛慕他,漸漸地自己跟自己玩起了游戲、用指尖去追他手指的影子,無論勾住勾不住都會心滿意足,還要在心里嘲笑自己傻氣。

    他不知道她的這些小動作小心思,只是怕她衣服單薄會著涼,正琢磨著要打破沉默問她冷不冷,她卻忽然抬頭四處看起來。

    他一愣,問她:“怎么?”

    她仍在很認真地四處看,還吸了吸鼻子,說:“我聞到烤甘薯的味道了——你聞到了么?”

    烤甘薯?

    他抬頭看了看,倒果真在遠處的弄堂口看到了一個在賣烤甘薯的老人;這時她也看見了,瞧上去是興致勃勃,他眼中有笑意,低頭問她:“你想吃么?”

    她其實很飽了、畢竟才剛剛結束一頓用時兩小時的午餐,可在這個與他關系悄然發生改變的日子碰到烤甘薯,她便隱隱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吃它是一樁不容推卻的義務。

    她于是十分嚴肅地點了個頭,很鄭重地說:“想。”

    又讓他莞爾。

    “好,”他很溫柔地遷就著她,“我去買。”

    他示意她在原地等,她卻不愿意,眼下只一心想黏著他、半步路也不要分開,于是難得勤快了一次,跟著他一起穿過長長的弄堂走到了底,親自到那個小攤上去買甘薯了。

    烤爐邊的甘薯可多呢,多大多氣派的都有,她卻一概看不上眼,非要挑那種細細小小歪歪扭扭的,說是跟那晚他烤給她吃的那個最像,像在懷舊;他被她這纏綿的小心思磨得心里一陣酥麻,自然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了,那位賣甘薯的老人不明內情、只抱怨他們小夫婦吝嗇,連買甘薯都不舍得挑個頭兒大的。

    她可不管這些,買了甘薯就想拿在手上吃,他卻知道她嬌貴、泰半會被燙著,于是說:“等一下再吃吧,涼一涼。”

    這樣的體貼白小姐平生見得多了,哪一個見到她的男人不是這樣小心翼翼地伺候討好?可那些她都不稀罕、只被他一個人的體貼撩撥得心蕩神馳,此刻臉頰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如同五月的木槿花盛開在料峭春寒里,一邊跟他一起在弄堂曲折的小路上走著一邊又撒嬌:“那你幫我剝。”

    這哪里還需要她專門說?本來就要給她剝的。他拿慣了槍和刀的手一點也不粗野,干干凈凈地剝掉了甘薯的皮,動作既端正又斯文,讓她又想起他是文人出身——唉,他怎么這么好,怎么都沒有缺點呢?

    她心滿意足,從他手中接過甘薯來吃,剛咬一小口就微微皺起了眉,繼而抬起頭看他,十分認真地點評:“一般,沒有你上回烤得好吃。”

    他笑了,好像有點無奈,大概是以為她在誆他,她撇撇嘴、又把甘薯遞到他嘴邊,說:“我是說真的,你自己嘗嘗嘛。”

    沒想到他卻一愣,看看甘薯又看看她,神情有點微妙。

    她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竟把自己剛剛吃過的東西遞給他,這實在……太不禮貌也太過孟浪了。

    她的臉燒得更紅、像搽多了胭脂也像喝醉了酒,一時甚至不敢看他,當即就要收回自己的手,匆匆說:“抱歉,我……”

    可話尚未說到一半就頓住了,并非她語塞口訥,而是他……

    ……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頭看他,正正撞進男人深邃的眉眼里,比如此蕭索冷清的冬末更加幽寂深邃,同時又比她見過的任何春夏盛景都更為平和柔情,溫熱的手虛握在她的腕上,低沉的聲音滑進她耳里,在問:“你要我嘗嘗?”

    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