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沈謠依舊神情淡淡。

    沈慧將她神色盡收眼底，臉色有些不好，原本她已主動示好，若是個有心眼的此刻就該順坡下驢，做出姐妹情深狀。偏偏沈謠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絲毫不會看人臉色，一向驕矜的沈慧，便忍不住冷言冷語道：“沈謠，你還真是不討人喜歡。”

    沈謠捏著香囊的指尖微微泛白，卻咬了咬唇，不知該說些什么。

    武安侯府發(fā)生的事情早已傳回魏國公府，國公夫人早早便侯在門口，待姐妹二人下了馬車，急忙上前一把拉過沈慧，將她一番打量，確認(rèn)她無事之后，方才看向她身后的沈謠。

    沈謠對這樣的境遇早已習(xí)以為常，只是淡淡道：“我沒事。”

    回到國公府沈慧便將蘭草是錦衣衛(wèi)暗探的消息命人傳了出去。此后的幾日也果然如沈謠猜測的那般，關(guān)于沈慧的謠言便再未傳出。

    沈翀得信兒后也匆匆回了國公府，回府后徑直去了沈謠的院子。說起來自沈謠回府，他還是頭次主動來找她。

    沈謠的院子名為紫藤院，顧名思義這院子里遍植紫藤，尤其是南院一條長長的紫藤花廊，古青色的紫藤樹虬盤在精致的木花架上，花壇里種植了龍柏、女貞等各色長青植物，長廊下鋪著各色橢圓形的鵝卵石，細(xì)密有致地鋪成各種花卉、蟲魚的形狀。

    待到花開時日，深深淺淺的紫，蓊郁葳蕤，紫云垂地，香氣襲人。

    見到沈翀，紫藤院的下人皆是一臉怪異，沈翀?jiān)詾槭亲咸僭乎r少來客，是以他們會因自己的到訪而詫異。直到青竹將他引至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他依舊有些怔怔，“阿謠在哪里？”

    青竹抬手指了指上面，沈翀疑惑地抬起頭，只見五丈高的梧桐樹枝繁葉茂，遒勁的枝干上坐著一身著月白色軟緞百褶羅裙的少女，桃粉色繡白蓮花軟緞絲履在羅裙下若隱若現(xiàn)。

    眉目精致的小小少女緊閉雙眼，密密長睫垂下，在蒼白面色映襯下愈發(fā)濃黑。少女白嫩的小手環(huán)抱枝干，臉頰貼在青白枝干上，如此親昵的姿勢，仿佛是躺在母親的臂彎，嫻靜溫馨。

    然而沈翀卻被這一幕驚到，弱弱小小的meimei是如何爬上這高大的枝干，緣何這滿院子的下人竟沒有一個制止的。

    他想出聲叫她，又恐她真是睡著了，被他這一驚，說不得就從樹上掉了下去。

    青竹見沈翀臉色十分不好，便對他福了福身子，指了指樹干后面蹲著的幾個婆子，又指了指遠(yuǎn)處的小徑。

    沈翀會意，知她有話對自己說，又看了一眼守在梧桐樹旁的丫鬟婆子，這次舉步朝著遠(yuǎn)處的小徑走去。

    “她經(jīng)常這樣？”離得遠(yuǎn)了，沈翀方才開口問道。

    青竹咬了咬唇，斟酌道：“自七歲后，姑娘遇到不開心的事總是會爬樹，初時奴婢們也吃驚不小，后來姑娘慢慢長大，便甚少爬樹。”

    沈翀疑惑道：“七歲？”

    “姑娘她……”青竹的聲音有些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道：“您知道姑娘的身子弱，大夫們都說養(yǎng)不活的，是老太君心有不忍這才將六姑娘接到青州祖宅，由杏林世家的家主孫神醫(yī)診治，后來姑娘數(shù)次瀕死，老太君便將姑娘徹底交給孫神醫(yī)帶回藥王谷親自調(diào)養(yǎng)，孫神醫(yī)對姑娘悉心照料，養(yǎng)至七歲身子便漸漸好轉(zhuǎn)了，除了偶爾有心痛之癥，平日里與尋常人無異。只是……”

    第8章 舊時殤

    “孫神醫(yī)察覺姑娘博聞強(qiáng)記且嗅覺易于常人是習(xí)醫(yī)的好苗子，便在為姑娘治病的同時也會順帶傳授姑娘醫(yī)術(shù)。可是，孫神醫(yī)并非只有姑娘這么一位弟子，那些半大的孩子們嫉妒孫神醫(yī)對姑娘的格外照顧，便趁著神醫(yī)外出治病時，將姑娘騙至后山的林子里……”

    青竹眼圈有些紅，言語更是憤懣不已：“一個病弱的小姑娘被困在深山老林，不用奴婢說您也知道有多兇險，奴婢尋到姑娘時已過了一個晝夜，她趴在一株百年梧桐樹上，樹下圍著十?dāng)?shù)只猩紅著眼的豺狼，沒人知道她這一晝夜是如何活下來的，只是姑娘被救回來時渾身都是傷，尤其那雙滿是凍瘡的手糊滿了鮮血，回來后姑娘連著發(fā)了數(shù)日的高熱，醒來后一句話也不說，整整兩年不曾開口……奴婢后來才知道，姑娘是受了驚嚇，得了失語之癥。”

    說到后面青竹已泣不成聲，聽到沈翀耳中卻句句剜心，從前他一直以為meimei是跟在祖母身邊養(yǎng)身子，有一堆人伺候著，并不需要他cao心。

    偶爾他也會想起這個孱弱的meimei，差人送些禮物過去，卻從未真正地關(guān)心過她。

    沈翀沉默地走到梧桐樹下，抬眸卻發(fā)現(xiàn)沈謠已經(jīng)睜開眼睛了，稀薄的光線透過鮮嫩的枝葉落在她的眼睫上，那雙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透出幾分琥珀色的柔光來，熹微光影落在發(fā)間，細(xì)絨的碎發(fā)輕輕舞動。

    少女眼眸純凈湛清，窩在樹上的樣子像極了慵懶的貓兒。

    “其實(shí)是一年半。”

    “什么？”沈翀微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在說什么。

    沈謠垂眸看向沈翀，平靜道：“我啞了一年半，后半年其實(shí)是忘了怎么開口說話，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想說話了。直到回到青州老宅，祖母怕我孤寂，便時常與我說話。”

    沈翀嘴唇動了動，放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握緊，凝視著沈謠的眼睛，鄭重道：“阿謠，你下來吧，我接住你。”

    為了怕沈謠摔著，梧桐樹的主干上被青竹安置了一圈旋轉(zhuǎn)木階，只要扶著主干小心些并不會睡著。

    然而今日的沈謠卻不想走木階，沈謠羽睫輕顫，輕輕呼出一口氣道：“莊子在《逍遙游》里說‘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哥哥，你說人真的能飛嗎？”

    沈謠站起身，張開手臂，衣袂飄舉，廣袖擋風(fēng)，她閉了閉眼，整個身子往前傾倒。

    閉上眼的瞬間，沈謠腦海中顯現(xiàn)出一張驚恐的臉，她雙目圓瞪，淚水被吹落在風(fēng)里，青碧的裙衫如斷翼的蝶，直直墜了下去。

    那一聲巨響，便如瓜果墜地，鮮紅的汁水濺了滿地。

    沈謠驀地睜開雙眼，隨即又望入另一雙深湛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澈地倒映著自己。

    在沈謠睜開眼的瞬間，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泠泠地望著自己，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心中劃過一抹異樣之感。

    這種感覺很陌生，但卻并不令他討厭。

    沈謠輕輕推了推哥哥的手臂，沈翀會意隨即將她放在地上。

    “阿謠，你若是不開心可以說出來，也可以哭出來。”沈翀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番話，只是看著她冷冷清清的模樣，便覺得心酸。

    沈謠微愣：“哥哥我并沒有傷心難過，我只是有些不安。從前我只想著若是我好好治病，認(rèn)真吃藥，只要我肯努力，便能一直這么安靜地活著，不驚動任何人，便是閻王爺也早早將我忘了，讓我這么偷偷地活著。可是，今日才發(fā)現(xiàn)生命如此脆弱，并非你小心翼翼便能安然無恙。有時候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所以你爬那么高，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沈翀靜靜聽罷，方才恍然，原來她并不是驚懼傷心，只是在思考，思考一個問題。

    他凝視著眼前的小人兒，腦海中慢慢涌出一個念頭。數(shù)次的相處下來，他發(fā)現(xiàn)沈謠的情感極其淡薄，不僅是對親情，甚至平常人的七情六欲，她似乎都比常人要淡薄一些。

    所以她從不會因?yàn)槟赣H的忽視而難過，也不會因?yàn)閯e人的陷害而憂懼，更不會因?yàn)樗氖竞枚老病?/br>
    沈翀張了張口，原本安慰的話堵在心口一句也說不出。

    沈謠自顧自地吩咐青畫將茶水點(diǎn)心送至紫藤架下，回首看向沈翀，“哥哥，秋娘做的桃花酥很好吃，你要不嘗嘗？”

    他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愛吃甜食，卻在沈謠拈起一枚桃花酥遞給自己時接住了，甚至還放入了口中，酥脆香甜。

    沈翀吃了一塊兒便不愿再吃，沈謠也未再相邀。

    “今日在武安侯府桃園中……”她將今日在侯府發(fā)生的事情娓娓道來，甚至都御史陳大人欲與武安侯府結(jié)親的猜想也告知了沈翀，說到暖閣之事，她眉頭蹙起，沉思道：“在白芷喚走武清霜的丫鬟時，我便猜測后面有事兒，只是沒想到她會殺我。”

    沈翀目光一沉，忽道：“其實(shí)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們一開始要害的人并不是你。”

    畢竟沈謠回京時日尚短，又足不出戶，這次更是頭回去武安侯府，在武安侯府又未得罪人，怎會招來殺身之禍？”

    沈謠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有些飄忽。

    “你懷疑她們要害的是阿慧。”沈翀一瞬間便明白了沈謠的意思。

    沈謠嘴角勾起一抹笑，長大至今從未有人能猜透她所思所想，沒想到這個哥哥竟從她的一個眼神便能猜出她的想法。

    少女笑靨生春，秀美靈透，這一笑便生出年輕少女的可愛可親來。

    沈翀心頭微暖，覺著這丫頭也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涼薄。

    一開始與武清妍發(fā)生爭執(zhí)的人是沈慧，是她橫插一杠，才會生出這許多變故。既然不管是沈慧還是沈謠都會遇害，那么這件事便不僅僅是閨閣間的私怨，分明是針對魏國公府。

    可是這么做對武安侯府又有什么好處？難不成背后之人并非武安侯夫人。

    “哥哥，我想知道真相。”沈謠揚(yáng)起臉，明凈澄澈的眸子里泛出細(xì)碎的光。既然禍以及身便沒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沈翀回視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眼底，已波濤洶涌，最后卻是輕輕一聲嘆氣。

    “有兩個坐船渡河的人，在大霧天里遇到了湍急的河流，小船被急流打翻，兩人在波濤中掙扎，其中一個人目力極佳，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一塊木板，快速游去。另一人雖目力不佳，但也勉強(qiáng)看出木板的輪廓，亦奮力游去。目力好的人發(fā)覺那只是一根木條，遂中途停下，四處張望，以期尋到更好的求生之物。而目力不佳之人依舊奮力往前游，直到游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根木條。然而，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離岸邊已不遠(yuǎn)，于是一鼓作氣游了過去，最終他獲救了。而那個自以為聰明，看得遠(yuǎn)的人反而被一個急流打來，被河水卷走，不知所蹤。”

    沈翀的話清冷綿長，末了只是輕輕拂了拂沈謠的發(fā)頂：“聰明難，糊涂更難，難得糊涂！阿謠，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凡是追根究底亦非好事。”

    聽了沈翀的話，沈謠歪頭認(rèn)真想了想，復(fù)又認(rèn)真道：“不，我不喜歡糊涂，更不喜歡裝糊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沈翀被她認(rèn)真的神色逗樂，低低一笑道：“好，meimei說什么都是對的。”

    他忽然發(fā)現(xiàn)沈謠其實(shí)是一個十分簡單的人，而且她干凈，比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通透。

    不僅是目下無暇，心中亦是純澈。

    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

    此刻的武安侯府內(nèi)，武清妍的境遇并不好過。無論她向父兄如何解釋，對方都不相信她是無辜的，只有武安侯夫人覺得此事蹊蹺，她小女兒只是性子驕縱了些，并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

    只是今日小女兒的表現(xiàn)實(shí)在令自己失望，原本她已與都御史夫人說好，將武清妍許給都御史家的嫡長子陳軒，女兒嫁過去便是長房長媳，未來的當(dāng)家主母，何等矜貴。

    哪知她竟不顧場合，背后言人是非，得了都御史夫人的厭棄。

    侯夫人雖然心中不悅，但到底是自個兒親生的閨女，怎能讓她就此污了名聲，婚事受阻。

    “左右白芷已死，死無對證。今日沈家的六姑娘受了驚嚇，一時看差了，白芷并不是推她，而是扶她。”頓了頓，她又道：“咱們家的暖閣年久失修，闌干松乏，脫落只是意外。”

    武安侯在屋中走來走去，一時拿不定主意。

    魏國公沈翕的祖父老魏國公追隨先帝征戰(zhàn)沙場，有從龍之功，建國后以赫赫戰(zhàn)功被□□賜爵魏國公，沈氏在朝中素有威望。

    魏國公府在朝中數(shù)代經(jīng)營，傳至沈翕已棄武從文，尤其沈翕此人極善鉆營，朝中遍布親信，若是得罪了他，對于武安侯來說仕途堪憂。

    為了一個女兒得罪魏國公府對武安侯來說實(shí)非明智之舉。

    武安侯世子看了看跪在地上楚楚可憐的meimei，又望著猶豫不決的父親，忍不住說道：“父親，魏國公世子與咱們家清霜有婚約，不如我先向世子探探口風(fēng)，畢竟沈六小姐在府中不得寵，犯不著為了此事壞了兩府的姻緣。”

    魏國公雖在朝中得勢卻不掌兵權(quán)，與武安侯府定親對魏國公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武安侯沒說話，盯著武清妍的目光異常寒冷，觸及父親足夠吃人的目光，武清妍不由縮了縮脖子，身子向大哥吳清煒挪了挪。

    她打小便害怕威嚴(yán)的父親，平日里也從不敢觸武安侯眉頭，心知自己這次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不由悲從中來，淚水漣漣，小聲抽泣道：“父親，女兒已然知錯。”

    “既然知道錯了明日便去魏國公府門前跪著，國公府何時原諒你了，你便何時回來！”武安侯擲地有聲，話語冷硬，不帶一絲憐惜。

    “父親！”武清妍整個人都懵了。

    第9章 道歉

    她是侯府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嫡小姐，怎么能如低賤的奴才般跪在地上祈求旁人的原諒，她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便是侯夫人聽罷也是驚呆了，要真這么著，這女兒怕是要廢了。

    除此之外，武安侯命人將督造暖閣的匠人及伺候的管事也抓了送去魏國公府。

    武清妍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今天明明是自己的生辰，該是一家人高高興興為她慶祝生辰才是，怎么就因?yàn)樗澈笳f的幾句話鬧成這般模樣。

    哭了一整夜，早上侯夫人來時，武清妍整個人迷迷糊糊地發(fā)著高熱，她連忙向武安侯求了情，商量著可否等武清妍病好些了再去。

    誰知武安侯竟是半點(diǎn)不留情面，當(dāng)即便命人將武清妍抬上了馬車。

    武安侯世子武清煒跟在馬車旁邊，聽見馬車內(nèi)meimei的抽泣聲，心中一陣煩悶。到底是嫡親的妹子，她沒臉便是武安侯沒臉。他自是不能坐視不理，趁著武安侯上朝離府之際登門求見魏國公世子。

    魏國公夫人聽說武安侯帶著武清妍登門謝罪，登時便怒道：“將人趕出去。”

    朱嬤嬤遞了一盞蜜水過去，溫聲道：“夫人您怕是忘了，世子與侯府的大姑娘尚有婚約。”這么明晃晃地將人趕出去，便是將世子的顏面掃地。

    魏國公夫人的臉色僵了僵，沈翀的婚事是老魏國公臨死前定下的，便是老夫人也不能插手。如若不然，她早便與魏國公說道說道，將這門親事退了。

    正說著，就有丫鬟進(jìn)來稟報，武安侯府三小姐去了凌霄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