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61節
山原說著自己只是個卑微的粗活雜工,卻講出了不應該他這個身份知道的細節。 不過花枝子沒有注意這個小問題,她出神地聽著山原的話,細碎的光在眼底浮動:“真是……了不起的生活啊……” 少女喃喃著:“我嫁給了陣屋大人,是不是也能做這樣的夫人呢?” 她放縱著自己的臆想,正要沉入幻想了無數次的美夢,卻聽到了男人平淡的否認:“陣屋大人的妻子嗎?那可不一定哦。” 花枝子的笑容收緊了,迎著少女意味不明的眼神,山原慢吞吞地說:“雖然是貴族,但是陣屋大人每年的薪俸可是很低的,盡管有額外的收入,但也不可能過上大將軍那樣的生活,頂多就是比尋常人寬裕一點,尤其是京都有這么多貴族,陣屋貴族更是多得要數不清。” “家中或許會有幾名奴仆,但那是要照料一大家子的,妾室還要擔任夫人的侍女,啊……不過大部分的活的確是不用自己做了,很多貧苦人家還是非常愿意將女兒嫁過去的。” 山原說到一半察覺不對,干巴巴地安慰了花枝子幾句,不過從頭到尾他臉上都沒有什么起伏。 花枝子聽著這話,眼睛慢慢瞪大了,山原的話將她一直以來的世界觀度打破了,她這才懵懂地發覺,原來不是所有貴族都過著她想象中那樣的日子。 “可是怎么會這樣?他不是貴族嗎?”花枝子難以置信地問。 山原定定看著她,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東西,有若隱若現的笑意一閃而過:“貴族……也是有等級的呀,花枝子小姐是想要嫁給大將軍和公卿那樣的大人物吧,雖然大將軍還沒娶妻,但他要下個月才會進京,花枝子小姐的婚期是什么時候呢?” 這回少女沒有再回答了,她留下一個沉默無聲的背影,山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轉頭離開了這個屋頂。 第77章 魍魎之國(四) 寂靜無聲的絕對黑暗里, 細微的水聲響了起來,這聲音極小、極輕,像是有東西在粘稠的液體中攪動, 濕滑的肢體從琥珀色的金子里露出來,柔軟粘膩的皮膚上流動著濕潤的網,甜蜜的糖從烏黑的頭發末梢一滴滴往下砸落,拉出纖長的絲線。 沙沙、沙沙、沙沙。 是綿密的雨聲嗎,還是細碎的沙礫在緩緩流動呢。 沙沙、沙沙、沙沙。 嘀嗒、嘀嗒、嘀嗒。 流沙一樣蕩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凝聚回響,陷入了夢境的蜜屋依舊一片安詳,吉次郎被無邊的睡夢捕獲了,他嗅聞到了他非常熟悉的屬于蜜糖的氣味,這是代表著財富、金錢的味道,每一滴蜜都是凝固的錢財,他躺在柔軟的蜜糖香氣里, 夢見了未來的生活。 花枝子嫁給了陣屋大人,成為了貴族的妻妾, 明太前途無量,甚至擁有了自己的姓氏, 低賤的商人身份脫去了, 他也成為了一名貴族, 有著仆從環繞, 阿諛奉承的人圍在他身邊, 像是蜜蜂圍著甜蜜的糖。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諂媚恭順的笑臉,嘴角大大地彎起來, 兩只眼睛變成了黑色的線條, 雪白的臉上似乎只剩下了這張能面似的呆板的笑臉。 而這張臉還在不斷地擴大、靠近, 無數的笑臉貼了上來, 被圍在中間的吉次郎不斷地縮小,原本需要仰望他的笑臉們變成了俯視,數不清的臉緊緊湊在一起,好像失去了脖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轉動著,吉次郎與他們越來越接近,在濃郁的蜜糖香氣里,他看見了一張笑臉微微睜開了眼睛。 從那一道細微的黑色的縫隙里,他看見了那對眼珠子中的自己。 里面并沒有想象中穿著華服的自己,而是一只被困在網中央的肥胖的飛蟲,密密麻麻的蜜蜂麻木地圍著它,玻璃似的復眼里映出鋪天蓋地的黑黃蜂群。 它們在獵殺他。 從極致的恐懼中倏忽醒來的吉次郎長大了嘴,他下意識地想要深呼吸,涌入喉嚨的卻不是清涼帶著潮意的冰冷空氣,而是被蜜浸泡過的那種甜到腐爛的味道。 怎么回事?是家里的蜜缸子打碎了嗎? 吉次郎努力運作起糟爛的大腦,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不太靈活,好像被重物壓麻了一樣,這種情況不少見,睡夢中人常常會擺出奇怪的姿勢,抽筋了也是正常的。 吉次郎轉動身體唯一能動的部件——眼珠子,想要搞明白這股濃郁的蜜味是哪里來的,目之所及處只有黑沉沉的房間,拉門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外面沒有月亮嗎?竟然一點亮光都沒有了,不過房間里充滿了奇怪的細細碎碎的光,非常小、非常的微弱,但是到處都是,像星星一樣。 總之、總之,或許出聲把花枝子叫起來會更好?讓那個丫頭下去看看發生了什么……難道是有小偷進來偷蜜了? 吉次郎這么想著,張開了嘴巴—— 一只屬于女性的手緩慢地爬了上來,壓在了他的嘴上。 巨大的恐懼壓倒了吉次郎,他竟然根本沒有發現房間里還有一個人! 這只手是潮濕的、柔滑的,像是滑溜溜的蛇的肢體,帶著粘稠的古怪的甜味,有熟悉的屬于蜜的味道流進了吉次郎想要呼喊的嘴里,過于濃甜的蜜混合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堵住了他的喉嚨,粘稠的液體一下子就糊住了他的聲帶。 “嗚嗚嗚……” 男人發了狂似的掙扎著,四肢滑稽地揮舞起來,咦,剛才好像是不能動的……這樣的念頭從他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沒有時間再去細究,更加用力地掙動起來,這時,他忽然覺得喉嚨里癢癢的。 好像……有灰塵在浮動,還是什么小東西…… 窸窸窣窣的動靜沿著喉嚨口往下爬去了,爬進了胸腔、肺部,鉆進了血rou,粘稠的蜜糖滑進了食管,所到之處都是癢癢的。 癢啊!癢啊!癢啊! 這樣的癢是難以忍受的,吉次郎感覺渾身都戰栗起來,從骨髓到頭皮,每一寸都不可忍受地癢了起來,乃至身體深處的內臟到表面的皮rou,耳道里有不知名的窸窸窣窣聲在響,這個聲音更讓人癢了無數倍。 不管是什么東西,不要再響了!好癢啊!好癢啊! 吉次郎瞪大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只柔軟潮濕黏滑的手還牢牢地貼在他口鼻上,好像被粘在了一起、縫在了一起。 在窒息的絕望里,吉次郎死死瞪著眼睛,兇悍的骨血被激發了出來,他用一種連惡人都害怕的眼神盯著不知名的黑暗,在模糊的視線中,他好像看見了那些浮動的星星都搖晃了起來,像是水一樣流下了漆黑的天幕。 流下來? 吉次郎混沌地疑惑地想著,星星,怎么會流下來? 哦……他盯著那些向他靠近的星星,后知后覺地想,原來那不是星星,而是蟲子啊。 無數的、鋪天蓋地的蟲子不知何時占據了整個房間,它們遮住了窗戶和門,營造出了極致的黑暗,而現在它們又如同崩塌的流沙一樣滑了下來,匯聚成河流向著中央的吉次郎移動過來,那些閃爍的星星,就是蟲子大睜的復眼,玻璃晶體折射著細微的光線,像是數不清的星星在輕輕地閃爍。 沙沙、沙沙、沙沙。 蟲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身體,蟲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脖子,蟲子爬上了吉次郎的臉。 小小的黑色溪流井然有序地從他臉上的孔洞里流進了他的身體,與體內的同伴們匯合了。 好癢、好癢、好癢。 吉次郎渾渾噩噩地閉上了眼睛。 我正在被蟲子吃掉。 他想。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利破音的孩童叫聲劃破了町屋清晨的寧靜,明太癡呆地站在拉門前,細小的黃色水流沿著褲管流下了地面,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屋內,嘴里發出凄厲的尖叫,整個人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 嘩啦兩聲,花枝子和山原的房門先后打開,少女頭發凌亂地沖出來,跑到弟弟身后一看,兩眼一翻一聲不吭地暈了過去。 山原緊隨其后,看著房間榻榻米上那張布滿了數不清孔洞的人皮,微微往后仰了一下。 屋內漂浮著淡淡的蜜糖香氣,頭顱尚且完整,皮膚松垮垮地掛在骨骼上,下面的血rou組織大概被清空了,黑洞洞的眼窩里什么也沒有,露著兩排牙齒的骷髏正朝向這邊,皮上的嘴巴被大張的嘴扯出一個有些猙獰古怪的角度,嘴里也是巨大的黑洞洞,和眼睛構成了一個完美的三角形。 明太還在麻木地尖叫著,聲音都已經啞了,山原低頭看看他,抬手抓小雞仔一樣掐住了他的后脖頸,用力一捏,小孩兒呱唧一下就倒在了自己制造的腥臊水泊里,人事不省了。 町屋因為吉次郎的死再次掀起了波瀾,這回就算是最麻木的人也感到了恐懼,延請陰陽師的計劃再次被提了起來,而出面的人則是自告奮勇的花枝子。 “死去的畢竟是我和明太的父親……”這個失去了父親的女孩子眼圈紅腫,面色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為抓住兇手出一份力,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 她說著說著,眼里又流下了淚,錠前屋的婆婆用充滿同情憐惜的眼神看著她,缺了幾顆牙齒的嘴巴習慣性地抿著:“既然這樣,那就交給花枝子了,聽說京都里最優秀的陰陽師就是居住在土御門一條戾橋那邊的安倍晴明,如果能請到他的話,一切就沒有問題了吧。” 花枝子聽了這話,表情有了短暫的凝固,屬于山原的聲音再次回響在她耳邊,那是早上她醒來后山原對她說的話。 “……要怎么才能嫁給大將軍嗎?啊……如果不是出身貴族的公主,恐怕連讓名字被聽聞的機會都沒有吧,但是想要靠近大將軍也并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首先你要做的就是結識能進入大內里的人物。” 花枝子和山原正面相對跪坐,兩人臉上都沒有什么表情,他們似乎都對躺在一墻之隔的那具尸體無動于衷。 “能進入大內里的人……” 花枝子本能地對這句話指代的人物產生了點畏懼。 山原發現了她的些許遲疑,呆板的臉上微微擰出了一個帶有誘導意味的神情:“……你現在不就擁有一個最好的機會嗎?” 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飄向了墻壁,那對面就是吉次郎恐怖的尸首。 花枝子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山原想要的答案:“陰陽師……” 京都里最好的陰陽師都在大內里陰陽寮供職,他們是侍奉皇室必不可少的人,不僅有權出入宮禁,還有責任清理京都內所有怪異事件。 山原看著她:“安倍晴明,京都最好的陰陽師,聽說大將軍對他也是仰慕非常。” 花枝子猛地攥緊了手:“最好的……陰陽師……” 他們互相對視著,同樣烏黑的瞳孔里透出意味不明的冷光,兩人彼此心知肚明這躊躇是為了什么,不過出乎山原的預料,花枝子竟然沒有更多的猶豫,她像是簡單就下了決心,深深地向山原俯身致謝:“感謝山原君對我的照顧,您想獲得什么回報呢?” 山原望著她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樣子,輕聲說:“我的回報……” 他漫不經心地隨口道:“等您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后,送我一些足夠遠行的錢財吧。” 比起這個,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花枝子身上,他都已經明確指出了安倍晴明是京都最好的陰陽師,一定能看出吉次郎死亡的真相,為什么花枝子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意思呢? 土御門的安倍宅一年四季都中門大開,庭院荒蕪,雜草叢生,樹木肆意凌亂地生長著,比起家宅,這里更像是什么隨意圈進來的野地,充滿了野趣,窄窄一條小徑,沒有鋪設什么石子,全然就跟野獸出沒的獸道差不多。 正逢物忌在家休息的安倍晴明理了理狩衣衣擺,坐在廊下,一只菜粉蝶從矮矮的圍墻上飛進來,繞著盤腿坐在這的男人飛了兩圈。 安倍晴明一抖寬大的衣袖,伸出手,讓那只蝴蝶停在手指上,看了它幾秒,仿佛在側耳傾聽著什么,過了一會兒才笑起來:“是這樣嗎……” 男人輕輕一震手指,讓蝴蝶展翅飛離,拿起身邊的蝙蝠扇就走下了長廊,當他快走到門邊時,正和一名陌生的少女迎面相對了。 來人面容平凡,神態中帶有哀傷之意,最值得稱道的是有著一頭秀麗烏黑的濃密長發,簡直和上等的綢緞相類似。 見到宅子里出來一個穿著狩衣氣度不凡的男人,少女愣了一愣,半晌才囁嚅著嘴唇問:“請問……這里是安倍大人的家宅嗎?” 安倍晴明嘴角露出了點笑容,溫和地回答:“鄙人正是安倍晴明。” 少女望著他,深吸一口氣,柔順和婉地俯下身體:“我、我是花枝子,我的父親……被妖怪所害,請安倍大人救救我和我的弟弟!” “啊……”安倍晴明聽了花枝子的訴求,發出了一個短促的疑惑音節,他狹長如狐的眼睛微微瞇起,習慣性地用蝙蝠扇壓住了仿佛帶有胭脂紅的嘴唇,“變成了人皮嗎……” “真是少見的惡事啊……我明白了,今晚我會自行前往,還請花枝子小姐……做好準備。”絕世的大陰陽師輕聲道。 第78章 魍魎之國(五) 天色尚未黑透, 町屋所有人家就忙亂地閉緊了門戶,花枝子捧著燈光微弱的油燈沿著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手掌剛剛碰到自己的房門, 身后就傳來了細小的動靜。 “她們說你去找了陰陽師。” 屬于孩童的聲音如同蛛絲般飄在空中, 在這樣的夜晚有種瘆人的效果。 花枝子慢慢回過頭,明太站在另一頭, 眼睛耷拉著,像是在看地面, 又像是在看花枝子, 烏黑的瞳孔里沒有一點光,比起同齡人更寬胖的身體擋住了小半個走廊, 眼珠從下往上翻的姿勢詭異怨毒。 “是啊,是京都最優秀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大人。”花枝子神態安詳平靜。 明太直勾勾地看著她,表情里出現了真切的疑惑:“你不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