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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第62節

    花枝子的唇角微微地翹起來了, 她臉上顯出了一種光彩照人的美:“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明太仔細地打量她, 他驚愕地發現花枝子好像真的沒有在逞強,她是真的一點都不害怕面對陰陽師,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他不得不開始轉動滯澀愚鈍的大腦思考花枝子的底氣在哪里:“可是你殺了人。”

    花枝子忍俊不禁:“哎呀……明太你在說什么呢?這樣的胡話可不能亂講。”

    “安倍大人很快就要來了,到時候明太可別失禮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說完就拉開門走了進去,將明太丟在了走廊上。

    一向怯懦溫順的jiejie展露出了小小的鋒芒, 這讓明太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嘗試著像父親那樣展現自己的權威卻被無視, 前所未有的遭遇令他茫然失措,他孤孤單單地站在走廊上,頭一次有了對于未來的恐懼。

    而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 那名古怪的新房客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地窖的門喀拉拉響了兩下, 低微的腳步聲從門縫里擠進來, 在上面猶豫著站了兩秒,開始試探著往下走,嗡嗡的腳步回蕩在狹小的空間里,一重一重地推開,遠處花見小路的太鼓聲咚咚地撞,優雅莊嚴的樂聲傳到這里時只剩下了哀怨幽凄的怪音,好像有很多女人在嗚嗚咽咽,長長短短地攪合在一起,泵動著血液往四肢涌去。

    噠。

    鞋底踩到了結實的地面,來人緩慢地走到蜜缸邊,將墊腳的板凳拖過來,經過外面那口大缸,停在了里面那口大缸前。

    沉重的木板被吱吱嘎嘎地推開,那種無處不在的細細的沙沙聲又響起來了,綿密的、漫長的、悅耳的……

    來人扶著厚重的蜜缸邊緣,一點點地探出頭去往里窺探,沒有光源的蜜缸里,只能聞到過于濃郁的蜜糖香氣,假如這氣味是有形的,那么空氣中必定已經充滿了金黃透明的色彩,而這盛裝蜜糖的大缸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細微到不可察覺的一絲絲熒光在折射、折射、折射。

    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聞不到。

    這人盯著缸子里烏洞洞仿佛有重量似的黑暗看了很久,鬼使神差般地向著里面伸出了手。

    粘稠厚重的液體迫不及待地貼上了手指,沿著皮膚向上流動、攀爬,抓住了腕骨、小臂,濕滑的蜜糖一邊順從著引力流回蜜缸里,一邊怪異地上行,沙沙的聲音近了,就像是貼著耳朵在嗡動。

    在冰冷濕涼的液體包裹中,一只柔軟的手纏綿地環繞上來,仿佛失卻了骨骼的冰冷皮rou一點點地蹭著,曖昧地爬上了肩膀,在流動嘀嗒的粘稠水聲里,一張帶著微笑的青白女人臉從蜜糖底部慢慢上浮,脫離了淺金色的液體,像是浮世繪中游出了化身之地的艷女,張開半闔的眼睛,紫色的口唇里吐出腐爛又甜蜜的氣味。

    沙沙、沙沙、沙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過于高亢的尖叫撕破了嗓子,短暫的鳴叫后就是岔了氣的失聲,那張女人臉還帶著微笑,周圍折射的浮光越來越密集,休憩中的蟲子睜開了眼睛,無數的復眼轉動著朝向了上方,構造出了一片熒光似的朦朧夢境。

    從蜜缸里緩慢爬上來的女人帶著一成不變的微笑,她眉眼細長溫柔,五官清秀,一頭烏黑的長發比綢緞更加亮麗柔順,包裹著全身的蜜糖為她織出薄薄一層浮光,來人驚恐地拼命甩手,試圖掙脫女人的雙手。

    大概是蜜糖非常的濕滑,他甚至沒怎么甩手,女人就滑回了深深的大缸里。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女人臉上不變的微笑在那一瞬間成了怨毒的凝視。

    他飛快地收回沾滿了蜜的手,想找點什么東西抹掉手上的液體,但是等他定睛去看,剛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幻覺。

    沒有什么蜜,也沒有女人。

    手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木板被推開了一條縫,下面的蜜平靜如死水。

    ……是,幻覺?因為他一直在想這件事情?

    他凝視著黑黢黢的缸子,里面偶爾會閃出一星冷光,猶疑著做了下心理建設,他再次顫顫巍巍地向著缸里伸出了手。

    攪動液體的嘩啦聲響了一會兒后戛然中止,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團圓圓的東西,隨即細長柔韌的冰冷絲線纏繞上手腕,他抬起手,一大團烏黑油亮的發絲纏在手指上,末端是一塊泡得有些發脹泛白的皮膚。

    ……是……頭皮嗎……

    這個想法本能地擦過腦海,他往后一仰,忘記了自己還站在板凳上,從上面滾了下來,將要重重地磕上地面時,一只手從后面托住了他的肩膀。

    “要小心哦,磕到頭的話說不定會就地成佛呢。”男人的聲音輕緩像是在笑,只是這聲音的來源……有些奇怪。

    地窖里忽地亮起了一團火光,這火光穩定明亮,一下子將這個狹小的地窖照得纖毫畢現。

    “啊……還是個孩子。”穿著狩衣無聲無息出現在這里的陰陽師用蝙蝠扇抵住嘴唇,天生帶著點媚氣的狹長雙目含笑,“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就是花枝子小姐提到過的……明太?”

    站在蜜缸前的孩子模樣狼狽,他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水打濕了一樣,一張臉透著死人樣的慘白,右手上纏著一團烏黑凌亂的發絲,金黃的蜜汁滴滴答答地順著這團頭發往下滴在地面,靠近肩膀的衣服上還有濕漉漉的兩個手印。

    明太背后還有個面貌怪異、皮膚黝黑的人,他全身上下披掛金飾,腰際裹著一件紅綢,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畫著古奧莊嚴的圖騰,眼尾用金粉描出長長的紋路,剛才就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明太。

    “騰蛇。”大陰陽師輕聲呼喚式神的名字,面目冷峻的式神瞥了被他托住的小孩子一眼,松開他一言不發地向安倍晴明走去。

    明太額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眼皮下的眼珠左右滾動,盡管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抱著一絲僥幸想要逃離。

    “不是我、不是我……”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喃喃,“是花枝子干的……”

    安倍晴明看了他兩眼,輕輕轉過視線,嘴唇翕動吐出一串幾乎分辨不清字句的音節,從袖中甩出兩張巴掌大的小紙人。

    小紙人在半空中刷啦一聲挺直,手拉手氣勢雄渾壯闊地撲向蜜缸,直到這時,明太才看清那口巨大的缸子里的東西,一看之下臉色就變得又紅又青。

    滿缸子蜜糖上蠕動著厚厚的一層蟲子,肥胖金黃的蟲子擠擠挨挨地堆積在一起,長滿整個頭部的巨大復眼詭異地轉動著,尖銳如針的口器因為互相碰撞而發出沙沙的聲音,在粘膩的蜜里面上下翻滾著。

    小紙人破開蟲堆,很快又爬上來,它們身上還是光潔雪白,沒有沾染一點蜜漿,正扯著一只手將其從缸中拉出來。

    從手指、手腕、手臂到肩膀,仿佛一朵蔓蔓亭亭的花從地面生長抽芽,渾身赤裸的女子自那口巨大的蜜缸里一點點被牽拉而出,她渾身裹滿了金黃的蜜,比琥珀凝聚的藝術品更具有沖擊力,被隔絕了空氣密封的皮膚還充滿了彈性的鮮活,嘴角含著無言怪異的微笑,一張臉緩慢地擰轉過來,五官清秀,半張臉上覆滿了蠕動的幼蟲。

    這場景實在是惡心又可怕,明太整個人都往后退了好幾步,小紙人合力將女尸放在了干燥的地面上,安倍晴明面無異色地再次沖袖子里抽出一張白紙,隨手撕了兩下,并指一抹,白紙瞬間化成色彩絢麗的唐衣,被他輕柔地蓋在了女尸身上。

    “怨氣化成的靈。”安倍晴明蓋好衣服,捻起一只還在動彈的肥胖蟲子,仔細看了兩眼,下了定論。

    “怨氣……”明太重復了兩遍這個詞語,惶然轉動著眼珠不敢去看地上那具女尸,含混道,“不是我干的……你應該去找花枝子……”

    “但是她好像不是這樣說的。”大陰陽師用蝙蝠扇輕輕拍了兩下掌心,若有所思。

    “誒?!誰、誰?”

    “殺了俏子的,是你啊明太,做了錯事,怎么還能再嫁禍給jiejie呢?”花枝子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她站在臺階上,不知道聽了多久、看了多久。

    頭發披散在背后的少女走下來,從明太和安倍晴明中間穿過,跪坐在那具女尸身邊,眼淚砸在安倍晴明幻化出的唐衣上。

    “俏子……俏子是被明太推下去的,因為父親想讓俏子嫁給陣屋大人做妾室來幫助明太,可是俏子不愿意,她喜歡上了一個武士。那天俏子下來取蜜,我看見她告訴明太自己絕對不會嫁給陣屋大人,明太就趁她彎腰的時候把她推了下去。”

    少女的聲音低低的、細細的,像是即將斷裂又堅韌無比的蛛絲,勾連出埋葬了一年多的可怕真相。

    明太的眼睛倏地瞪得大大的,眼球邊緣都有了血絲:“難道你沒有感到高興嗎?你明明說,你可以代替俏子嫁給陣屋大人,所以就算她死了也沒關系,還脫掉了她的衣服把她沉進缸里……”

    花枝子沉默哀婉地望著兇狠可怕的弟弟,輕聲道:“那時候你威脅我,不幫你保守秘密就告訴爸爸兇手是我,我是沒有辦法才幫你的……”

    明太死死瞪著她,忽然張開嘴尖叫:“說謊!說謊!你這個賤人!你就該像俏子一樣死在這里,身上長滿蟲子!”

    花枝子嘆了口氣,轉向一旁的陰陽師:“安倍大人,明太從小就是這樣,爸爸十分寵愛他,把他寵成了這個樣子……但我沒想到除了俏子,還有這么多人會因為他而死,甚至連爸爸也……”

    安倍晴明挑起一邊眉毛:“花枝子小姐,雖然町屋里的死亡事件都是由俏子身上怨氣凝結的惡蟲導致的,但是這和明太可能沒有什么關系。”

    “確切地說……明太應該也不知道俏子身上凝結出了惡蟲,不然也不會這樣冒冒失失地下來查看尸體了——說起來你為什么要忽然來看尸體呢?”

    聽見這句問話,明太張了張嘴:“因為……”

    因為剛才在走廊上,花枝子表現得對于俏子的死渾然不介意的樣子,就像是……篤定了陰陽師查不出俏子的死亡一樣,所以他才會疑惑到底發生了什么,不得不來查看一下俏子的尸體——萬一花枝子在上面動了什么手腳,把俏子的死都嫁禍給他怎么辦?

    明太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好像是花枝子設給他的圈套?

    讓陰陽師正面撞到他查看俏子的尸體,將俏子的死都栽在他頭上……

    安倍晴明笑起來:“另外,花枝子小姐身上有和俏子十分相近的氣味呢,惡蟲可能會把你認成自己的宿主吧,你拿了什么東西?啊……”

    他的視線落在地上那具女尸身上,自顧自地點點頭:“是俏子死時穿的衣服啊……”

    花枝子的臉色瞬間變了。

    她能夠坦然面對安倍晴明的原因就在于她認為自己是無辜的,殺掉俏子的人的確是明太,她只是幫助明太善后事宜,而町屋里死掉的其他人……那些都是蟲子們自己想要吃人才犯下的惡事,并非由她指使,她最多是在昨晚蟲子們出來覓食的時候為它們指了父親的房間……

    她什么都沒有做,她只是隱瞞了真相、選擇性地說出了真相。

    “是出于什么心理呢……嫉妒嗎?”安倍晴明喃喃自語。

    花枝子動了動嘴唇,額發黏在臉上,汗濕的皮膚泛著光:“我沒有殺人,我是無罪的,就連山原也沒有說什么……”

    安倍晴明抬手畫符驅逐死者身上的怨氣,聞言道:“罪行的判定還是交給檢非違使做吧,陰陽師是不管這個的,嗯……山原是誰?”

    符咒有了生命一般自己貼上蜜缸的外壁,細細的火焰在符咒表面浮現,缸中蠕動的蟲子們陸續閉上了可怕的復眼,僵死在了琥珀色的蜜里,隨著它們的大批死去,那股濃香過頭的蜜糖香氣逐漸變成了死尸腐爛的臭味。

    “山原……是……”花枝子動了動嘴唇,直到此時她才感到了一點迷惑,山原……到底是什么人?他好像一直不諱言自己的生平,但是很多細節都顯得十分怪異……

    第79章 魍魎之國(六)

    安倍晴明并沒有在蜜屋停留多久, 他一向只管自己份內的事情,妖怪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活人的事情就該交給活人來處理, 式神在檢非違使的大門口貼了一張簡短的小箋通告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至于之后他們會怎么處置明太和花枝子……

    安倍晴明對此其實并不是很在意。

    他比較好奇的是花枝子口中提到的那個“山原”。

    雖然花枝子只吐露了一個名字, 但不知為何, 安倍晴明就是本能地對這個人產生了興趣,對于重視靈感的陰陽師來說, 這種興趣往往含有某種意味深長的暗示,不過他并不著急,如果命運給了他這樣的暗示, 那么他們之后總會相見的。

    只要順其自然就好。

    ……不過就算是安倍晴明也沒想到,這個相見來得這么快。

    以安倍晴明的官職,還不能乘坐牛車代步,他一向都是搭乘朧車在夜間來往的,說起來, 朧車能夠穿云飛行,比起牛車不知道快了多少,安倍晴明對這種交通工具非常滿意。

    今天和往常一樣, 他從蜜屋出來后,隨手掐了個手勢,召喚附近離他最近的朧車, 很快, 一陣如同驚雷滾過的恐怖巨響就向著這邊沖了過來, 拐角處一輛面貌猙獰邪惡的牛車在鬼火的指引下探出了頭。

    這是輛非人的怪異牛車, 牛車前方浮動著一張巨大的女人臉, 頭發彎曲四散漂浮, 怒眼圓睜,猙獰的獠牙探出嘴唇,鐵青皮膚上透著無盡的怨恨,那陣恐怖巨響就是從她口中發出的咆哮。

    銅鈴似的圓眼珠轉了一圈,發現了安倍晴明的所在,牛車屁顛屁顛地駛來,在陰陽師面前停下,堪稱諂媚地將車子往下壓了壓,方便陰陽師上車。

    “哦……今天是你啊。”安倍晴明對著那張女人臉看了兩眼,認出了這輛車,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招呼,朧車興奮地咔噠咔噠咬了兩下車把,那樣子和被仰慕對象翻牌了的粉絲差不多。

    它才不會說聽聞晴明大人來了這邊,幾輛朧車還為此打了一架才決出勝負的呢。

    朧車的內里和任何一輛牛車都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兩邊點著引路的青色鬼火,等安倍晴明坐好,整輛車呼啦一下騰空而起,和屋頂平齊,向著土御門飛馳而去,大風刮過掀起竹簾,安倍晴明瞥見遠處的屋頂上似乎站著個人。

    今晚的月色十分明亮,月亮大如輪盤,黑黢黢的屋頂上站著一個身量高挑的男性,他的衣著有些奇怪,不像是平民的短褐也不像是公卿的狩衣水干,衣袖微窄,直通通的從頭到尾,倒像是……

    安倍晴明有些出神地想,好像是隔海相望的唐國的某種服飾——

    比起這個……他又感覺到了那天晚上出現過的磅礴浩瀚的靈力氣息。

    陰陽師笑起來:“看來是有新朋友上門拜訪了。”

    蝙蝠扇敲了敲車壁,朧車會意調轉了方向,向著那個奇怪的人奔去,那人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好像就在等待安倍晴明的到來。

    大陰陽師撩起竹簾,露出清俊的一張臉,態度熟稔自然:“要一起喝一杯嗎?”

    那人側過臉,安倍晴明眉梢一動,坦然地露出了欣賞之色。

    就算同為男性,安倍晴明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見過最好看的男人,本國對女性的審美是柔婉和順,要求男性則勇武文雅,甚至更加偏向于陰性的“美”,面前這人與柔婉之類的詞語一點都不搭邊,說起來反而具有類似神性的高雅鋒利之美,但這種頗具沖擊力的樣貌足夠沖破一切慣性的審美,蠻橫霸道地長在人的喜好上。

    “好。”

    那人全然不因晴明自來熟的態度而生氣,不如說他對于這樣剔去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題的直白話語更加滿意。

    朧車身上又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強大術士,本質弱小的交通工具用盡了所有身為妖怪的膽氣才沒有當場解體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