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60節(jié)
這樣的聯想令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豆子大的油燈的光努力照亮一小圈黑暗,這是從明太那里懇求來的一點點燈油,要不是她說了要下樓去拿蜜,恐怕明太也不會給她。 “為什么不白天去拿呢?一定是偷懶了吧,就像是俏子那樣?!泵髅魇前藲q的孩童,竟然已經會露出那樣類似成年人的尖酸刻薄的神情,光潔的臉上出現了傲慢的褶皺,眼睛向上翻著,大概是從陣屋之子那里學來的動作,充滿了自以為是的尖刻。 “并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忘記了?!被ㄖψ釉诘艿苊媲翱s起了身體,很奇怪,她面對父親時也沒有這樣的恭敬,可能是父親身上缺少這種篤信自我的力量吧。 燈光被風吹得微微拉長,投在墻上扯出張牙舞爪的黑影,比妖怪更恐怖的形狀能夠勾起任何人心中的恐懼,花枝子望著背后那個緩慢靠近的影子,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熱汗從毛孔中嘩一下溜出去,極致的恐懼令她牙關打顫,雙腿一軟靠在了墻面上,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是什么東西在靠近。 “花枝子小姐。” 低沉的男聲打破了少女的恐懼。 是人的聲音。 花枝子身上的汗被風一吹就成了粘膩的冷汗,頭發(fā)被貼在臉頰上,她哆嗦著回頭去看,油燈照出了山原小野那張古板冷淡的臉。 “是我,山原?!?/br> 男人在搖晃不定的燈光中看著她:“我聽見有聲音,以為是竊賊潛入,于是不自量力地下來看了看,很抱歉驚嚇到花枝子小姐?!?/br> 說著,他越過花枝子看了看下方沉沉的黑暗,皺了皺眉頭:“需要我陪花枝子小姐下去嗎?下面很黑暗?!?/br> 花枝子露出一個被驚嚇后緩不過神來的難看笑容:“不,不麻煩山原君了,我只是去取一點蜜,明天一大早要交給明太送到陣屋大人那里。” 山原小野望了她片刻,大概是在想為什么要她一個女孩子來拿之類的,花枝子在心中呻吟,不管是什么問題,拜托別問出來,請趕快離開吧,無論是回到你自己的房間睡覺還是做什么事情…… 不知山原在她臉上發(fā)現了什么端倪,短暫沉默后點了點頭:“好的,那請花枝子小姐小心?!?/br> 他說完,沒有任何欲擒故縱的留戀,直接轉身回了樓上。 花枝子側耳聽著男人沉穩(wěn)的腳步聲上了樓,緩慢地嘆了口氣,這回黑暗沒有讓她感到更多恐懼,少女穩(wěn)穩(wěn)地踏上了地窖的地面,舉起油燈照了照四周。 這間地窖十分窄小,里面放著兩只巨大的缸子,每個缸都有成年男性脖子那么高,花枝子搬來一條放在邊上的小板凳,將束縛住袖子的襻膊緊了緊,把油燈放在地上,輕輕推開蓋住缸口的巨大木板。 木板十分沉重,地窖里發(fā)出了嘶啞刺耳的咯吱咯吱聲,一頓一頓地響了好一會兒,聲音在地窖里回蕩著,如果有妖怪,應該已經攀在地窖口用貪婪的視線窺視下方的人類了。 好不容易將木板推開了一條縫,屬于蜜糖的甜蜜濃香撲面而來,花枝子握著長柄木勺,踮著腳尖幾乎將半個身體探進去,才舀起了一勺粘稠濃郁的蜜,倒進懷里的罐子中。 流動如黃金的液體拉出細細的絲線,其中還有一些被凍結的花瓣,這是為了證明蜜的來源,同時也增添蜜的美感。 豐盈輕薄的粉色櫻花瓣旋轉著被蜜包裹下沉,無聲落進壇口。 直到一個罐子被裝得差不多了,花枝子才放下長柄木勺,用力推動木板回到原位。 如果不將木板封好的話,這么大一缸蜜會落滿蟲子,一層層的蟲子會將蜜緊緊粘附,在金黃色的蜜里鉆進鉆出,直到被同類們用力擠到蜜里面,慢慢窒息死掉,和蜜融為一體,變成腐爛粘稠的東西。 在她更小的時候,家里的境況還沒有這么差,那時候招呼客人看管蜜缸的是比她大五歲的俏子,父親總是講這些活給俏子做,有一次俏子沒有將木板嚴嚴實實地蓋好,第二天蜜缸里就擠滿了蟲子。 那么多、那么多的蟲子,各式各樣的,蠕動著,拼命往蜜里擠。 直到現在,花枝子一想起那個場面還是渾身發(fā)麻,從指尖到腳的溫度都冰涼冰涼的,脊背上好像也有無數的蟲子在往里鉆。 俏子被父親打了半死,還要拖著沾滿血的手臂和家人一起想辦法將蟲子弄出來,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大半缸蜜就不得不以極低的價格出售掉了,家里的境況也變得岌岌可危了起來。 花枝子神經質地再次檢查了一下缸上的木板,確定它已經封好了,才抱起蜜罐子和油燈往回走。 油燈的光掃過墻壁,把兩只靜默無聲的烏黑大缸子拉出了怪異的形狀,看著墻上的黑影,花枝子緩慢地打了個冷顫,迅速抱緊了壇子,收緊脖子跌跌撞撞地往樓上爬去。 第76章 魍魎之國(三) 第二天早晨, 天還沒有亮,過于浮動嘈雜的喧嘩聲就響了起來,高高低低的嗚噥像是悶在缸里不斷的回聲, 空洞又刺耳,花枝子用被子悶著頭努力想在最后幾分鐘屬于自己的安眠中找回一點清凈, 卻無奈地發(fā)現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男孩尖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花枝子!我的早飯呢?你是不是又想偷懶!你再不起來我就要用掃把抽你了!” 不等屋里的女孩子有任何的回應,八歲的男孩一把拉開了拉門, 一雙小眼睛眼尾吊稍,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勇武智慧的象征, 就像畫師們在畫大人物的肖像時會故意將眼睛向上提一樣。 不過在花枝子眼里, 明太的這雙眼睛可怕極了。 被養(yǎng)的一身粗rou身軀肥厚的男孩橫沖直撞進來, 一把抓住花枝子身上薄薄的被子就要掀開, 野蠻發(fā)育的男孩簡直不像是八歲應有的體型,花枝子敏銳地死死抓住被角,雖然她睡覺時并不會脫掉衣服, 但這不代表她喜歡被弟弟這樣毫無尊嚴地看來看去。 “我知道了!”花枝子忍無可忍,又不敢提高聲音罵他,只能忍耐著道, “帶給陣屋大人的蜜已經裝好了,就放在柜子上?!?/br> 兩只手僵持了半晌, 落在被子上的手終于撒開了力道, 腳步聲咚咚咚地沖出了房間, 花枝子將臉埋在被子里,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她不敢拖拉太久, 趕緊起來疊好被子, 塞到房間里唯一的家具、一只小小的破舊木柜子里——這個木柜子是她們母親的嫁妝, 后來給了最年長的俏子用, 俏子離開后就到了花枝子這里,可能以后也會作為花枝子的嫁妝陪她一起出嫁。 少女一邊用手攏著被睡亂了的頭發(fā),一邊匆匆走出房間,迎面就看見了正向這邊走來的房客。 中等身形面目板正的男人看樣子早就已經起床了,衣服整整齊齊的套在身上,連領口都壓的平平的。 花枝子臉上驟然騰起一陣尷尬的血紅色,她胡思亂想著,從昨天晚上地窖的相遇,到剛才明太罵罵咧咧的話語。 他聽見了多少?他應該已經全都聽見了,房屋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就算是腳步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少女微薄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疼痛起來,她對這位陌生房客并沒有什么戀慕之情,這也許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花枝子秉承著傳統(tǒng)深深地低下頭靠在門板上,等待房客先走過去,就算樓梯距離她只有一兩步,但這個國家的禮儀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男人邁著勻速的腳步從花枝子面前經過,半道上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具體表現為有那么一瞬間他的腳步停在了花枝子面前,花枝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生怕他說出什么了不得的話來。 好在房客到底沒有真的想說什么,他轉過拐角,踩著樓梯下去了,花枝子在他背后松了口氣,就聽見樓下的明太再次開始喊起了她的名字。 蜜屋的早餐簡陋極了,昨天剩下的米飯捏了兩把,加上幾條腌菜,配上點了醬的湯,就是足夠填飽肚子的一餐,明太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搶了花枝子的腌菜,提上蜜罐就跑了出去,吉次郎一向要睡到午后才會起來,新房客出門不知去了哪里,花枝子收拾完餐具,將鋪子上的門板卸下準備開張,就聽見了街上慌亂的嗡嗡低語。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像是無數的小飛蟲聚成一團,在耳朵周圍飛著,翅膀扇動過快而連成一片,發(fā)出低沉悶響。 花枝子難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這聲音讓她想起了沉在蜜缸里的蟲群,它們也是這樣發(fā)出了嗡嗡嗡的聲音,然后在缸子里蠕動攀爬,生出一團團的小蟲子來。 短暫的惡心和耳鳴過后,花枝子才聽清楚了人們的只言片語。 “……死了,又死了……是升屋的阿道,啊呀呀,死相真是慘呀……”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到底是誰干的……” “是妖怪吧,一定是妖怪……吃人rou喝人血的妖怪,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啊……” “……那應該請和尚或是陰陽師?……” 七嘴八舌的交談交織成網,早起忙碌的人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忍不住將眼睛往一邊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和事不關己的憐憫,偶爾才會在麻木中顯示出一點對于自身安全的憂慮,但這點稀薄的憂慮很快就會融化在甘甜的憐憫里。 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臂彎里挎著竹籃,你追我趕地往外跑,他們要往貴人行走的大道上去,撿拾那些牛車遺漏下來的牛糞。 經過花枝子的時候,幾個小男孩互相推搡著停下了腳步,笑嘻嘻地跟花枝子問好。 “我聽見他們在說阿道……”花枝子是很受小孩子喜歡的,因為她身上總有屬于蜜糖的甜兮兮的味道。 “阿道死啦!”小孩子們睜著純真無邪的眼睛,爭相恐后七嘴八舌地講出這件值得討論的大事,并為了能和花枝子搭話而驕傲。 “昨天晚上死的,和前幾個人一樣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皮,身上都是小小的洞洞,太惡心了?!?/br> “誒、誒?!”花枝子發(fā)出了幾聲無意義的驚嘆,看著孩子們互相你推我搡地跑掉了,放空了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真是太可怕了,只剩下一張皮什么的……不過、不過要是這樣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腐爛了呢?就像是以前看到過的……那個什么標本一樣,漂亮的蝴蝶和昆蟲被做成了標本,然后永遠保持在了最好看的時候。 標本是個新鮮東西,這個國家是沒有的,來自遙遠大洋彼岸金發(fā)碧眼的蠻人因為海難來到這里,當時還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他身上就帶有一只蝴蝶標本,俏子曾經帶她去看過,聽說后來那個蠻人被帶進了皇宮面見天皇陛下,想來那只飛入了永恒的蝴蝶也被留在了大內御前。 那時京都很是掀起了一場制作標本的風潮,同樣是從大內里傳出來的,后宮的貴人們都開始將美麗的草花做成簽子夾在紙張里,以保留它們盛開的美貌。 花枝子和俏子嘗試著做過幾次,成果不太理想,町屋狹窄潮濕,無論是花草還是蝴蝶,很快就會腐爛發(fā)出臭味,唯一成功的一個,也被偶然撞見的明太給奪走玩壞了。 町中因為阿道的死再次掀起了波瀾,她詭異奇怪的死相更是鬧得附近人心惶惶,不過雖然人們咕噥著要找和尚或者陰陽師來驅邪,但是到底也沒有人付諸實踐。 無論是和尚還是陰陽師,又或是神社里的巫女、宮司,凡是有點本事的道人都不可能無償援助,如果是免費的……那就是鄉(xiāng)野yin寺的成員了,里頭的人魚龍混雜,大多是坑蒙拐騙混口飯吃的人,町里的人倒沒有這么厲害知道騙子不騙子的,他們只是單純地沒有時間去找免費的道人而已。 于是阿道死后又過了兩天,町里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花枝子每天早早起床準備早餐,晚上最晚一個收拾完店鋪上床,日子過得算是平和。 直到明太回來告訴吉次郎,陣屋大人又有了納妾的想法。 這年頭就算是陣屋大人也過得不寬裕,當然,這也因為他只是最下層的小貴族的緣故。 陣屋大人總共有四名妻妾,前些日子一名妾室得了重病死掉了,陣屋大人便有了再娶一名妾室的想法,作為長子的同伴,明太也是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之一。 “這是一個好機會啊,”吉次郎被酒氣熏紅的臉上放了異樣的光,敞開露出胸懷的破衣服里泛著隱約的臭味,“俏子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但是花枝子年紀正好!” 男人盤腿坐著,一只手摸著兒子的頭頂,為了這個消息而心花怒放,忍不住開始幻想成功后的榮耀:“那可是貴族啊,如果花枝子能生下陣屋大人的孩子,說不定我們以后還能擁有姓氏,就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 “花枝子今年十五歲,正是做妻子最好的年紀,是很招男人喜歡的,況且又有這樣好看的頭發(fā)。”男人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兒,眼神冷酷又陶醉,如同囊中羞澀的顧客打量一件不太合心意的商品,一面挑揀著商品的瑕疵,一面暗自得意于自己發(fā)現了尚可滿足的好東西。 被挑揀的商品跪坐在油燈的光圈邊緣,昏黃的燈光搖晃著鍍在那頭烏黑長發(fā)上,仿佛有金黃色蜜糖在發(fā)絲上緩慢流淌,每一根柔韌豐盈的頭發(fā)上都沾染了均勻美麗的金色,那種浮動的金華貴威嚴,將面目平凡的少女籠罩在綺麗的光暈中。 明太用和父親如出一轍的眼光挑剔打量自己的jiejie,他還不是能被稱為男人的年紀,但身為商人的后裔,傳承自父親的血脈已經讓他懂得如何掂量貨物的價值。 “再給陣屋大人送一罐蜜吧,讓花枝子去送,請陣屋大人好好照顧你的弟弟,”吉次郎意味深長地囑咐,“要柔順一點、端莊一點,讓陣屋大人喜歡你啊。” “要不是俏子跑了,本來去年她就可以可以嫁給陣屋大人了。”吉次郎還是沒控制住自己提起了長女的違逆之舉。 “……俏子不愿意沒關系,花枝子是肯定愿意的,是不是?”明太用孩童還沒有開始變聲的尖細嗓音說,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了花枝子,豐潤的臉蛋上有著怪異的笑容,和放在店鋪柜臺上那個人形的表情很相似。 “喂,花枝子,你說呢?” 吉次郎后知后覺地想起要征求一下女兒的意見,于是粗聲粗氣地詢問話題的中心人物。 被問到的女孩子恭順地垂下了頭顱,向著父親和弟弟露出了一截后頸,無聲地表示柔和的服從。 花枝子的命運就被這樣定下來了。 少女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在夜深人靜的夜晚,花枝子悄悄爬上屋頂,坐在瓦片上,小心地抱住了雙膝,她望著月亮的表情透著若有所思的神光,在烏黑的眼睛里,躍動著不知名的、深冷怪異的情緒,嘴角向上微微翹起,像是一個忍不住將要掙脫出皮囊的微笑。 但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不得不收回了。 屋頂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名為山原小野的新房客走上來,有些驚訝地望著她。 “花枝子小姐。” 房客沉默了一會兒,打了個招呼。 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了,半晌,山原微微偏轉身體,像是要離開這里,花枝子忽然難遏制某種古怪的欲望,出聲:“喂……” “是?”山原停下腳步,轉頭望她。 “你說你在江戶的時候,侍奉過大將軍?!被ㄖψ犹崞鹆艘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山原想了想:“是的,不過只是做非常粗淺的雜活,我這樣的人,說到底也不可能靠近大將軍。” “那是什么樣的?”花枝子問,發(fā)現自己的問話有些模糊,于是補充了一下,“將軍府里,有很多下人嗎?我聽說大將軍的夫人們從來不用自己干活,還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她們的頭發(fā)上都是黃金的裝飾品?!?/br> “是有很多下人,有成百上千的人為大將軍服務,還有數不清的雜工和奴仆,夫人們住在大大的后院里,光是為她們梳妝整理頭發(fā)的侍女就有好幾個,還有專門管理衣服的、管理首飾的,夫人們每天只需要坐在屋子里賞花吟詩就可以,大將軍經常送珍奇的東西給她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