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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第28節(jié)

    在進去之前,周見青想象過很多里面的情況,他聽過東省醫(yī)院里幸存者們的報告,什么殺人的醫(yī)生護士啊可怕的怪物啊,樁樁件件都是違反唯物主義思想的奇特現(xiàn)象。

    如果魔都里頭也是這樣的大逃殺場面……五百萬人的大逃殺,周見青光是想一想就要頭皮發(fā)麻,他由衷希望魔都人民不會這么倒霉。

    好在魔都人民還是有一定運氣的,壞則壞在好像他們的運氣也不咋地。

    大逃殺目前沒看到,倒是看見了個大型角色扮演現(xiàn)場版,還是“演不好就人生出局”的游戲模式。

    周見青暗暗慶幸自己沒有穿軍裝過來。

    尖刀小隊的隊員們都是多面手,就算是攻堅手也擅長潛伏,收集信息分析戰(zhàn)場情況更是他們的必修課,這些國家頂尖人才出馬,迅速弄清楚了目前狀況,再結合東省醫(yī)院的案例情報,很快總結出了幾條保命要點。

    首要關鍵就是入鄉(xiāng)隨俗。

    不引起怪物注意的辦法,就是融入怪物之中。

    一行人迅速給自己躉摸好了合適的人設背景,畢竟是一群年紀相當?shù)拇笮』镒樱砩系慕?jīng)受過特殊訓練的精干氣質(zhì)放在一塊兒分外顯眼,不是本色出演軍人就只能當武裝團體了,琢磨了幾分鐘,他們決定扮演一支受雇護送主家前來魔都行商的保鏢,還能借此機會走街串巷尋找幸存者加以收攏保護。

    而這個主家經(jīng)營的商行名稱么……

    “你們這是賣什么的?”從周見青身邊路過的一個老太太看見了條幅,好奇地問,“是新鋪子?有優(yōu)惠嗎?”

    周見青露出熱情的笑容,將條幅廣告一展:“不不不,我們是招工的,專營長途通訊,話費充五百送三百,月末流量買十個g送五個g,還有積分可以拿,嬸兒,加個會員嗎?”

    他手上粗布的條幅上濃墨重彩張牙舞爪地寫著幾個大字

    ——“華夏移動通信營業(yè)廳,誠招話務員”。

    老太太被這一串話說懵了,張口結舌愣了半天:“雞……雞什么?幾個雞?一只雞要五百?五百個銅子?銀元?瞎了良心啊!你怎么不去搶!”

    老太太墊著小腳一搖一晃氣憤地走了,周見青自己欣賞了一番條幅上的字兒,不由得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

    尖刀小隊滿打滿算只有二十一個人,撒進魔都里就像一把沙子混進了海灘,想要短時間內(nèi)找到幸存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就只能讓幸存者們自己主動找上門來。

    周見青思前想后,就想出了這么個saocao作。

    囿于時代,不能提及與政黨和國家相關的詞語,太含蓄偏門的又過于小眾,但凡是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華夏人民,哪有不熟悉這套詞兒的?只要有一張電話卡,這些打折推銷詞每月必達,簡直比父母還關心你的生活。

    而且為防真有不知道這些套路的民眾,比如小孩或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還有雙重保險…

    “大柯,繼續(xù)!”

    周見青拍了拍隊員的肩膀,朝他眼神示意。

    大柯臉色青了又綠:“隊長……這一路都是我,也該換人了吧! ”

    周見青換了雙手按住他的肩膀,瞇起眼睛。

    大柯與他對視了半分鐘,敗下陣來:“行行行,我來我來!”

    深吸一口氣,嘹亮飽滿的男中音穿云而響。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周見青滿意地對扯著嗓子唱得臉紅脖子粗的隊員贊許點頭,抄起條幅往前走,不忘點歌:“下一首唱小兔子乖乖哈,粉刷匠會不會?兩只老虎也排上……”

    這樣唱著歌舉著條幅走街串巷的雙人隊伍有十支,在偌大的魔都里沒有掀起任何一點波瀾,作為遠東第一大都市,這里每時每刻都在涌入新的商品,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層出不窮,一個來頭不明的“營業(yè)廳”實在不值得關注。

    硬要說的話,就是他們唱的歌還挺上口的。

    挖完墳做賊心虛的姚鸝一行人從山上溜下來,抄小道往診所走,剛走到通衢大道的拐角,就聽到了一個飄忽不定的男音扯著嗓子咆哮式唱著歌兒。

    “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開開!我要回來!”

    這唱歌的氣勢聽得姚鸝等人渾身一震,唱歌的人頗有種“你他娘的要是不開門老子就用炮仗給你轟開”的架勢,很有氣壯山河吞吐云霄的豪情壯志,唯一不太和諧的就是這是首兒歌……

    “有這個嗓音條件為什么不去唱軍歌……”姚鸝覺得自己的耳朵被狠狠蹂躪了,以后一想到小兔子乖乖伴隨著的就是這雄渾壯闊的男中音,日子還怎么過。

    “等一下……這個時候……有這首歌了嗎?”鐘期問。

    姚鸝一愣。

    那個雄渾男中音已經(jīng)換了一首歌,這回是有八塊腹肌的硬漢黃鸝鳥:“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樹阿上兩只黃鸝鳥!”

    與之相伴的另一個陌生男音慢悠悠地響起來:“回收舊家電、舊手機,報廢的手機、沒用的手機不要扔,都能拿來換不銹鋼臉盆……”

    一陣麻癢如滾水般從姚鸝的脊背翻過,她迅速扔下手里的鏟子,三兩下沖到巷子口張望了一番,看見兩個身姿挺拔的寸頭青年各舉著一張條幅,嘴里輪番唱著兒歌,這場景滑稽可笑,姚鸝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看見條幅上的字時,她激動的手都在哆嗦,那兩個青年似乎對目光極為敏感,第一時間就齊刷刷看了過來。

    姚鸝咽了口口水,顫巍巍舉起手:“我、我本科電子科技大學,能不能……應聘?”

    她一句話說得語無倫次,面前兩人眼睛一亮,大步走過來,齊刷刷停在姚鸝面前幾步遠處,腳跟一并,舉手敬禮,神情肅穆莊重:“您好,我們是華夏軍方先遣小隊,奉命前來展開救援,很高興能見到你,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會盡量保護你的安全。”

    姚鸝還在驚喜無措中茫然,那兩人急聲問:“就你一個人?還有沒有別的幸存者?”

    第38章 幽都夜行(十七)

    在尖刀小隊努力幫助收攏幸存者的時候, 喬晝還在與蘭因虛與委蛇。

    早上那個扭曲怪異的蘭因像是鏡中花水中月,出現(xiàn)了一刻鐘就被他妥帖地隱藏在了靦腆靜默的面具下,之后的相處與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還是那樣惜字如金沉默寡言。

    按照入殮的老規(guī)矩, 逝者應該停靈七日后再下葬,但是萬家根本都不按規(guī)矩來,人是下午沒的, 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地下葬了, 一套白事章程都沒走完。

    蘭因作為入殮師,本該對萬家的行為表示不滿, 但他從頭到尾都一臉的無所謂, 萬家要下葬就下葬了, 還幫著選了個最早的時辰。

    萬家的老爺和主母一直都沒出現(xiàn), 連七少爺?shù)纳敢矝]有來, 院子里的靈堂還設著,燭火長明,幾個丫頭守著火盆不斷地折元寶往里扔,按理說這應該是下葬前做的事情,一套胡來的程序東拼西湊, 有種滑稽的荒誕。

    而這種荒誕在午后達到了頂點。

    人已經(jīng)埋了, 蘭因的活還沒收尾,于是喬晝就順勢留在了萬家——當然, 他也不是很確定如果他提出要走,蘭因會不會想出什么辦法非要他留下。

    反正萬昌明對此是舉雙手贊成,高高興興地給喬晝選了一處極好的客院, 還試圖給他分兩個丫頭, 被喬晝委婉拒絕了。

    靈堂上擺了新做的靈位, 懸著藍白兩色的綢花,冷冷地望著下方的人,蘭因掂著筆在白紙上寫了很多晦澀難懂的字句,喬晝在他邊上垂著眼看,大半沒看懂。

    “是告請城隍各司高抬貴手照拂亡者的祭文。”蘭因仿佛察覺了他的心緒,輕聲解釋了一句。

    喬晝看他一眼,蘭因還是乖巧聽話的模樣,安安靜靜地垂著眼簾,耳后一抹紅暈,像是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插嘴而感到不好意思。

    ……了不得啊,國際影壇缺了他真的是行業(yè)一大損失。

    喬晝輕輕轉(zhuǎn)動手杖,冰冷堅硬的木頭泛著幽冷暗沉的光華,他坦然自若地對蘭因微笑,笑容里滿是親昵憐愛:“你寫了很久了,要歇一會兒嗎?這個靈堂要擺多久?你要一直在這里?”

    蘭因在紙上留下最后一個字,提起紙頭抖了抖,鐵畫銀鉤風骨宛然的墨字在紙上招展,火盆里帶暖的風很快熏干了那點濕潤的墨。

    “靈堂要擺四十九天,入殮師看過頭七就好了,頭七之后家人靈前奉納祭品,按時燒紙,靈位挪到宗祠里,就能跟著祖宗一起受供奉了。不過這個孩子年紀這么小,還沒到成人,又沒有娶妻生子,香火斷絕,要不是在萬家,怕是很難進宗祠。”

    早年宗法制嚴苛的鄉(xiāng)間的確有這種規(guī)矩,還沒有長大的孩童夭折被視為不吉,會化為身懷怨恨的厲鬼,不允許被送入宗祠接受供奉,甚至不能埋在祖墳里,只能埋在遠離祖墳的地方,做個孤魂野鬼。

    喬晝疑惑地嗯了一聲:“你說‘要不是在萬家’……所以萬家沒有這種規(guī)矩?”

    蘭因抿著嘴唇想了想,忽然笑起來:“是啊,萬家……很特殊,特別特殊,他們的宗祠一點也不守規(guī)矩,前幾個早夭的小孩,都進去了。”

    他們倆在這里談論人家的宗祠,毫不顧忌這里就是人家的家宅,那幾個丫頭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蹲在火盆前燒紙折元寶,一個賽一個把頭低到了胸前。

    “我的寶兒啊!”

    在他倆的竊竊私語中,一道凄厲悠長的女聲忽然橫插進來,扯著嗓子呼號了這么一句,隨即一個蘇芳色衣衫的女子旋風般卷進靈堂,尖叫了一聲,呼啦一下?lián)涞搅遂`位前,抱著靈位嚎啕大哭起來。

    “娘的寶兒啊!你才十一歲啊!怎么去的這么早啊!老天不開眼吶!為什么死的不是我,為什么要收了你去,寶兒啊,你常回家來看看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就跟娘說,在下面待得不好了也跟娘說……”

    “夠了!”緊隨其后進來的是個形容威嚴的男人,中等個子中等身材,嘴上一道胡子修剪得干干凈凈,眼皮耷拉著遮住半個眼球,泛著黃的眼珠里神情不明,法令紋深深地刻進皮膚,團花絲綢馬褂配上價值不菲的扳指玉器,一看就是那種在家里說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長,他這么一喝斥,之前哭啼的女人瞬間噤了聲。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沒看見還有客人在嗎?”

    萬家老爺訓斥了自己的姨太太一句,兩個丫鬟饞著另一個女人這才慢悠悠地走到靈堂前。

    這女人年紀不小了,頭發(fā)盤成髻,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戴了一整套翡翠頭面,琵琶袖的大衫和馬面裙遮住身體,臉上都是不見喜怒的冷淡莊嚴,活像是電視劇里的老佛爺還了魂:“五太太傷心狠了,扶她下去歇一會兒。”

    她身后立刻竄出來兩個膀大腰圓的仆婦,一左一右“攙扶”著蘇芳色衣裙的女子要往后走,被架起來的五太太這時才從悲痛的情緒中回過神來,抽噎著努力回過頭去和老佛爺告饒:“太太!是我傷心過了,讓我再看看寶兒吧!我是他親娘啊!”

    大太太垂著眼皮聽了一會兒,直到仆婦快把人拖出門檻去了,才抬起眼皮:“放下吧。”

    妻妾之間的鬧劇全然沒有被萬老爺放在心上,他一進門就直奔蘭因和喬晝,臉上掛起了和氣的笑容,團團行了一禮:“蘭公子!哎呀,這位就是昌明說的洛林先生了吧?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在萬家哪里住的不舒服了盡管說,昌明這孩子是愚笨了些,但是自小乖順,還請先生多多關照,萬家感激不盡。”

    喬晝將視線從門口那一場小型鬧劇上收回,擺出一個符合社交禮節(jié)的笑容:“萬先生客氣了,應該是我要感謝萬家的照顧。”

    萬老爺于是笑得更加懇切,又噓寒問暖了幾句,才看向一邊的蘭因。

    這回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比起對著“洋大人”的阿諛諂媚,更顯敬畏,還有點不著痕跡的懼怕。

    入殮師在外頭的名聲大概是真的很不好,和活的陰司鬼神差不多。

    “蘭公子,又麻煩您走了一趟,定金已經(jīng)送到柳子巷了,比上次多了三成。”

    站在蘭因面前,他的聲音不自覺的低了幾個分貝,那頭五太太已經(jīng)默不作聲地坐在靈位前一邊燒紙錢一邊哭了,大太太燒了幾柱香,讓丫頭插到了香爐里,自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吩咐身邊的兩個丫頭去燒紙,臉上神情渾如一尊泥塑的菩薩。

    她站的位置很靠近門口,肢體語言上寫滿了想快點走的不耐,作為萬家的女主人,卻連一點要上來與喬晝蘭因見禮的欲望都沒有。

    喬晝觀察了她片刻,忽然轉(zhuǎn)過臉去問萬老爺:“您的孩子都沒有來祭奠嗎?”

    萬老爺愣了一下,旋即打了個哈哈:“哎這個,我?guī)讉€兒子年紀都小,見不得這種事,女兒家柔弱,更不能出來了……”

    “那你家的大少爺呢?他也沒有來。”喬晝緊接著追問,把一個活生生的不懂變通的頑固洋人演到了底,一邊的蘭因微微彎起眼睛,翹起唇角看著他。

    萬老爺擺擺手,看不懂事的后輩似的看喬晝:“昌明去巡視商號生意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哦……”喬晝一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了。

    萬老爺和大太太上完了香就走了,五太太還跪坐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里扔紙錢元寶,她扔東西的架勢就像是往灶膛里塞柴火,唰唰地往里捅,也不管火會不會被壓滅,要不是火夠旺,紙張化得快,怕不是一個照面就要被她壓熄。

    五太太發(fā)狠似的往里扔紙錢元寶,兩個大太太留下的仆婦站在她后面,說是“防止五太太傷心過度留下來照看”,實則與監(jiān)視差不多,不知道她們在怕五太太什么。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五太太兩眼腫的像核桃一樣,被兩個仆婦強硬地架起來扶出去了,臨走到門前,她忽然扭過頭,一手死死抓住門框,大喊起來:“寶兒!有不順心的事,記得回家來啊!回來找爹、找大太太!找哥哥!”

    她又哭又笑地喊著,那兩個仆婦臉色大變,一把捂住她的嘴,給拖出去了。

    燒火盆的幾個丫頭死死低著頭,假裝什么都沒聽見,喬晝推了推蘭因的手肘,輕聲道:“她怎么沒有說‘來找娘’?”

    蘭因盯著他推自己的那只手看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回答:“因為他的死跟她沒關系?”

    喬晝彈了下舌,提醒他:“你說漏嘴了。”

    蘭因這才反應過來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一臉無辜:“我剛剛說什么了?”

    喬晝瞥了他一眼,走到剛才五太太燒火的盆子邊,她自己一個人占了一個盆兒,燒出了大半盆紙灰,人一走火就被丫頭壓滅了,準備一會兒抬出去倒紙灰。

    喬晝拎著手杖在紙灰里撥了撥,撥出來一塊沒燒干凈的紙片,只有手指寬的一點殘燼,依稀能看見上面細細的筆墨寫著的幾個字。

    “……申……亥時……”他彎著腰瞇著眼辨認,蘭因不知何時跟著他走過來,抬起一只手攏住他的腰,像是怕他栽進火盆里似的,貼著他的耳朵耳語:“生辰八字。”

    五太太借著大把大把的紙錢,往里夾了不知道誰的生辰八字,一塊兒扔火盆里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