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29節
蘭因將手覆上喬晝的右手,往下輕輕地按去,手杖的末端壓碎了這張得以幸存的紙片,將干枯薄脆的紙一點點碎成了齏粉,混進一堆紙灰里,成了無跡可尋的飛灰。 “今晚說不定有好戲看。”他虛虛垂著眼瞼,冷艷的五官上神采奕奕,又帶有純善無辜不諳世事的清透,渾然似一朵不通人情的高嶺之花,開在雪山上迎風搖曳,衣擺霞光起伏的海棠花壓在喬晝西褲上,溫柔纏綿地貼著他的小腿。 蘭因的臉是真的很有迷惑性,喬晝側過頭盯了他幾秒,換來對方一個滿含疑惑和笑意的眼神。 “好戲也要有命才能看。”喬晝意有所指。 蘭因長長“唔”了一聲,五指緩慢并攏,將喬晝冰冷的右手攏在手中,語調平緩:“只要有我在,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這話相當的傲慢矜持,喬晝卻沒有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但他越是厲害,就意味著要搞定他越難,瘋醫生的能力只對實體有效,蘭因這種游走陰陽的狀態恰恰是瘋醫生的天敵。 ……也意味著他的能力可以補足瘋醫生的短板。 喬晝與他對視:“我不怕其他的東西,我比較怕你啊……蘭。” 蘭因臉色慢慢白下來,好像真的被這句話傷害到了一樣,眼神無措,握著喬晝右手的手也在發顫。 “為什么要怕我……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他的語氣愈發低柔,尾音仿佛滲了蜜,一星寒光咬在話音里,如毒蛇吐信。 “不,”喬晝否認,他抬起空閑的左手,就著這個蘭因從背后扶住他的姿勢向上掐住蘭因的下巴,用同樣的低語回答,“你這算什么有病?但是我討厭言而無信的人,你今天早上答應了我什么?嗯?打算就這樣糊弄過去嗎?你簡直就像毒蛇一樣狡猾。” 蘭因的瞳孔驟縮,半晌才慢慢舒展開,乖巧地任由喬晝掐著下巴,點點頭:“等價交換——我沒有忘記,看戲都要解說員,那就我來當這個解說員吧。” 他們二人無聲地針鋒相對了一會兒,夜色很快籠罩了大地,丫頭抬著火盆出去倒紙灰后就沒有再回來,內室的座鐘敲了十二下,整個萬家忽然沉進了死寂里,靈堂緊閉的大門上映出了一道瘦削的影子,那影子短手短腳,像是個孩童垂著頭站在大門前,不言不語。 “怨尸還魂。” 蘭因手里不知何時又出現了那盞亮著藍色火焰的舊式宮燈,站在喬晝身邊,宮燈杏仁藍光罩住他們兩人,蘭因伸出手指遙遙點著門口,和一個稱職的解說員一樣介紹道:“滿懷恨意的死者會破土而出,我本來以為他要挖上三四天才會回來的,沒想到一天都不到就爬出來了……這孩子挺厲害。” 喬晝閉著嘴聽,假裝這事與自己無關。 第39章 幽都夜行(十八) 喬晝讓姚鸝去挖墳的時候倒是沒想過還有詐尸這一出, 他只是按照正常的游戲解謎思路,雙管齊下找線索罷了。 如果這是個解謎游戲,那顯然需要解開的謎題就是萬家子孫無故夭折的原因了。 按照姚鸝描述的《魔都詭事錄》劇情, 萬家一直富貴平安到了桑宿宿闖出偌大名氣, 自始自終都是十里洋場的首富,可見他們的惡行并沒有敗露。 不過根據喬晝的推測,若是桑宿宿后期真的厲害到了蘭因這樣的程度, 那沒理由蘭因能發現的事情她發現不了, 尤其她還已經與萬昌明結婚,發生在身邊的事情她會沒有注意到? 蘭因不管這事是因為他性格有缺陷, 不覺得有揭發此事的必要, 那桑宿宿又是為何保持了沉默呢? 要么就是桑宿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幫著遮掩了, 要么就是她用了別的辦法替換了以人命發財的陰毒法子, 姑且算是帶萬家“回到了正道”。 可是喬晝覺得等第三方來“主持公道”這事兒很無聊, 哪有苦主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來得有意思,于是隨便讓姚鸝去插了一腳,本來只打算裝神弄鬼一下,沒想到居然真有點文章可做。 “前幾個也回來過?”喬晝想起蘭因說的“我以為還要三四天”,問道。 “回來過, 入殮師守靈七日姑且算是有這么點道理的, 第一個死后萬家原本不信,想早早把我打發走, 所以我看著下了葬就走了,誰知道第四天晚上他就回來了,把萬老爺嚇破了膽。” “第二個是第三天晚上回來的, 我剛好在, 就把他送回去了。” 蘭因望著投在雕花木門上直板板的影子, 若有所思:“這一個……出來的很快啊。” 著急忙慌地將人下葬也正是因為萬老爺害怕起尸,雖然埋進去了也會有這么一遭,但是總比就在家里鬧起來要好。 “你不知道?”喬晝冷不丁地問。 蘭因能看出死者死因有異,會看不出他們之后將要詐尸尋仇? 蘭因提著燈籠,垂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喬晝順著他的話說:“的確很有意思。” 蘭因眼睛亮亮的:“是吧?可惜父親不能理解。” “我出生那年天下已經亂起來了,沒過兩年末帝退位,朝廷也沒了,到處都在鬧打仗,有的要獨立,有的要復辟,街上都是餓死的人,我跟著父親出去收尸,一車一車地往亂葬崗拖,壘起來的尸骨可以有這么高。” 蘭因抬手在自己腰部比了個高度,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 “南邊也打仗北邊也打仗,到處都在鬧饑荒,還有疫病,死掉的人連收都收不過來。” 那是一段極為荒唐的年月,沒有什么風花雪月的情懷,寫在書里流傳后世的浪漫文化碰撞和思想交流是屬于中上層階級的,下層人只想活下去。 蘭因那一年七歲,卻一句已經在入殮問陰一道上展示出了非凡的天賦,蘭父中年得子,妻子生下蘭因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因此他對這個得來不易的小兒子極為珍視。 當時社會動亂,一度到了軍隊在大街上抓壯丁的程度,好容易過了最混亂的時節,饑荒又來了。 向東逃難的難民涌入魔都,糧商大戶趁機提高糧價從中牟利,餓死的人直接倒在路邊,高聳的肋骨撐起薄薄的皮rou,手腳都只剩下骨頭的輪廓。 遭逢亂世,入殮師就不得不出門了,撫慰死者、收斂尸骨是他們的活兒,蘭父帶著小蘭因出門收尸,一輛破舊的推車可以送十幾個人,尸體摞起來比兩個蘭因還高,卻不怎么重,因為他們死前都只剩下一把骨頭和一張皮rou了。 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時斷時續像是劣質的畫片,蘭因記得那段時間他好像在生病,每天都沒精打采地跟著父親出門,回來后要喝很多苦澀的藥,一有空就要折紙扎花,而且城里死的人實在太多,連白事鋪子的紙都開始漲價。 值得書寫的匱乏回憶就這么點兒,一邊跟著蘭父學入殮,一邊現學現賣出去收尸,蘭因有一年多的時間都是這么過的,后來年景稍微好了一些,倒伏路旁的餓殍少了許多,蕭寂的城市漸漸恢復了生機,帶著堅船利炮而來的洋人將這里打造成了富貴繁華的大都市,租界遍地開花,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乍一眼看去竟然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蘭父開始專心教導蘭因,在這個過程中慢慢發現了他的特殊之處,試圖灌輸給他正常的道德觀念,但是直到數年后病逝,他也沒能把兒子教育成一個正常人,倒是蘭因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偽裝自己。 世代入殮問陰的蘭家出了個廩賦絕倫的天才,很快整個魔都都知道了蘭因的大名,上門來請他入殮問陰時都要恭恭敬敬地稱呼一句“蘭公子”。 喬晝聽蘭因語氣平緩三言兩語說完了自己乏善可陳的過去,視線在他手里那盞燈籠上極快地一轉,好像又對這燈起了興趣:“這是你做的?” 蘭因晃了晃烏木的手柄,八角宮燈下懸著的流蘇晃晃悠悠地搖起來,在淡藍光暈中搖出水波一樣的紋路:“你喜歡?我可以給你也做一個。” “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喬晝,“你拿了我的燈,以后就是蘭家的人了。” “拿著我的燈,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喬晝心思一動,開玩笑似的問:“那這算不算對你來說意義重大的東西?” 蘭因朝他笑:“算啊,當然算,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的。” 喬晝雙手按在手杖上,點點頭,含糊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 哈,他難道怕蘭因來找么,他到時候拿了道具就跑,有本事蘭因就打破次元壁追過來啊。 他們在這里“打情罵俏”,外頭那個死而復生的孩子卻等不住了,靈堂大門被咣當一下推開,門外陰風倒灌進來,室內溫度驟然下降,地面甚至結起了薄薄的霜白。 靈位前兩支兒臂粗的白蠟燭火苗先是往上猛烈地一竄,旋即弱弱蔫下去,橘色的火苗轉變成了幽幽的青綠,將周圍白綢映成詭異不詳的慘綠。 門口的不速之客還是昨天喬晝見他的那個樣子,一身濃艷的團花大褂,頭上戴著嵌了玉石的小帽子,腳下一雙粉緞靴子上滿是厚厚泥巴,一張臉被蘭因修飾成粉裝玉琢的笑模樣,配上那雙瞳孔放大陰慘慘的眼睛,頗有種毛骨悚然的陰森感。 他站立的姿勢很奇怪,整個人都頂著拔著往上使勁,肩膀微聳,腳尖踩著地面,腳跟高高懸起,一看就不是活人。 雕花木門打開后,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挺挺地往靈位前跳去,至于一旁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兒旁觀的蘭因和喬晝,他就像是完全沒看見似的。 黑黏的墳頭土隨著他的腳步被印在地上,冰冷的綢緞面料擦著喬晝和蘭因而過,將一股酸腐味送進他們鼻腔。 身死至今不到兩日,他身上就已經有了濃烈腐臭味,袖管里露出兩只慘白僵硬的小手,皮膚上尸斑點點。 蘭因單手攬著喬晝往后退了一步,避開這股直沖天靈蓋的氣味,那對烏黑渙散的眼珠忽然往這邊輪了一圈,停了半晌沒有發現什么,繼續往前跳去。 靈位擺在一條長案上,案前供奉有各色糕果點心,香爐里余香裊裊,兩只尺余長的白蠟燭一左一右燃著綠火,他停在長案前,孩童的身高只勉勉強強能夠到長案,他出僵硬的手臂,嘎吱嘎吱在上面抓了一通,果盤糕餅被打翻散落了一地,隨后翻下來的就是那對長蠟燭。 一根蠟燭骨碌碌滾到了地上,一根則傾斜著被他抓在了手里,年幼的孩童沒有表情的臉上顯出一點詭異的貪婪神色,拉長了脖子,將口鼻湊到那點燭火上,長長吸了口氣,旋即臉上就有了扭曲快意的飄飄欲仙。 一個孩子露出這樣的表情實在令人后背發寒,但無論是蘭因還是喬晝,此刻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兩雙顏色各異的眼睛,正死死盯著滾落到地上的那支白燭,萬家不愧是巨富人家,買的白燭都特別抗風耐燃,從這樣高的地方滾下來,還被風吹了一遭,竟然還顫顫巍巍堅強地亮著點光焰,而蠟燭頭正對著的地方,恰好是柱子上懸掛下來的羅緞帷幔。 輕飄易燃的布料很快被燒卷了邊,火焰從下往上攀爬,吞噬著輕薄昂貴的絲綢羅緞,只是短短數秒,小半張帷幔就燒了起來,木結構的房屋和里面各色家具玩器多是可燃物,全部燒起來也不需要很長時間。 而那個小鬼還渾然不知地伸著脖子吞吸著那點供奉的香火。 蘭因看了眼喬晝。 喬晝側過臉看了眼蘭因。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但同時抬起了腳,利索快速地走出了靈堂,還同時頗有默契地一人一邊無聲地掩上了兩扇雕花木門。 不至于困住人,但是等下人發現火起,火情必然已經救無可救一應財物都將化為飛灰,只能留下逃命的時間。 如果里面再混上一個前來尋仇的活尸,那想跑的那幾個也大概率跑不掉了。 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靠人命換來的富貴怎么來的就怎么還回去。 蘭因提著燈帶著喬晝,兩人在萬家雕琢精美的山水園林里慢悠悠地走著,雖然是頂著個火災逃命的名號,但他們這架勢和閑逛游園也沒什么區別。 萬家花了幾十萬銀子堆砌起來的園林,很快就要化成泡影殘骸了,不多欣賞一下實在對不住那些錢。 走出靈堂的范圍后蘭因手里淡藍的燈就恢復成了橘黃色,沿路遇到的家仆們對他們隨意閑逛的行為沒有任何質疑,大概是得過主家的吩咐,一直到他們快走出大門,身后才隱隱傳來sao動和喧嘩。 “走水啦!”石破天驚一聲凄厲尖叫劃破半個夜空,刺耳鑼鼓響起,當當鬧醒了整座熟睡的宅院,這時赤紅亮橘的火焰已經照亮了小半座萬家宅子,嘈雜喧鬧聲聲入耳,隨著大火蔓延開來,不僅是萬家沸騰了,連臨近的居民和街道上的巡更人都跑了出來。 聽見響動的附近居民匆匆趕來,手里提著各色容器,他們臉上神情各異,有的是真心想救火以免火勢波及周圍,有的則是想趁機摸進萬家拿點浮財,魔都首富之家,說不定拿個什么就余生無憂了呢? 東西南北趕來的人越來越多,明明是夜晚,卻硬是搞出了白晝人山人海的架勢,盡管有宵禁的命令頂在前頭,但是宵禁顯然是攔不住人們參與救火這樣的大事的。 喬晝和蘭因在不遠不近的偏僻處看了一會兒,一直等到大火燒紅了半邊天,萬家救火的仆從都爭先恐后地往外逃出來,而無論逃出來的人有多少,他們始終沒有發現萬老爺那個中等身材肥厚均勻的身影。 兩人逆著人流往柳子巷的方向走去,一個提著盆兒的青年忽然撞進了喬晝的視線,對方對視線也很敏感,第一時間就看了過來,對視了不到兩秒,二人就隨著人流擦肩而過。 喬晝輕輕皺起了眉頭,怎么是他? 而混入人群來萬家打探消息的周見青跑出十幾米,站定了回頭張望片刻,沒有再發現那個給自己奇怪感覺的外國人,暗暗將那張給人深刻印象的臉藏在心里,準備回頭再做計較。 姚鸝對人民軍隊的信任非比一般,一見到周見青就將自己和宋成功對于這個世界的猜測以及《魔都詭事錄》的劇情全倒了出來,乍一聽聞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就連周見青都愣了好久,但無論這事是不是真的,有線索總比無頭緒地亂撞要好。 于是周見青決定混入萬家這個重要劇情發生地看一看,誰知道正好就碰上了萬家著火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正適合他渾水摸魚。 第40章 幽都夜行(十九) 萬家的大火直到天明后才被撲滅, 一應屋舍園林全都被燒成了斷壁殘垣,火勢最嚴重的地方連砌墻的磚都被燒化了。 除了財物損失外,萬家的當家人和當家主母都葬身火海, 萬家大少爺被燒壞了兩條腿, 家仆將他搶出來時他還胡言亂語喊著夭折了都七少爺的名字,說弟弟回來尋仇了,聽見這話的人都說萬家大少爺八成瘋的不輕, 看來這萬家是要沒落了。 混在人群中吃了一晚上瓜的周見青親眼看見擔架上那個滿身黑灰的青年被抬出來, 也聽到了他口中的“瘋言瘋語”,與旁人不通的是, 他上過相對應的情報搜取課程, 對方是否具有理智、是否在撒謊這樣的事情還是看得出來的。 萬昌明并沒有瘋, 也不是在胡言亂語。 不管事實真相是什么, 在他看來, 他的確是看見了那個已經夭折下葬的弟弟。 所以這真的是一個有靈異神怪元素的世界? 周見青突然感覺牙痛,用力揉了兩把臉,暗暗想著,管他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他只要多搜集信息就好了, 當務之急還是救更多的人, 等后續大部隊來了,這些事情自然有參謀部去cao心, 就算三觀稀碎……那也碎的是他們的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