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20節
蘭因從善如流地收回手,眼尾微微下垂,仿佛有些失望,但是到底沒有再說什么。 宮燈奇異的藍色燭光照在青石板路上,蘭因耐心地站在那里等著喬晝走到自己身邊來,即使喬晝走的比常人慢很多也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樣子。 見喬晝將視線落在自己手里的宮燈上,蘭因解釋:“蘭家祖傳問陰燈,照黃泉路,避行幽鬼。” 喬晝眼神復雜地瞅了他一眼。 他這回確定了,蘭因絕對是哪里不太對勁吧,白天又是關門又是點蠟燭招魂,說干就干,根本沒有要和宋老爺解釋的意思,怎么換了文森特來就是這個待遇? 這位長著張高嶺之花仙尊臉的入殮師,還是個顏控不成? 蘭因等他走到自己身旁,抬起一只手,細細的雪白粉末從他的指縫間灑落,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卷起泛著奇異虹光的粉末,像是有意識般吹向了巷子盡頭那堵墻。 “問陰師蘭因,叩請八方鬼神……” 他聲音低低地念著聽不清的語句,從袖中扯出紙錢隨手一拋,那陣風驟然變大,將這些拋出去的紙錢一張不落地卷起,轟然撞向生滿了青苔的墻壁。 下一秒,前方霧氣涌動,腳下升起了冷冷的風,從背后往前吹拂,面前那堵墻如同湖面泛起了漣漪波光,乍虛乍實,錯幀了似的一下出現一下消失。 喬晝的眉頭高高挑起,按著手杖的手握緊了,神情里閃過一絲錯愕:“這、這是怎么回事?” 蘭因提起燈籠往前一遞,冷藍的燭光照耀之處,乍虛乍實的場景一下子固定下來,那堵墻壁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窄窄的黃土路,和鄉間田野里最常見的那種土路一樣,黃泥結實,只容得下一人余裕地行走,前方青灰色的霧氣彌漫,黃土路蜿蜒消失在霧氣里,能看見似乎有人影憧憧而行。 蘭因轉頭,看見喬晝眼里的震驚,有點手足無措,看看前方的黃土路又看看喬晝,局促地說:“這是……黃泉路。” 他以為喬晝是害怕了,哪知道面前銀灰長發的青年原地震驚了幾秒后,竟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躍躍欲試的微笑:“黃泉路……就是華夏傳說里人死后會去的地方嗎?” 這個反應讓蘭因愣了一下,他遲疑著點點頭,抬腳踩上那條黃泥路,又不放心地回頭看看喬晝,殷殷叮囑:“要跟緊我。” 喬晝端詳了他一會兒,一個奇妙的想法從腦中升起。 在蘭因茫然的注視下,端麗矜貴如欲開薔薇的青年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戴著手套的左手瘦削得仿佛能觸碰到冰冷骨骼,他很有禮貌地只是輕輕挽著,并朝蘭因翹起唇角:“比起牽手,我更適應這樣的方式。” 蘭因渾身過了電一樣僵硬了片刻,抿抿嘴沒有說什么,只是將燈籠往兩人中間移了移。 黃泥路供一人行走頗有余裕,但是兩人并行就有些難了,尤其蘭因和文森特都是成年男性,幸好他倆都是修長那掛的,不然怕是走著走著就要摔下去一個,而泥路兩旁只有霧氣繚繞,根本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想來掉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饒是如此,他們兩人也不得不靠近了許多,喬晝始終坦然自若,蘭因面上還是冷清的仙氣飄飄模樣,偏偏手腳都有些僵硬。 該不會他真的對文森特一見鐘情了?喬晝在心里咋舌,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套話不是很方便? 這么一想,喬晝就愉悅起來了。 第27章 幽都夜行(六) 第一次見面就手挽著手一起走了黃泉路, 還是貨真價實的黃泉路,這種事情尋常人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回,可惜喬晝和蘭因都不太能歸類到尋常人的范疇內, 因此兩人都不覺得目前的狀況有什么不妥當。 黃泉路真的就是一條樸素得過了頭的黃泥土路, 喬晝的手杖點在上面, 還會戳出一個個小小的圓坑, 蘭因用那盞顏色古怪的宮燈照著路,前方幾步之外就是沉沉霧氣, 青灰色大霧猶如幕布,遮住了一切窺探的目光, 隱約有人影在晃動前行,像是個陰森的錯覺。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他們一直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像是漫長如一生又像是短暫似剎那,蘭因在臂彎上施加了一點力道, 引著喬晝往邊上走了一點,那彌漫在眼前的霧氣豁然散開, 眼前顯出了一座古樸稚拙的城門,青磚土石的城墻環抱成圓,攬住了一座城市。 “鬼門關。”蘭因側過臉對喬晝解釋了一句。 那座城門看上去真的十分樸實無華, 像是春秋時期低矮微胖的建筑,木石壘土,城門也是用厚實的木材拼湊出來的, 兩扇門大開著, 從黃泥路上走下來的幽魂們神情麻木冰冷, 排著隊往前走。 他們赤裸著腳, 身著白麻布喪服,個個面黃肌瘦身材干癟,偶爾隊伍中會有一個色彩鮮艷穿著絲綢壽衣的人,連身型也比周圍的人要大上一圈。 這支隊伍排得極長,長到看不見盡頭,末尾一直蜿蜒伸進了無窮的霧氣里,好像這霧氣又會凝聚出數不盡的人,麻木地、僵硬地往前走。 蘭因挽著喬晝走過去,沒有理會那支長長的隊伍,宮燈照著他們腳下那一圈小小的地方,周圍面色雪白麻木的鬼魂們沒有一個轉過臉來看他們的,就像是他們并不存在一樣。 一直走到了那兩扇大大的城門邊,手里拄著哭喪棒、身披深黑色長袍的一個男人站在那里,從每一個路過的鬼魂手里收取銀票元寶和一張薄薄路引,銀票揣入袖中,路引隨手扔進一邊的紙筐子,那紙筐子像是怎么也裝不滿,始終只有一層底兒。 他正收錢收的愉悅,忽地將頭擰了九十度,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瞅了兩眼,嘖了一聲:“問陰師?” 蘭因不慌不忙地與他對視,神態坦然。 陰差嘿嘿怪笑了兩聲,也沒有問他要錢要路引,揮揮手讓他進去,等蘭因從他身邊經過,他才用那種飄忽不定陰陽怪氣的聲音說:“等你的燈滅了,就收了你做小鬼兒。” 這顯然不是什么好話,但蘭因對此沒有什么反應,提著燈從城門洞里走出去,眼角眉梢都是冷凝的沉默。 喬晝看看他,蘭因察覺到他的視線,也轉頭來看看喬晝,眼里生動地浮現出了一個問號。 喬晝于是笑著搖搖頭,隨口問道:“他們都是這么對你說話的?” 蘭因頓了頓,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么,倒不覺得哪里不對:“鬼不是好東西,不聽不信就行了。” 喬晝又問:“那他說的,燈滅了是什么意思?” 這回蘭因停頓的時間有點久,鼻腔里沉悶地“唔”了一聲,才說:“燈照路定魂,滅了就死了。” 他講話非常簡略,就算是態度溫和想和人好好交流,也因為過于短促的語句而顯出一點冷硬和不通人情,喬晝冰冷的左手搭在他臂彎里,微微彎曲:“我聽說華夏人都十分內斂含蓄,但是像你這樣含蓄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平常說話就這樣嗎?還是不高興和我講話?” 銀灰色長發的年輕醫生歪著頭注視他,神色里都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既像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又像是藏在客氣話下的認真質問。 很少與活人交流的蘭因分辨不出來他的情緒。 “我……沒有,”鳳眼凜冽的仙人茫然而委屈地為自己辯解,“我很少說話……” 他說完了這句,隔了幾秒,才緩緩接道:“入殮師忌諱多,少說話好。” 說話間,他們已經站在了一條繁華的街頭,說繁華也只是相對于外面的黃泥路而言,這里兩側仿照活人的世界造起了小樓,街道左右是撐著紙棚子的鋪子,只不過售賣的不是什么菜蔬酒rou、生活用品,而是千篇一律的壽衣紙扎,還有心肝脾肺腎。 看著就令人毛骨悚然。 攤主們臉上都帶著種非人的、過于殷勤的笑容,笑的太圓滑用力了,反而顯出點陰森森的可怖,加上他們的臉色慘白發青,活像是一具死尸被硬拗出了點活人氣,而偏偏是這點活人氣令他們的笑更加瘆人。 四周光線暗淡,整個集市都沒有大聲說話的,只有無處不在的悉悉簌簌的竊竊私語,像無數的蟲子聚集在一起蠕動,對話也似耳語,交談也都隱秘,無神的眼里淌滿了貪婪,恨不得從每一個經過的鬼魂身上扒下一層皮來。 喬晝看著這場面,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鬼氣森森。 不是那種厲鬼撲面的嚇人,但比那個更加陰冷可怕,周圍的一切都在宣告著,這是另一個世界,活人退避。 每一個從他們身旁走過的鬼魂都會卷起點陰風,這風不大,卻能透過皮膚直直吹入骨髓,小口小口吸吮著骨骼皮rou里的溫度。 蘭因將燈籠稍稍往上提了提,一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鬼魂下意識地繞過了淺藍色的燈光,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在這個到處都顯得陰冷可怖的世界里,淺藍的光芒反而澄凈空靈了起來。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在掛著壽衣招牌的鋪子前停了下來,攤主石哥中年男人,樣貌枯瘦,像被榨干了身體里的精氣神一樣,從頭到腳都萎靡頹喪,見有人光顧,立即伸長了脖子,把那條細瘦脖頸拉了一尺半長,露出個咧到耳朵根的巨大笑容:“買衣服?” 老頭兒窘迫地后退了半步,看起來還在猶豫:“嗯……” 攤主將脖子又拉長了幾寸:“剛死的?” 他顯然是在明知故問,老頭兒身上都還有黃泥路上帶下來的一點土漬,更重要的是,比起枯瘦全無活氣的攤主,老頭臉上仍舊保有點與生人相似的鮮活,行為舉止也更有人性。 攤主擰著脖子笑嘻嘻:“死了就該買衣服啊,不然衣衫不整到閻羅殿前面駕,指不定就治你個大不敬,讓你下輩子做狗做豬!” “活著吃不上飽飯穿不上好衣服,死了還不體體面面地走,你這一輩子,何苦來哉呢?” 老頭被他說得心意微動,不遠處的喬晝卻看見,那條連著細長脖子的頭顱微微擰轉過來,湊近了老頭的后頸,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顯出點活人抽鴉片膏一樣欲仙欲死的迷醉快活。 “我、我沒錢……”老頭終于被說動了,卻礙于口袋空空,只能尷尬地拒絕。 ”沒錢?沒錢容易啊,大家都是死鬼,要錢能做什么?你來,讓我吸兩口活氣,我就送你一套壽衣。” 攤主低聲細語,拉長了的鬼話幽幽細細地飄,牽著絲兒一樣繞呀繞,讓人從脊背到頭頂都生出一片麻酥酥的顫栗。 “活氣?”老頭疑惑地重復。 “不值當什么的,就是我死了太久了,想沾沾新鬼的生氣,算我吃點虧,你換不換?” 攤主輕描淡寫地問,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老頭,貪婪的目光差點要迸出鉤子來死死勾住面前的獵物。 “那……”老頭猶豫了片刻,還是抵不過攤主的恐嚇軟話,稀里糊涂地點點頭,“換!” 他話音剛落,攤主如蜘蛛般撲上去,湊到他頭頂狠狠吸了一大口氣,這口氣吸的這么長,像是要把整個軀體里地空腔都擠干凈,填上從老頭那里搶來的“活氣”。 吸完一口,攤主的脖子縮短,臉上顯出點遺憾:“到底是老了老了,只有這么點活氣……” 他隨手扯過攤子上一件深藍團花的壽衣,扔到老頭面前,不耐地說:“走吧走吧。” 被吸了一口活氣的老頭彎腰撿起壽衣,再抬起頭時,方才那點人性的鮮活已經全然消失了,死板麻木的臉上發著幽幽的青,眼珠間或一輪,鬼性的貪婪惡毒從眼角流出來。 喬晝看著這場短暫的交易,蘭因也不催他,耐心地陪在他身邊一起看,末了才輕聲說:“鬼話連篇不可信,鬼喜人氣,新鬼活氣仍存,會比這些舊鬼更討鬼差喜歡,好處很多。” 喬晝于是望著他:“你經常看見這種事?” 蘭因點頭。 “那你不管嗎?” 蘭因呆了一下,神情里寫滿了“這也要我管?”的困惑,半晌慢吞吞地說:“鬼行鬼事,人行人道,各有天命。” 言下之意就是,不關我的事,為啥要管。 喬晝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句話倒是很有意思。 他以為蘭因是那種面冷心軟的人,原來這種面冷心軟都是假的,這個人只是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 他們沒有再講起這件事,蘭因提著燈帶他一路往前,走到了盡頭一座小小的廟宇,廟宇無門無窗,正面大敞,供奉著一尊等人高的神像,神像披紅掛綠,青面獠牙,極盡猙獰威嚴,手中舉著降魔杵和蓮花碗,對外怒目而視。 神像下有個小小的供桌,上面空空如也,竟然什么都沒有放。 蘭因帶著喬晝走進去,把宮燈放在供桌上,從袖子里抽出厚厚一沓冥幣和錫紙,靠著供桌開始飛快折元寶。 他的手靈活敏捷,折元寶的速度快到喬晝眼花繚亂,折好的元寶個個豐滿膨潤,活像是真元寶落在了地上。 短短幾分鐘,他就折出了數十個元寶,將元寶與冥幣一同放在供桌上,取出一枚細針在手指上一扎,一滴鮮紅的血落入宮燈焰火,淡藍的燭光豁然翻騰出朱紅的光,霧氣翻卷著涌入小小神廟,喬晝隱約看見那些薄薄的紙元寶都像是一瞬間有了實體一般,個個泛著銀色的金屬冷光,連同那沓冥幣也厚實了許多。 再有一瞬,霧氣散去大半,桌上的元寶紙錢統統消失不見,一個纖瘦稚矮的身形出現在霧氣里,眼神空洞麻木,身上穿著麻布衣服,面龐略圓,風一吹就想要散了似的。 喬晝壓著手杖的右手緊了一秒,又馬上松開。 蘭因竟然真的招到了那個孩子的魂魄。 第28章 幽都夜行(七) 霧氣里的孩童身形模糊, 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去,渾身上下都素凈透明,唯有一雙眼睛烏黑幽深, 靜靜地望著面前兩個生人。 事到如今, 任喬晝想再多觀察一下, 也不得不承認, 這個副本里必然是以靈異元素為主的,這種中式風格的恐怖游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流行, 與泰式恐怖、日式恐怖一起風靡東亞恐怖游戲圈,副本這么大手筆地設定了一座陰司鬼蜮, 肯定不是單純讓人偶爾來觀光一下的。 可以確定,問陰師這個能溝通陰司與人界的職業是這個副本里的頭號關注對象,而問陰師中最厲害的蘭因也必然是重中之重。 喬晝捏著手杖, 輕輕轉了一圈烏木手柄,眼睛看著那只身形飄忽的小鬼,嘴角帶笑。 所以說嘛……他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運氣特別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