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9節
是真的如仙如神, 明明穿著一件再樸素不過的灰白色長衫, 手里捏著只青瓷茶盞, 被那張超凡脫俗活生生似仙尊在世的臉一襯,生生就把長衫穿出了一股千金一尺的味道,那雙手更是好看的沒有一絲瑕疵,青瓷茶盞在他手里也宛若皇室御貢佳品。 喬晝想起他的下屬美工小姑娘,那個喜歡追劇看動漫的女孩子前段時間瘋狂癡迷一部仙俠劇的飾演仙君的男主角,說那個演員仙味濃厚,氣場強大,提著劍不笑的時候就像仙俠小說里護佑蒼生的仙君下了凡。 喬晝也看過一眼那個演員的海報,的確十分上相,但是面前這個男人比起那個演員還要仙上三分,仙氣之余更有不容侵犯的凜冽威儀,看過來的那一眼凌厲脫俗,鳳眼劍眉,薄唇烏發,捏著一只茶盞的樣子也像是仙神宴飲,下一秒就能提劍出去除魔衛道驚艷三界。 比起耽于情愛的仙君,他大概更像是與天地共生的那種仙尊,常常在仙俠小說里領個掌門師尊的配置,是個修無情道、冷峻又不通情愛的高嶺之花。 說接地氣一點,就是這個人的五官都在齊心協力散發一種“爾等凡夫,莫挨老子”的冷淡。 那個人放下了茶盞,撩起袍角從躺椅上站起來,寬松的衣擺從他的手中散開,之前藏在視線死角的紅便如潑墨一般撞入喬晝的眼睛。 什么樸素的灰白長衫,那衣袍下擺明明招搖又囂張地繡滿了深深淺淺的海棠,濃朱淺紅如云影層疊,在淺色的衣擺鋪陳如云霞萬千,竟然也不顯得突兀或是累贅,反而有落花垂墜的豐盈美感,更似凡間軟紅十丈牽絆著仙尊的云頭。 喬晝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忽然覺得和賈寶玉有了點靈魂共鳴。 ……這個弟弟,我曾見過的。 他是真的覺得這個人很眼熟,曾經在什么地方見過! 可是這不就見鬼了嗎,他怎么可能見過一個不知出處的副本里的人物? 一種事態脫離掌控的預感令控制狂喬晝心里很不舒服,但此刻也不是表現出來的時候,他盡力保持著神情的哀痛,朝向他走來的男人道:“蘭、蘭公子?” 對方停在他面前兩步遠的地方,視線落在那卷被衣服包裹的人體上,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過了好半晌,才簡潔地自我介紹:“蘭因。” 喬晝繼續唱念做打:“我的兒子……” 不等他說完,蘭因已經轉身走回了院子,走出了好幾步發現喬晝沒跟上來,側過臉補充:“進來。” 少言寡語,惜字如金。 完全看不出是個會在衣服上繡這么多海棠的性格,莫非這就是美工姑娘念叨的“悶sao美人”? 喬晝跟著男人走進院子,對方穿過庭院跨過臺階,彎腰將堂屋口那臺唱片機的唱針撥開,金屬大喇叭里裊裊婉轉的《牡丹亭》便戛然而止。 堂屋內光線一下子就黯淡了許多,里面沒有擺放尋常人家的圓桌高椅,反而放了張竹制的平床,雪白的床單繃的緊緊的,透出一派不詳的冷清,旁邊還有一張窄窄長桌,各種奇怪的瓶瓶罐罐鉤叉刀刷擺滿了桌子,正對竹床的墻面上掛著一張等人高的掛畫,青面獠牙朱紫黃紅鋪陳開十殿閻羅陰間問審的景象,供桌上擺各色香燭,場景詭異而奇妙。 尤其是這個陰森森的場景旁站了個仙氣凜然的蘭因,那畫面更奇怪了,硬要說的話,大概能命名為《妖邪設壇聚兇煞 仙尊仗劍掃陰詭》。 蘭因站在空蕩蕩的竹床邊,慢條斯理地卷著袖子,給喬晝遞了個眼神。 這回喬晝反應很及時,將手里抱了一路的孩童放到了那張竹床上,回頭時看見仙尊略略點了點頭,鳳眼微微闔著,是個滿意的意思。 ……了不得,這還是個魅惑技能點滿的邪道仙尊。 蘭因戴上一雙材質特殊的薄紗手套,掀開喬晝的外套,看見里面孩童那張臉時,沉默了一會兒,直起身體,舉起手中不知何時拿起來的一只尖銳竹針,足足半尺長的竹針直指喬晝面門:“你殺人?” 喬晝忽然覺得眼前場景荒誕極了。 一個怪物,居然指責別人殺人? 蘭因冷厲的鳳眼里寒光冷冽,喬晝迅速定下心神,眼圈說紅就紅:“這是我兒子,我怎么會殺他?我在外行商,將他托付旁人照料,誰知等我回來,家中已人去樓空,還是鄰居告知,我才知道孩子竟然病死了!病死了也無人通知我,草草的就下葬了,我找了一晚上,才找到孩子的墳頭,挖出來一看,竟然、竟然是這副模樣……” 蘭因瞇起眼睛看了喬晝半晌,手中竹針垂下,在喬晝手腕處淺淺一掠,喬晝用盡了力氣才克制住自己反抗的欲望,一臉后知后覺的驚愕:“你?!” 蘭因沒有理會他,沾了一點血跡的竹簽在他手里靈活無比,又切開了孩子指尖一點皮膚,過了片刻,蘭因冷冷地看過來:“沒有血緣。” 果然有非科學元素,就這么沾了點血就能分辨親緣關系,世上所有的親子鑒定機構都要關門大吉了。 喬晝在心中給“非科學”畫了個大大的圈,編話時更謹慎了一點:“是養子,我膝下空空,只能領養一個孩子,誰知竟遭此厄運……” 這回蘭因認可了他的解釋,神情和緩了許多,放下竹針,手指在孩子青紫的臉上擦了一把,捻捻指尖:“橫死,有鎮尸水味。” 喬晝表情茫然,蘭因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會,不情愿地張開嘴,多吐出了幾個字:“入殮師手筆,防止起尸尋仇。” 然后蘭因就看見這個形容悲苦的中年男子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弓著腰背嗚嗚低哭起來。 捻著手指分辨氣味的高冷入殮師傻在了當場。 他像只找不到堅果的倉鼠一樣茫然地四下張望了一會,找不到能幫助自己的人,只能認命地盯著嗚嗚哭的中年男人,盯了一會兒又尷尬地挺直了腰背,渾身都僵硬了。 自覺表演夠了都喬晝再次抬起頭來,蘭因緊繃的身軀不易察覺地松了松,有些急地頂上來一句話:“能問。” 能問?問什么? 這回換喬晝茫然了。 但是蘭因顯然不想再看他表演了,他幾乎是手腳飛快地挑揀出一堆東西,一抬手,堂屋大門轟然關閉,這一手鈴喬晝瞳孔微縮,蘭因同時抬頭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觀察他是不是又有要坐地大哭的架勢。 堂屋的大門不知是什么材質做的,遮光性一等一的好,屋內本就光線微弱,這回竟然有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而蘭因的動作絲毫沒有受阻,仿佛能在夜間視物。 一簇橘色的火焰在雪白蠟燭上燒起,沒有風的環境里,燭火筆直地升了數寸長,蘭因伸出手指,在燭火上拂過,一陣詭異醉人的冷香幽幽散出,彌散在室內,暖色的橘黃火焰在他移開手時竟變成了冷冷的青綠色。 “問陰師蘭因,祈請十殿閻羅座下,暫開鬼門,傳問冤魂。” 低低的聲音響在喬晝耳畔,一瞬間令喬晝脊背寒毛直豎。 蘭因在招魂?! 那這個孩子一出來豈不是他的謊言分分鐘就要被戳穿?! 喬晝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切換瘋醫生狀態和蘭因打一架的準備,就是可惜了他大費周章又是挖墳又是演戲,居然沒能從蘭因這里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實在是遺憾。 不過可以肯定,既然有招魂這種靈異元素,那么這個世界的主線必然也與靈異事件有關,順著入殮師查下去沒錯,蘭因方才提及的“問陰師”也是個關鍵…… 喬晝提起全副精神站在一旁,蘭因垂著眼等待了一會兒,眉毛輕輕蹙起,又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掐滅了燭火,轉向喬晝:“找不到。” 找不到?好事啊。 喬晝這么想著,絕望地捂住臉:“怎么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么……” 蘭因眼神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喬晝,發現他只是自言自語,沒有要哭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氣,快速往回找補:“可以再問。” 喬晝的呼吸停了一秒,再次抬頭時,眼中都是狂喜灼熱的光,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執念:“可以嗎?真的能問到嗎?” ……能問到的話就只好干掉你了。 他在后面補充了一句。 沒有讀心術的蘭因板著高嶺之花的仙尊臉,點了下頭:“等晚上。” 喬晝連連鞠躬道謝:“好好好,晚上,就晚上!一切都拜托蘭公子了!” 蘭因僵硬敷衍地點頭,看上去很想把喬晝趕快送走,喬晝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表達了漫溢的期待和哀慟,才不緊不慢地告退。 合上門的那一瞬間,門里門外兩個人都出了口氣。 第26章 幽都夜行(五) 嘴上說著晚上, 喬晝卻沒再打算頂著宋老爺的臉去見蘭因了,別的不說,蘭因白天招不出來魂魄,晚上顯然是要動真格的, 用宋老爺的身份百害而無一利, 連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沒有。 更重要的是, 喬晝想要看看蘭因到底會做什么,而瘋醫生的空間移動能力正好能派上用場。 當夜幕沉沉壓下來,整個魔都都被籠罩在了泛黃的歲月里,一天過去了, 基本上所有附身到怪物都已經將搶來的身軀同化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樣,那種錯位的滑稽感隨之消散,電車鐺鐺地響著,穿著旗袍長衫地男男女女自然地行走笑談,時光恍惚被撥回了一百多年前。 一只瘦削得過分的手捏著黃色的皮質錢包, 隨手將它揣進口袋里,長長的手套將一雙手遮得嚴嚴實實,一寸皮rou都沒有露出來,腕骨消瘦如一段竹枝。 高空獵獵狂風吹著喬晝身上的白大褂,他身后就是模仿英國大本鐘造型的巨大鐘表, 夜色濃重, 誰都不知道離地數十米的鐘樓上竟然站著個人。 系著頭發的絲綢發帶被風吹散, 銀灰色長發隨之散落,眉目頹靡艷麗的瘋醫生伸手從額頭往后將頭發捋成一束抓在手里,腳下的瀾春江從北往南流淌, 東邊的城市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 靡靡歌舞牽絲般悠悠地飄上鐘樓, 這片酒色輝煌之外,是寂靜如另一個世界的弄堂,一條條星羅棋布延伸開來,弄堂里門戶緊閉,只有微弱的燭火照著夜晚的時光。 而瀾春江以西,則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濃稠的霧氣散發著不詳的氣息,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東西,按照喬晝的猜測,更可能是什么都沒有。 黑洞吞噬了瀾春江東的三個區,西邊仍舊安然無恙,反映到這個陷落的城市里,就是無法窺測進入的濃重黑暗。 瘦削的瘋醫生右手扶著手杖,往前面的虛空跨出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柳子巷的巷口。 白天坐在這里聊天曬太陽的商鋪老板們都已經散了,這種開在弄堂里的商鋪大多就是自家的民居改建的,一樓售賣貨物,二樓住人,三四窄窄的門板一拼,就能擋住不大的鋪面。 冷冷晚風從弄堂里吹出來,撩動瘋醫生銀灰色的長發凌亂撒在肩背上,馬靴后跟敲擊著青石板路,發出清脆綿長的回響。 瘋醫生的軀體舊傷累累,雖然死過后再復活的怪物沒有什么痛感,但部分血rou的缺失還是會讓他的動作有些不便,從四肢末梢到靈魂都有種失去溫度的冰冷感,因此喬晝行走時也會刻意放慢速度,步伐顯得比常人要更為僵硬緩慢,一看就是腿腳有傷。 手杖的聲音在寂靜的柳子巷十分清晰,遠遠的他就看見了巷子末尾那兩盞亮起的白色燈籠,朦朧如月暈的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也籠罩出了推開門走出來的那個男人。 點著地面的手杖頓在了原地。 喬晝看著面前這一幕,忽然想起來他那種熟悉感是從哪里來的了。 他的確是見過蘭因的。 五年前,他還在上大學時,那段時間他的疾病比現在嚴重得多,就算是喬晝這樣冷靜理智的性格有時候也會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室友隱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開始疏遠他,喬晝當然不是會在意這點冷暴力的人,依舊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行事。 有一天他出門上大課,那節大課由于教師調課改到了周一的晚上,喬晝從僻靜的圖書館往教室走,途中要經過一片垂絲海棠和櫻花雜植的林子,正逢春日,月色輝煌,他偶然一轉頭,就看見了站在海棠樹下的人。 深色的長衫,盤扣鉸著金絲,衣衫下擺大片大片深朱淺紅的海棠花,云霞般托舉著他,男人手里提著一盞燈籠,做工精致復古的宮燈垂墜著流蘇,燭火是矇昧昏暗的奇異淺藍,猶如鬼火,照亮了那張無欲無求的仙人面龐。 這場景極富沖擊力,四周如果再配上煙霧就是地道的電影大片,出場的必然是實力強悍又神秘無比的角色,一般這種角色不是擔任主角的引路人就是與主角相愛相殺的反派。 喬晝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不用說,現實里不可能有長成這樣的人,必然又是bug無誤。 他走出那片林子后就將這一幕拋諸腦后,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一模一樣的場景再現在他面前。 提著一盞流蘇宮燈的仙尊站在屋檐下,燈籠里燃著藍色冷火,男人穿著深色的長衫,衣擺上鋪滿云霞萬千,聽見手杖的動靜后,他側臉,一雙鳳眼靜靜地望過來。 好似一幅質地古拙的油畫,背景是舊巷低檐,盛滿水的青色水缸矮墩墩地擺在木門邊,側臉回望的男人靜謐冷清,仿佛在述說一個漫長神秘的故事。 喬晝只出神了很短的時間,就迅速反應過來,唇角彎起一個疏離不失禮貌的笑容,用文森特慣常的柔軟口吻打招呼:“夜安,是蘭先生嗎?” 蘭因靜靜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比文森特要高一小截,視線輕輕垂落,望著喬晝的眼睛,像是出神,又像是無聲的問詢。 “我是孩子父親的主治醫師,他下午從你這里離開后就因悲痛過度昏厥了,但囑托我無論如何要來蘭先生這里問清前因后果,我受人所托,只能冒昧來找蘭先生,還請蘭先生不要嫌棄我累贅。” 喬晝朝蘭因微笑,將經過推敲的詞句說出,不意外地看見蘭因臉上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很不在乎這些事的人。 誰知蘭因停了幾秒,沒有問更多自己客戶的事,反而將視線落在喬晝身上,專注得有些過分:“你學醫?” 喬晝披著文森特的皮,撒起謊來理直氣壯眼睛都不眨一下:“外科醫學,用你們華夏人的話說,就是在人身上動刀子的。” 蘭因望著他,又是久久的沒說話,好半天才輕聲說:“我也是。” 他的語氣里有種細微的喜悅。 喬晝隱約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蘭因干嘛老看著他?文森特這張臉的確好看,但也不至于看這么久吧? “走吧,”蘭因沒有讓他多想,抬起手中的燈籠,朝喬晝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是個邀請的姿勢,“路不太好走,我牽著你。” 比起白天對著宋老爺時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僵硬,他現在的語氣堪稱是和藹可親了。 喬晝看看那只手,又看看蘭因,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拒絕,臉上還要笑吟吟:“蘭先生請帶路吧,我好歹是個大男人,不會摔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