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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小食店 第50節

    米師傅消了那陣氣后,看見他這模樣,又忍不住心痛,“我記得你以前就愛吃醬菜,尤其愛吃藏介,這么多年沒見,也不知道你口味變沒變。”

    他越說聲音越低,打開祝陳愿帶過來的三罐醬菜,一罐藏介,專門蒸過的,另兩罐是糟蘿卜和糟姜方,是她按之前按張娘子寫在開頭的方子腌的。

    米師傅每樣都給裝了一點倒在盤子里,又拿出一碗飯,走上前去說道:“你要是想吃,我就給你端過來。曲融,別跟自己較勁了,你也是上過戰場的,心胸能不能開闊點。”

    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他看見曲融那半死不活的勁就來氣,也明白誰攤上這種事,指不定都不想活在這世上了,只能憋著氣,差點沒把自己給氣出好歹來。

    米夫人也上前勸了幾句,一直呆坐在那里的曲融,望向不遠處的醬菜,才扶著椅子緩緩起身,他右腳是跛的,走路并不穩,又不讓人扶他,就這樣走著坐到桌子前。

    他盯著桌子上的藏介,沉默地用一只還算完好的手夾起一根芥菜,直接往嘴里塞。

    藏介是芥菜曬干加鹽加水后封到罐子里頭的,干吃是很辣的,果不其然,祝陳愿看著他整張黝黑的臉都有些發紅,下一秒就咳嗽起來,眼角也滲出一滴淚來。

    曲融哪怕辣成這樣,還是嚼完了嘴里的芥菜,他低頭,沒有再吃一口。

    而是用干裂嘶啞的語氣說道:“別看我吃飯?!?/br>
    米師傅本來還圍在他旁邊的,一聽這話立馬雙手叉腰,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來,“你當大家稀罕看你吃飯一樣,夫人,小娘子我們出去!”

    他故意踩著格外重的腳步,拉上米夫人出去,祝陳愿回頭看了一眼,大抵這個世上所有用來形容落寞孤寂的詞,都能用在這個人身上。

    等大家都出去后,曲融才接著嘗芥菜,他在邊塞二十年,早就換了口味,舌頭也不認家鄉的味道了。

    他哂笑,明明以前最想的就是藏介,可現在呢,吃下去除了辣到嗆人,居然什么別的味道都嘗不出來。

    喘著粗氣靠在椅背,遙望頭頂蔚藍無云的天,他眼前卻出現了一大片血紅色,濃重而又無法消散。

    曲融試圖用力去揮開那些血霧,散開的霧氣后頭是坑里成百上千將士的尸骨。

    他想從喉嚨里發出聲音,可臉憋得通紅,也發不出一個字來。

    尸骨上又起了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得發亮,燒了好久好久,最后只剩下灰燼。

    血,都是血,彌漫在曲融眼前的只有紅色。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

    曲融從椅上跌落到地上,眼前的霧氣散開,可那一張張臉龐,他卻永遠無法忘懷。

    作者有話說:

    希望大家看文要開心,如果哪里看得不高興了,就點叉吧,感謝大家的陪伴。

    第44章 糟姜

    曲融在地上躺了很久, 他根本感受不到身體上的鈍痛,現在的他早已行將木就。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自己阿娘的臉, 從二十年前他們家起了大火, 全部人都折在那里后,他就再也沒有夢到過親人。

    他們好狠心, 連夢里, 都不肯讓他再見一面。

    可眨眼間, 又變成了他在戰場上廝殺時的場景, 走馬觀花,最后定在了年前那場戰事上。

    和金國的數千騎兵對抗,他的左手和左眼都丟在了敵人的尖刀上, 漫天血花中, 模糊的右眼只能看見自己并肩作戰的兄弟,一個,又一個,全都死在了金兵的長刀下。

    尸骨無存。

    而自己帶出去的兵, 最后只剩了十來個人, 以為會死在邊疆,被沙土掩蓋, 最后卻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回到了京城。

    他閉上眼, 感受風吹拂在臉上的感覺, 有濕潤的水滴從眼角滑落。

    好半晌, 一聲嗚咽才從他的喉嚨口發出來。

    在戰場上跌了一跤, 永遠都爬不起來了。

    直到天色漸黑, 曲融才用右手撐地,踉蹌地站起來,本來想直接走的,看到擺在桌上的醬菜,又跛著腳回到凳子上。

    糟蘿卜和糟姜,以前他還在汴京的時候,那時張巧手的醬菜鋪子開了才一年,因味道不錯,他天天都買。

    后來在邊疆再也吃不著了。

    哪曾想,回到京城后,又是物是人非。

    曲融面無表情地夾起一塊糟蘿卜,放到嘴里,蘿卜很爽脆,一點也不辣,而糟姜,連姜辣味都沒有,嚼起來沙沙響。

    他神情恍惚,好像這就是闊別二十多年,曾經想念過的味道。

    哪怕飯已經冷到發硬,曲融就坐在這里,一點一點地吃完了。

    望著頭上的月亮,他沉默地想,索性再多活些日子,至少,也要等到這些醬菜吃完再走。

    不然,到下頭也會惦念。

    同一片月色下,各人有各人的憂愁與歡喜。

    祝陳愿從曲家出來后,之前心里那點喜悅蕩然無存,只覺得格外難受。

    曾經保家衛國的將士,如今歸來卻是這般模樣,除了讓人唏噓以外,更叫人悲起心頭。

    她沒有上米夫人的馬車,而是自己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突然興起想要看看曾經讓董溫慧看盡人間百態的城門口。

    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入城的關口,夜色剛黑,可城門口的人卻越來越多,都是想要趕去夜市買賣的。

    她在那里瞧了許久,一行行人從面前經過,挑菜的老丈、補鞋小販、叫喊著鋦碗、補鍋的匠人、抱著生病孩子的大娘、成群結隊的役夫…

    突然感覺,本來有些難受的心情,在慢慢好轉起來,她站在街頭想,自己應該幫忙的,哪怕是爛好心,哪怕這個人只是今日剛見過面。

    祝陳愿不忍心,看著一個在戰場上廝殺,拼命守衛一方安寧的將士,半個身子都陷在泥沼里,到生命的最后也沒有幾個人肯拉他一把。

    她沉重嘆氣,今日看到的場景,比之前看到董溫慧時還讓她覺得揪心,沒有言語的痛苦,沒有表情的頹敗,都讓人倍感難過。

    思緒被菜餅子的香氣給打斷了,她聞味望過去,旁邊站著的是提著籃子賣菜餅子的大娘,她今日走到現在屬實是餓了,買了四個菜餅子,自己吃一個,剩下的帶回去。

    剛出爐不久的菜餅子除了香,就是燙,隔著油紙都覺得有些燙手,祝陳愿嘶嘶呼氣,趕緊咬一口,菜餅子就是要趁熱才好吃。

    大娘做餅子應該有十來年的時間了,面團發得很好,面皮薄卻很松軟,里頭的菜是崧菜,汁水很多,和一點葷油混在一起,既不顯得寡淡又不會太過膩味。

    咸淡適口,崧菜特意去除了菜梆,只留菜心的嫩,和面皮一起吃,兩者都不遜色,菜餅子雖然不是山珍海味,可卻同樣好吃。

    祝陳愿邊走邊吃,慢悠悠地嘗完了一個菜餅子,剩下的她拿布袋子給裝起來,提在手上,準備慢慢走回去。

    畢竟天色不早了,再則對于怎么幫忙,她也有了初步的打算,可人算不如天算。

    回程的路上,得拐過一個小巷子,走這條路的人不多,卻燈火通明,前頭是一家員外的府邸,門口都有看門的守著,她倒是不怕。

    可走著走著,她感覺有人跟在她后面,不是正常過路人的聲音,只要她放慢腳步,后面的腳步就會變得緩慢,甚至駐足不前。

    側頭看旁邊,有一個影子打在墻上,祝陳愿心里倒不是特別慌張,前頭就有人,過了這條小巷直走就是大街。

    而且聽腳步聲,跟著她的人應該是個小孩。

    前面有個拐彎口,過了那就是員外府,她思來想去,準備加快腳步,可不料后面的人突然跑動,影子撲閃過來。

    祝陳愿正準備跑遠點大聲喊,想要拿腳踹人時,她手上的菜餅子被一把搶下,緊接著那小孩抱著東西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她縱然知道后面的是個小孩,還是被嚇得不輕,驚魂未定地看著緊貼在墻上的孩子,瘦弱的一團,根本看不出年齡。

    衣衫破爛不堪,還只有單薄的一件,露出的頭發全都糊在一起,渾身散發著難聞的異味。

    是一個小乞丐,她才恍然想起,城門口有個破廟,里面住滿了乞丐,但他們基本都不會從這條街過,皆因這個員外府的看門人看見乞丐就會拿棍子趕走。

    祝陳愿一時無言,看著眼前這個身形瘦弱,骨頭突出的小乞丐,她想起自家那個胖弟弟來,心里也沒有什么怨氣。

    “你若是要吃就拿著吃吧,可別搶別人東西了,看你這樣也沒少挨打。”

    祝陳愿瞧他一搶東西就先護住自己的頭,東西也死死藏在懷里的模樣,就知道,沒少被別人打。

    那小乞丐聽了她的話,反而抖得更厲害了,緊閉著眼,只等著那指甲掐進rou里,再轉一圈的刺痛到來。

    不過他想,只要能把這餅子帶回去,給meimei吃,就算再一次被打得血流不止也沒關系。

    一想到這,他將那餅子貼在自己肚皮上,雙手緊緊抱住骨瘦嶙峋的身子。

    “真不打你,你轉過頭讓我看看你的臉,我就,我就再給你買點餅子。”

    祝陳愿看這小孩抖得更厲害,借著燭光都能看到開縫的衣服里頭滿是透出來的淤青,生了惻隱之心。

    小乞丐害怕又是騙他的,等轉過身子來,迎面的就是拳打腳踢,他身子抖得更加厲害,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話都不肯說。

    等后頭兩人僵持了一段時間,小乞丐才轉過身子,抬起頭看她。

    小得可憐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沒有干涸的血漬,沒有愈合的傷疤,露出的脖子上也都是掐痕,混在滿身的泥垢中。

    眼睛根本不敢直視她,轉過身子時,餅被他藏到了身后。

    祝陳愿看到他這張臉時,鼻酸一瞬間就涌了上來,她想說話,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該說什么呢?

    她忍不住呼氣,將頭轉過去,“你知道自己幾歲了嗎?”

    慈幼院雖接受孤兒乞丐,可也不要年齡太大的。

    小乞丐低頭,他知道自己幾歲,從爹娘死后,他就會自己記日子了,生怕忘記他和meimei的年歲、生辰,不然世上就沒人會記得他們兩個了。

    “十二?!?/br>
    他的聲音很輕,又很干啞,想早點回到橋洞去,meimei肯定在那里等急了,要不是今日是她的生辰,兩人又很久沒有吃東西,他也不會去搶別人的東西。

    “那你要去慈幼院嗎?”

    至少比在大街上要飯,搶東西還被人打要好。

    小乞丐使勁搖頭,他不要去那個地方,又不愿意再說話了。

    祝陳愿也發愁,總不可能真就爛好心帶他回家,又或是讓他幫忙做別的事情,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她就說道:“我給你去買點餅子饅頭和膏藥吧,別去搶別人的東西了?!?/br>
    只見那小乞丐立馬跪在地上,使勁磕頭。

    嚇得祝陳愿連忙扶起他,他卻下意識地往后躲,她也沒轍,只能轉過身回頭,讓小乞丐跟上來。

    城門口別的店鋪不多,可管飽的饅頭店、包子店卻開了一家又一家,她趕忙進去各種餡都買了一些,提了一大兜出來。

    生怕那小乞丐跑走了,可祝陳愿看見,他就遠遠地蹲在偏僻的角落里頭,根本不敢挨著別人的衣角。

    祝陳愿心都開始泛酸了,十二歲的年紀,個頭卻還不如勉哥兒高,矮得跟個七歲的孩子一般。

    想到那張臉,她又很難過,跑去旁邊的藥鋪買了一點治跌打損傷的藥,帶來的銀錢全都花光了。

    氣喘吁吁跑回到那里,她將東西放在小乞丐的前面,喘著氣說道:“你不愿意去慈幼院,我現在還不知道怎么幫你。買了點饅頭和包子,還有點藥膏,你先帶回去。要是你遇到什么問題了,就來鶴行街的祝家食鋪找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