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49節
阿娘除了每天給我們送飯送藥,還要忙著做醬菜,我隔著門縫看她, 好像瘦了很多, 卻還是告訴我,病會好起來的。 我時常怨恨世事不公,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墻上,也好過看著身上的皮rou全都潰爛, 整個人散發出難言的味道來, 我根本不敢照鏡子,害怕看見讓人作嘔的臉。 可我不能, 我不想阿娘以后無人贍養。 整個人躲在只露出一點光的屋子里頭,我在無數張紙上寫下, 活下去。我還是想要活下去, 活在這個世間。 但麻風病醫不好, 哪怕湯藥灌到肚子里頭, 身上的rou卻還是一點一點爛下去, 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可是我到這個時候, 卻越發清醒起來,寫了很多很多的信,全都放在一個盒子里頭,讓阿娘放到了醬菜鋪里進去的門邊上。 信里寫的是我在那么多個日日夜夜里頭,無數個想要活下去的緣由。現在我用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活的話,可以請他看看,也許當那人看完后,或許就不想死了。 原諒我,以前沒病時就喜歡做這種爛好心的事情,要死時,也還是這般想著。 不是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真的能救人的話,我好想老天知道,將這些功德都積在我阿娘身上吧。 這輩子她過得太苦了。 阿巧 后面的字跡越發凌亂起來,很多字縮在一起,一團團淚漬,需要細細辨認,當祝陳愿看到信最后的落款人時,明白這是張娘子的女兒寫的。 她知道阿巧,知道張娘子只有這么一個女兒,聽聞她給女兒專門請了先生教導,那時阿巧也很活潑愛笑,又愛做善事,大家都說張娘子有福氣著呢,可是誰知道世事無常。 祝陳愿說不出來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當她看到紙張上出現了另一種字跡,歪歪扭扭的,像是剛會握筆的人寫下的。 努力辨認后,發現是一個地方,叫做小青山,完整的是小青山前頭走進去第三棵樹旁。 那是汴京埋葬人的地方,是阿巧的埋尸地。 她恍然想起來,那天送走張娘子后,她說:“怎么今年清明這么遲才來,我等不到那時再走了。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看阿巧就好了。” 可是當祝陳愿追問地方在哪里,她卻只是笑著,并不言語。 這般隱晦。 她凝望著窗前的明月,久久不能平息內心的悸動。 清明,今年來得好遲,可又快要來了。 祝陳愿摸黑出去洗了把臉,眼睫處很濕,她回來后,才把那張紙放到了柜子里,連同那本翻完了的醬菜冊子。 默然地盯著蠟燭上頭的燈火,看燭光晃動。 良久,嘆息著,突然有了無數想要傾訴的欲望,她從旁邊的紙箋中抽出一張信紙,磨墨,在紙上寫下想跟宋嘉盈說的事情。 見信順遂: 阿禾,近來你越來越不高興,都不怎么愛笑了,就算是出來玩,也心事重重。 我心里也很難過,卻又不知如何安慰你。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譬如婚事,譬如生死。 我不愿總與你談那些人生至理,想必你也不會想要聽,那就說說日子里頭的趣事吧。 還記得前年你和我一起栽在我房間前面的那顆柳樹嗎?它今年已經長出了新的枝芽。那時一起買的花,落了又開,現在葉子也又綠了起來,只是得等到秋日才能再看見花開。 我總時常忘記它們,可是它們長得卻很好。 還有,你很喜歡的雪蹄和橘團,近來越發愛玩鬧,橘團還從墻頭爬上去,溜到旁邊梅花嫂子的院子里,偷了一根她晾在那里的魚干,急得雪蹄在下面大喊,卻驚動了梅花嫂子,抓了個現行。 可憐我還得賠禮道謝,不過梅花嫂子人很好,她還專門給橘團蒸了一條魚。 不過偷來的那根魚干,最后還是沒吃著,太咸了吃著要掉毛的,我給它曬了一些,它總要爬到屋檐上去偷一根下來,不單自己吃,還不忘了給雪蹄。 我聘它時,還以為是只性情好的小貓,哪曾想是這般頑劣的性子,時常去打別的小貓,兇橫得不行,惹得那些貓都不敢從墻根底下過。 你下次再見它時,可能又得胖一圈。 你好像也沒有怎么見過勉哥兒了,他現在長高了一些,早先跟你說過他寫的字,最近寫的也越發好起來,照舊是愛玩,有了幾個好友以后,連食店里頭都待不住,玩鬧到快打烊才回來。 還有……, 祝陳愿在信里絮絮叨叨寫了很多小事,寫到最后她說,阿禾,人生總是很難圓滿,日子好像也并非每天都無波瀾,如果你真的覺得很難過,很難高興起來,那就寫下來,畫出來,就像你小時候常做得那樣。 盼望你歡愉。 寫完后,她思忖了一會兒,拿出畫筆來,在紙上將院子里的柳樹,花朵,打鬧的橘團和雪蹄,以及別的提到過的東西都畫下來。 畫了很久,才終于畫完,信和畫另裝一個信封,祝陳愿寫完后,心里頭才沒有那么沉悶。 夜里睡下時,她也睡得并不安穩,做了好幾個夢,隔日一早醒來時,人還蔫蔫的。 吃完早食后,精神氣才算好點,她踱步到儲物間去看之前做好的藏介,本來是留著放到夏日吃的。 不過她打開壇子聞到那股辣味,看到壇中的芥菜都癟下去了,就知道藏介好了,提早吃也沒有問題。 再看看前幾日腌的酒蝦和腌蝦,都已經熟了,可以直接拿點來嘗嘗。 祝陳愿先夾的酒蝦,里頭雖然放了花椒,卻不是很辣,在酒液的浸透中,微微發麻而已,她剝開蝦殼,蝦rou被腌得微粉偏黃,咬一口,特別彈牙,酒味濃重,不適合多吃。 腌蝦里面放的是糯米飯,又倒了酒,味道并不算臭,反而聞起來有些甜津津的,顏色倒是變化不大,蝦rou很滑膩,吃起來很新鮮,那股微甜的口感吸附在蝦rou上,回味無窮。 她嘗了幾個后,掏出一些裝到另外的小罐里頭,放到籃子里,準備提到董溫慧的宅子里頭去。 宅子離祝家倒不是特別遠,走幾條街巷過去,就在國子監旁邊不遠的地方。 門前種了一棵柳樹,牌匾掛著董家,她想著應該是這里,上前敲門,門里有人應了一聲,過來開門。 出來的是阿香,她看見祝陳愿很高興,忙請她進來,轉頭就跑過去找董溫慧出來。 院子不大,花架上擺滿了花盆,芍藥、金紗、千葉桃、香蘭等,點綴著小院,還有竹竿上隨風飄蕩的衣裳,停留在墻頭上的麻雀,暖黃的日頭下,祝陳愿不由感嘆,真好。 董溫慧出來得很快,她正在里頭忙著蒸糕點,匆匆洗了手就出來了,看見祝陳愿,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卻露出個笑臉來。 “先坐下來,我讓阿香去泡茶了。” 她提過祝陳愿手上的籃子放到石桌上,笑意盈盈地說道。 “上門總不能空著手來,我便拿了自己做的腌蝦和酒蝦,你和阿香兩人吃,酒蝦會醉人,還是要少吃一點。” 祝陳愿拍拍罐子,交代董溫慧。 她們說話的間隙,阿香端著茶盞和冒熱氣的糕點過來,然后又跑回廚房里頭。 “快嘗嘗,這是我近來學會做的松黃餅,味道還不錯。” 董溫慧將那盤松黃餅推到祝陳愿的面前,一臉期待著讓她嘗嘗看。 松黃餅是用松黃做的,用松樹上抽出新芽的花骨朵,二三月時,則取上頭的粉末,謂之松黃。 拿來釀酒再合適不過,可若是用松黃加熟蜜,再拌到面粉里,做成餅狀上鍋蒸熟味道也不錯。 祝陳愿拿了一塊,咬下一小口,粉末簌簌往下掉,松黃本就不苦,還是味甘,添上熟蜜后味道就更甜。 董溫慧雖然餅味道做得不錯,可面餅放太多了,吃得發干,她咽下后,趕緊喝了口茶水。 “味道不錯,看來最近是在學廚打發時間。” 祝陳愿的一句話,明明誰也沒提到,卻讓董溫慧又悄悄紅了臉。 她用手扇風,反正昨天也切實想了很久,還是想跟祝陳愿說:“最近,確實是在學廚。我以前從來沒有下過廚房,更別提拿過菜刀了,即使到這里,大多都是阿香下廚。可” 說到這里,她明顯地沉默了一下,垂頭看茶盞,“那天你帶我去吃黃老的春日宴后,我發現自己除了想吃不一樣的風味以外,更想自己做點吃的。可又不好意思來打擾你,就想著跟阿香學,跟阿姐學。我先學會了買菜,趕個大早去,有好多次,都能在那里碰到蔣四。” 這個名字她念得又輕又快,匆匆帶過去,“他每次都很熱心告訴我哪家的菜最好,一來二去我們就有些熟了。我原以為,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跟我爹那般,在家總是橫眉豎眼,摔摔打打,又或是喝花酒,一點精神氣都沒有。可是,他好像并不這樣。 也并不溫柔體貼,卻從來不會大聲嚷嚷,說話間也會考慮到我的感受,從來沒有看他皺眉發怒過。歲歲,我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朝我發怒,雖然我面上不慌張,可我會手抖,會心慌,會整夜睡不著覺。 所以后來,他說去相國寺的時候,我同意了。” 董溫慧沒有沉浸在兩人的相知相識里,反而是平復著呼吸,她太厭惡她爹了,以至于在腦中想到他發怒的模樣,都忍不住手抖。 以前她就想過未來相公,最好是從不大聲說話且不會發怒,不會動手打人的,蔣四滿足了這一點,董溫慧覺得自己很難有理由不動心。 “那他就沒有說,以后要怎么樣?” 在祝陳愿的心里蔣四應該是有擔當的,可若只字不提,那人品著實有待商榷。 “他”,董溫慧說到自己的人生大事,還是會羞赧,“他說,我們先定親。這件事,我還沒有跟阿姐說過。” 畢竟私底下與男的私相授受,估計堂姐都不太能相信這是她干出來的事情。 董溫慧低頭,聲音很輕,“要是真定親了,就請你過來吃飯。” “那可是件大喜事,黃老指不定高興地合不攏嘴呢,哪里還要你請吃飯。” 祝陳愿笑得很開心,更多的是寬慰,她哪里能想到當初一心求死的董溫慧,不僅絕境逢生,還即將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覺得春日可真好,哪怕是背陰的花,都得到了日光雨露,從枯萎到慢慢盛開。 “如果那一天到的時候,我必然親手給你送一份嫁妝,以后,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要好好過日子。” 祝陳愿上前擁抱了董溫慧,在她耳邊輕輕說了這番話。 她忽然泣不成聲,“會的,一定會的。” 最后,祝陳愿還是吃了頓午食再走的,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走著走著就笑起來。 能夠見證一個人向死而生,她如何不高興呢。 這樣的情緒一直延續到她做完食店里的菜,直到米夫人來接她的時候。 交代完一切后,她坐上了馬車,只有米夫人在車上,祝陳愿看見她時莫名地有些心虛。 “小娘子近來可好,我最近忙著cao持家里頭的事情,也沒有過來看過你,實在是不應該。” 米夫人客套了好些,才語氣低沉地說道:“我們家老米應該也跟小娘子你說過了,他這個人早年間可是個招貓逗狗的頑主,家里頭遭了事后,就投身到邊關去。哪里想過,現在成了這番模樣。到時候小娘子你見了他,別被嚇到,也別盯著他看。” 祝陳愿點頭,她明白如果眼睛瞎了,身上又有了殘疾的話,總會很在意別人的目光,更何況是在戰場上廝殺的將士,如今成了這番模樣,更讓人難以接受。 她們先到祝家拿醬菜,再趕往曲府。 米師傅在門口迎接兩人,一臉愁容,語氣又憤憤,故意說得大聲一點,“我們回去好了,哪里管得了別人的意愿。他就樂意躺在那床上,餓死他算了。” 也是被府里的曲融折騰地有了怨氣,以前脾氣就不好,現在脾氣越發古怪起來,樂意的時候說話,難受就拿獨眼看著別人,橫豎怎么樣就是不開口。 米師傅自覺也不是沒有脾性的人,泥人尚且還有三分的火氣在里頭呢,誰管他死活,作勢就要往外走。 被米夫人白了一眼,她自己上前輕輕推開那扇門,院子里頭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光禿禿的,要不就是殘花敗柳,毫無生機一般。 連絲暖意好像都沒有。 里頭的椅子上坐著個人,瞧他們進來,就抬起那只沒有瞎掉的眼睛看他們,眼里有銳氣,可祝陳愿卻看他,好像被挖了根的樹木一般,失了生氣。 整個人干癟發瘦,好似紙人一般,連喘息聲都沒有,一道傷疤從左眼上方斜著貫穿到鼻尖,左手的衣袖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