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33節(jié)
可江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不出口,瞟到南靜言突然低垂下來的頭,他鬼使神差從柜臺取出一瓶酒放到她們前面,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酒是果酒,不醉人。 “拿回去喝吧,別留在這里,大晚上的不安全。” 江漁起身趕客,要是白日他還能再給她們講講別的故事,可現(xiàn)在深夜,雖不是孤男寡女,傳出去并不好聽。 走江湖的雖是在男女關(guān)系上葷素不忌,可江漁他卻很討厭那些并非真情的玩樂,有時候比女子都來得保守。 送走兩人后,一直沒出聲的小乞丐趴在酒桌上睡著了,江漁給他找了衣裳披上。 起身去關(guān)外頭的門,回頭看到那兩句詩。 其實他本名并不叫江漁,而是一個又土有難叫出口的名字,后頭他給自己取名江漁,那時他手上已經(jīng)沾染了人血,想著不如做名樵夫,將砍柴的工具,用在樹上,而不是人上。 讓日暮歸來時下的大雨,可以沖刷他滿身沾染的血跡。 江漁寂寥地坐在昏暗的酒館里頭,拿出一罐酒出來,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 果然人貪欲不足,現(xiàn)在他居然生出點渴望來,想要有一個家。 —— 祝陳愿和南靜言被趕出來后,對視一眼,兩人失笑。 她晃晃瓶子里的酒,聲音含笑對南靜言說道:“失策,我以為走江湖的應(yīng)該比我們兩個更不拘小節(jié)才對,反倒還送客,也不枉他剛開酒館時我去給他捧場。” 本來按祝陳愿的性子,是不會大晚上到一家酒館里頭去喝酒的,還不是江漁天天來店里吃飯,得知在旁邊開了家酒館后,就去買了幾次酒,兩人也算是有些相熟。 “他挺厲害的。” 南靜言回頭看那漁樵酒家,只說了一句。 就聽了這么一小段的故事,她忽地對江湖生出了點向往,好似火苗,而去塞北的念頭也并沒有因此而熄滅。 “拿著酒,我們?nèi)ヒ故姓覀€地方喝點。有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我想跟你說說。” 南靜言伸手挽住祝陳愿的肩膀,如是說道。 “走吧,我?guī)闳L你方婆家的批切羊頭,她家做得可好吃了,用來下酒是真不錯。” 祝陳愿也沒有問什么事,而是直接應(yīng)下,帶著南靜言往前走。 方婆家的鋪子在鶴行街靠近巷口的地方,攤子邊上零散地坐著幾個人,祝陳愿要了一份批切羊頭。 這都是一早做好的,她們才剛坐下,方婆就端著一個盤子放到桌子上,羊rou晶瑩透亮,上面有明晃晃的皮凍,肥瘦都有,還有方婆特意調(diào)的佐料,醋和芥辣是分開的。 “什么事都等吃完再說。” 祝陳愿將筷子遞給她,又問方婆要了一個小碗,自己倒了一點酒,剩下的全給南靜言。 主要是祝陳愿怕聽到些讓她不適的故事,那到時候這盤批切羊rou吃不下去,她會更難受。 批切羊rou是拿羊頭rou煨煮成的,放上一夜或者一天后,再拿出來賣,上頭就會有rou凍,用刀切成薄片。 祝陳愿用筷子夾上一片,她喜歡先嘗上面的rou凍,跟魚凍的味道并不相似,羊rou凍入口即化,味道鮮美,沒有羊膻味。 等將邊角的皮凍吸進嘴里,她再蘸一點醋,方婆家的醋是自己釀制的麥黃醋,嘗起來醋味不濃,麥香卻極為濃重。 在她心里,批切羊rou和麥黃醋配在一起是絕佳的,醋汁裹在羊rou上,入嘴先是微酸,緊接著就是羊rou原汁原味,帶著些許韌勁,肥瘦相間的羊rou滋味最好。 她拿起碗,悶了一口酒,很甜的果酒,配羊rou稍許發(fā)膩,祝陳愿突然懷念起同庭春色來,她雖然喜歡吃甜的,那不是齁甜的那種。 趕緊又吃了片羊rou壓壓嘴里的甜味不再就酒吃。 反觀南靜言,直接拿酒瓶往嘴里倒,有些酒液順著她的下巴流下來,打濕了胸前的衣襟,她也全然不在意,停下來吃一片羊rou,再喝口酒。 吃完了后,她沒醉,只是兩頰薄紅,放下酒瓶,緩慢開口,聲音輕到只有兩人可以聽見:“我收集了很多的證據(jù),那對夫妻從我們幾個身上撈了錢后,膽子越發(fā)大了起來,也不加掩飾,敢販賣起私鹽來,數(shù)量眾多。我已經(jīng)全交到府衙里頭去了,大概這兩天就能將他們抓進監(jiān)牢,判個流放。” 南靜言終于有些繃不住了,她今天雖然高興,可是壓抑在心底的事情也是真的讓她難受。 她顫抖著嘴唇,在桌上握住祝陳愿的手,“我以為,我這么做,大家都能擺脫魔爪,尤其是白和光,她就不用再去接客了。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傻得可以。” 祝陳愿沉默,她與白和光也是相熟的,妓館里的頭牌,有段時間經(jīng)常會過來食店吃飯,每次都帶著一身傷。 “其他人也沒有說話,都用那種哀怨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南靜言她并不是傻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那對惡魔進去就可以改變的,只要是想起白和光看她時,那雙哀怨欲要滴出兩行血淚的眼睛,她還是難受得可以。 剛才的輕松歡笑對于她而言不過是暫時放松,其實頭頂懸著利刃,時不時就會砍下來。 她突然羨慕起江湖劍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壯志的生活來。 “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話嗎?你那時多么意氣風(fēng)發(fā),即使當(dāng)了女伎,可你還是很驕傲地對我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你說,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陳愿始終能記得,當(dāng)時她說這句話時高昂著頭,眼里有光,可后來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后,就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風(fēng)沙雪雨都摧毀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從麻之中,你也要從滿身都是刺的地方鉆出來,它們傷害不了你。” 祝陳愿反握她的手,說出來的溫柔卻又有力量,“為什么要因此難過,你明明就已經(jīng)做到了。那么難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壓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這些證據(jù)有多難,但她知道南靜言有多拼命,又有多堅韌,即使知道自己不過是斂財工具后,也沒有哭,只是想將他們扳倒。 南靜言抬起頭來,這句話是她剛認(rèn)識祝陳愿不久后說的,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么多事情,讀了點詩書,就覺得自己就該是那頑強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類拔萃。 可是,在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假面,卻早已忘記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樣的。 “我也記得,你當(dāng)時跟我說,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靜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濁氣。 兩人在那里說了許久,祝陳愿到家門口后,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靜言,在她耳邊說道: “你且記得,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 那天過后,又隔了兩天,祝陳愿聽葉大娘說起汴京駭人聽聞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范大黑心夫妻倆,專門從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領(lǐng)了孩子出來,都是那種才五六歲的,養(yǎng)了幾年,長得好看就送到妓館里去,身材挺拔一點,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讓男童去給貴人當(dāng)玩物。” 葉大娘說起來,憤憤不平,在她眼里這對夫妻簡直就是惡魔,毀了那么多無辜的孩童。 她說著又暢快起來,“還敢拿官鹽當(dāng)私鹽販?zhǔn)郏瑪?shù)量眾多,又加上這一筆事,夠他們判個絞刑的,死后也沒有人收尸。” 祝陳愿卻心神不寧,她忙問道:“那可有說出名姓來?諸如當(dāng)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誰?” 葉大娘雖好奇她問的話,卻還是搖搖頭,這些沒有人提起來。 她暗自松了口氣,但一下午還是思緒不安,連菜都多次做錯,想等著南靜言過來。 可祝陳愿卻先等來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個美人,面目含春,香腮盈膩,裊腰□□,而雙眼卻總是滿含哀愁,哪怕笑起來,也帶著凄然。 “我現(xiàn)在不吃飯,你可有空閑時間,我想跟你說說話。” 她說話輕柔,言談舉止更像是大家閨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里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陳愿點頭,領(lǐng)著她往二樓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沒有過來找你了。” 她的聲音緩慢,臉上露出點笑意來,并不真切。 “也許你好奇,我到底為什么找你,畢竟我們關(guān)系雖然還不錯,卻并沒有到無話可說的地步。” 白和光望著窗外,又開口說道:“我不過是知曉南靜言晚間會來,看到她采買的東西,就明白她會請你燒河祇粥。” 她慘然一笑,“你能讓我也吃一碗嗎?” 祝陳愿扶額,她又看見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來的淤青,無法說出反駁的話來,轉(zhuǎn)頭關(guān)切地問她。 “那對夫妻進了監(jiān)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我這樣爛到塵泥里頭的,還能有什么打算。” 一聽這話,祝陳愿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這樣的情緒里頭。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靜言名字的由來,那你也該知道我的。和光,聽起來多好聽啊。” 白和光現(xiàn)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氣,壓在心底無人可說的話,到了這里卻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他們從這里給我取的姓名,想讓我混同于塵垢里去,不要有一點光。” 他們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塵埃一般,任人欺凌。 祝陳愿皺眉,她都沒想到這對夫妻就這么喜歡從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靜言,后有白和光,兩個都是他們手頭上頗為出眾的。 所以他們就讓兩人一個當(dāng)女伎,一個當(dāng)妓·女,人為更改了兩個人的命運。 白和光怎么能不有怨氣,她就像是被扔到污泥里頭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從里頭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顏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污泥該怎么洗凈?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來清洗,可心里灌滿的泥漿,拿什么倒出來呢? 用刀子挖出來嗎? 意識回籠過來,白和光收起那些不應(yīng)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看著窗外。 外頭的柳樹長滿了新芽,燕子在上頭安家,春日的陽光照在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么時候能重見天光呢。 作者有話說: 首先說抱歉,昨天說要把后面的內(nèi)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為視角問題,還是放棄了,直接移到后頭來。 不然視角亂七八糟的,還有人物,我寫的時候真的特別糾結(jié),可能涉及一些讓我不適的東西。 文中沒有說教的意思,也沒有貶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適,在這里先說聲對不起。 但當(dāng)時做人物時就考慮過了,這兩人就是對照組,包括名字和職業(yè),性格,兩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救贖。 還有一兩章要寫到她們,后面可能有些許黑暗,之后就要開始換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出自《荀子·勸學(xué)》)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道德經(jīng)》非原意,就是表面的意思。 第28章 河祇粥 一整個下午, 白和光都坐在小隔間里,直到晚間打烊,南靜言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