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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小食店 第34節(jié)

    她這兩天沒睡好, 面色憔悴, 看到白和光也并沒有多驚訝。

    反而是將手里提著的魚干交給祝陳愿,說話時平靜無波, “之前說過的, 歲歲你給我們兩個做一碗河祇粥吧。”

    祝陳愿左看看靠窗一言不發(fā)的白和光, 右看看面無表情的南靜言, 兩個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出來,又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姐妹,現(xiàn)在卻變成這樣, 她心下嘆息。

    接過那袋子魚干,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直接下樓去,沒想到白和光也跟了下來。

    昏暗的燭光下,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可寂靜中, 能聽到她說:“被范大他們兩個從杭城慈幼院領到汴京時,我那時六歲, 什么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可現(xiàn)在,要我在想杭城慈幼院的事, 我只能想起河祇粥來。”

    白和光輕笑, “杭城人喜歡吃魚鲞, 賣這個的鋪子有一兩百家, 魚鲞也賣得便宜。而當時慈幼院孩童多, 但官府派發(fā)的銀錢卻少, 管事大娘是個心善的人,時常去買漁家曬好的魚鲞,熬成粥給我們吃,說里頭咸吃了好長個子。”

    可是從杭城到汴京來,范大他們從來不給吃飽飯,她餓到蜷縮在墻角時,總會想起那碗重咸的粥。

    “我進了荷香樓后,想吃什么魚鲞都能吃到,即使是淡口的白鲞。我嘗過很多種吃法,像老鴨鲞,只要去掉魚皮后就可以直接吃,撕成小條后味道不是那么咸。又或是普通的,放到火盆上給烤得有些焦黃,再撕下來就甜酒吃。要不就是泡在水里頭,等到它軟和后,拿油煎著吃。”

    她一氣說了好些吃法,可只有自己明白,全都食之無味,在餓了那么些年以后,白和光已經(jīng)很難吃的進去東西。

    她不過是借這些東西來打斷自己無端的思念,想告訴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比起幼時來,已經(jīng)很好了,可是到了這里,白和光已經(jīng)無法再欺騙自己。

    她就是過得很不好。

    祝陳愿聽完她說的話,突然心生酸澀,不知道為誰,她無法想象那么暗無天日的日子,白和光到底是怎么挨下來的。

    “你,”她開口,卻感覺喉嚨有些堵塞,順氣后說:“范大他們進去了,妓館要是能贖身的話,我要不幫你贖出來,你回到杭城去,如果杭城不想去,那去明州,我外公家在那里還算有點威望,你可以在那里安家。”

    祝陳愿一晚上想的都是這個事,深陷泥潭里頭,也應該努力爬出來,而不是徹底等著爛下去。

    她又怕人家多想,“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能早一點脫身,你…”

    白和光慢慢收斂上挑的嘴角,低頭看手背,那上面滿是或青或紫,露出個極其復雜的表情,打斷了她的話。

    “不用了,我有要去的地方。”

    她并沒有說自己要去哪里,但也變相地告訴了祝陳愿,自己會從妓館里頭出來。

    畢竟,她可比任何人都想擺脫這種折磨,不想過出來逛逛后頭都有看守的日子。

    不然也不會費勁心思攀上大官。

    祝陳愿松了口氣,面上也多了幾分笑意,開始處理南靜言帶來的魚干。

    魚鲞是腌制晾曬好的魚干,杭城那都是用海鹽腌的,里頭足夠咸,并不需要多放鹽。

    做河祗粥只需往里頭加入剪好的魚段,去掉魚鰭和魚尾,拿水泡軟,放到砂鍋里頭加水加米一起煮。

    在等待粥熬成時,南靜言也下來了,三人沉默圍在爐子邊,聽柴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看細小的火星子蹦出來落到地上化為灰燼。

    沒人開口說話,安靜的屋子能聽見砂鍋里頭的粥咕嘟咕嘟在冒泡,熱氣頂著蓋子。

    祝陳愿算算時辰,拿蘸水的巾子撲在鍋蓋上,掀開蓋子,咸濕的熱氣從鍋中涌出來,她沒有再放其他的東西,想來杭城慈幼院以前做的時候,也不會再放鹽。

    挨個給兩人舀了一碗,她們沒有去桌上吃,而是捧著碗坐在位置上。

    白和光怔然地望著手里的這碗粥,這股味道太像她幼時吃過的,都是咸中帶著點魚腥味。

    她拿勺子攪動河祇粥,短小的魚段時不時從粥中冒出頭來,熱氣熏蒸她的眼睛,白和光感覺眼睛濕潤到幾欲流淚。

    她默默垂下頭,將勺子送到嘴邊,喝下這口粥,魚鲞本就咸,連帶著寡淡無味的白粥都發(fā)咸,要是再咬到魚鲞,拿牙齒撕扯魚rou,咀嚼完后臘魚的咸香全都在口中。

    本來應該是咸到人發(fā)苦的粥,可白和光卻一口口面不改色地下肚,這是她記憶中難得的美味,今天又能嘗到,這次的魚鲞腥臭氣沒有那么濃重,米也不是杭城常用的米。

    可她卻感覺,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好似稍稍平靜下來,吃完后嘴里又干又咸,可她卻沒有任何的表情,自己去拿水洗干凈這只碗,放回到碗柜上。

    南靜言也停下了筷子,手緊緊握住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說,你自有安排,你要去哪里?”

    她剛走下來就聽到這句話,在樓梯口停住腳步坐了很久,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想回杭城,白和光能去哪里?

    白和光已經(jīng)歇了吵架的心思,她的目光沒有焦距,只是隨意落在燭光映照在墻壁的影子上,喃喃自語:“天地之大,總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能去哪里呢?我知道你討厭我,不想跟我去一樣的地方…”

    白和光突然出聲,“我不是討厭你,南靜言,你要知道,討厭和嫉妒是不一樣的。索性我在今晚就明說了,我真的很嫉妒你。”

    她坦誠的話,讓南靜言愣住,眼睛稍稍睜大,嘴巴也無意識張開,連接下去的話都沒能再說下去。

    嫉妒?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明明我們都是在慈幼院里頭出來的,可為什么你能吃飽飯,我卻只能餓肚子。為什么你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地賺銀子,我卻只能出賣身體。我知道,這不怪你,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只要看見你開心的樣子,我就覺得有刀子在割我的rou,好像有人穿過我的身體緊緊捏住我的心那樣難受。”

    白和光沒有歇斯底里,她即使再難過都不會發(fā)瘋似地大喊大叫,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像驚雷在這間屋子里炸開。

    她怎么會不難過,兩人之前同住在一間房子里頭,范大他們每天像施舍乞丐那樣只給她一小碗的粥,卻讓南靜言吃帶油水的東西。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十年,以為會有出頭之日的時候,他們又將她迷昏,連夜送到荷香樓接客,她只要一想到當時那個場景,到現(xiàn)在還是渾身戰(zhàn)栗,惡心到胃里難受想吐,恨不得沖到冰冷的水里死命揉搓自己的身體。

    可是白和光忍住了,她拿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讓自己出口的話不要帶上一點哭腔,“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呢?當你在臺上風光表演時,當你受到他們追捧時,你知道我過得是什么日子嗎?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陰溝里的老鼠那樣見不得光。”

    她胸口劇烈喘息,聲音卻平靜,“你沒有體會過,有人拿鞭子抽打身子時,皮開rou綻的感覺。拿針扎在手上腿上,捂住嘴巴痛到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又或者拿guntang的燭油直接滴在身體上,抑或是拽著頭發(fā)猛地拍在墻上。”

    白和光沒有哭,反倒是突然笑起來,轉向兩人,目光沉沉,“總有些人喜歡在女人身上施行自己的暴行,而我白和光,恰好就是倒霉的那個人。為什么每天都那么愁那么哀怨呢,因為有的人就喜歡我這副樣子啊,好像這樣他們能滿足一般。那些恩客的娘子,自己家的管不住,跑到我面前,扇我耳光,指著我鼻子罵我。你們明白嗎?我是人啊,我不是畜生。”

    到底是之前做了什么孽,才會過這樣的日子,白和光到了現(xiàn)在,才癱坐在椅子上,捂住自己的臉,眼淚順著指縫流下來。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受盡折磨的那個人是我啊!

    祝陳愿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臉上滑下來,滴落到地上,一摸,臉上已經(jīng)全是淚水。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的人看似柔弱,卻能堅韌到這個地步。

    南靜言愣神,她感覺自己的呼吸被掠奪,好似無法喘上來氣,眼前都有重影,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其實她才是最自以為是的那個人吧,總是那么幼稚地勸白和光熬一熬,只要自己賺夠了錢,扳倒了范大他們,就能把白和光和其他人贖出來。

    可是,那些挨過的打,愈合后又裂開的傷疤,經(jīng)歷過的難堪,在身體上消除了,可怎么在心里除掉呢。

    她也明白了,為什么有時候白和光總是用那種格外哀怨的眼神看她,其實是在羨慕能堂堂正正站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的生活。

    外頭呼嘯而過的風拍打房門,白和光的哭腔不甚明顯,她緩了緩說:“為了報復這些人,我攀上了高枝,反正都已經(jīng)爛到泥堆里頭了,還管什么清白。他們有的斷手斷腳斷絕子孫,有的,呵,死在了地下溝渠中。”

    暢快嗎?更多的是悲哀,她攀上高枝后,還拿到了范大販私鹽的證據(jù),不然就憑南靜言靠雇一些乞丐混子去打聽跟蹤嗎?

    誰更希望那兩個人死去,還不是深陷泥沼的她,每一個因為傷痕痛到不能入睡的晚上,她的恨意和殺意就多一分。

    白和光到現(xiàn)在真的明白,自己本就應該和塵埃合為一談,因為自己本來就不清白。

    那都不重要了,她快解脫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還在那里默默垂淚的祝陳愿,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道:“本來不想讓你聽見這些遭污事的,可是我一到這里,好像就跟回了家一樣,即使我沒有家。

    你知道嗎?那天我來你店里,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妓館mama還算是個好心人,肯讓我?guī)е顺鰜碜咦撸乙谎劬涂吹竭@個食店。

    當時我多狼狽,進去的時候嘴角都是腫著的,我以為你也會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你卻領我到樓上坐下,還給我上藥,又給我熬了一碗粥,不收我銀子,讓我難過的時候就過來這里吃飯。我白和光何德何能啊。”

    那些對于祝陳愿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于當時一心想要尋死的白和光,卻是給了她求生的希望。

    “那碗粥真的很好喝,好喝到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是什么味道的,很甜,我從來沒有喝到這么甜的粥。謝謝你。”

    祝陳愿說不出來話,只能緊緊回抱她。

    稍后,白和光松開了手,站到南靜言的面前,輕輕揚起一個笑臉,“我真的該放下了,你也該放下,不用再掛念我,我已經(jīng)從妓館贖身,至于以后去哪里,山高水長,哪里不能走呢。南靜言,以后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多愁善感,要是時常見到你,我就會想起每一個嫉妒你的時候。”

    那該怎么釋懷呢?她們兩個本來就做不成姐妹,也做不成朋友,只適合做過路的人。

    “那你什么時候走,我送你離開。”

    南靜言身體顫抖,她的語氣帶著懇求。

    “今晚就走,你別來送我。南靜言,我太自私了,只想逃到一個地方療傷,不想再來汴京這個傷心的地方了。那群孩子,就交給你了。我希望你,能過得比我幸福。”

    她神情很認真,“南靜言,好好過你的日子,不用掛念我。你別來送我,讓歲歲送我最后一程吧。”

    太想逃離這個讓自己沾滿污泥的地方,以至于一天都等不了。

    臨出門前,白和光還是猶豫了,沖上前抱住南靜言,低聲說道:“南靜言,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兩人走到很遠的碼頭邊上,那里有白和光一早買下來的船只。

    “我最后還是自私了,不想讓自己一個人離開汴京。”

    白和光望著前面的船只悠悠說道,側身拉住祝陳愿的手,“我本想回杭城去吃一碗河祇粥再走的,可是嘗了你做的后,我放下了執(zhí)念。可能我懷念的,就是當初在慈幼院里的時光,大娘從來不會打罵我們,能吃飽穿暖,還有幾個小姐妹玩耍。

    歲歲啊,之前沒來找你,現(xiàn)在來找你,就是讓你送我走,你說世上怎么會我這樣的人呢?”

    風吹亂了祝陳愿的頭發(fā),也吹痛了她哭紅的雙眼,出口的話輕飄飄,“那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我能知道嗎?”

    “是塞北。”

    她頭回笑得這般肆意,“南靜言一直想去的塞北,她總說大漠狂沙,烈酒良馬,自己向往那樣的邊城。其實她更想過的是安穩(wěn)的日子,有一個小家,有人可以等她回家。而塞北,就應該是我這種沒有牽掛,只想浪跡天涯的人才要去的地方。”

    這樣,南靜言知道她去了塞北后,就會歇了念頭,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這是她白和光,最后能為她做的一件事了。

    “你何必呢。”

    祝陳愿哽咽,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握住她的手。

    “你要是平安到了塞北,你給我寄個信來,我好讓人給你捎吃的,你要不回杭城吧,塞北太苦了。”

    生得花面孔的白和光,怎么都跟塞北的粗獷不符。

    “歲歲,不說這個了,那邊已經(jīng)在催了。你也不要掛念我,留在杭城或者汴京,都會讓我痛苦。我也很向往碧藍無云的天空。”

    而不是縮在狹小的屋子里任人宰割。

    白和光最后和祝陳愿告別時,擁抱她,將臉埋在她的肩膀上,悶悶的聲音從她嘴里傳出來,“我會給你寄東西的,歲歲,你一定要過得幸福,我走了,有緣一定會再見面的。”

    等她得到足夠多愛和關懷時,也許才能再次踏進汴京這個充滿傷心記憶的地方。

    而那天,也許在一兩年,也許是永遠。

    白和光站在船頭,從江面吹來的風撥動著她的衣裙,她使勁沖祝陳愿招手。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

    有緣再相逢。

    ———

    等到白和光走后,南靜言才從后面的巷子里出來,和祝陳愿一起眺望那遠去的歸舟。

    “她說,她會去塞北,希望你能過上想要的日子,有良人相伴,有家有孩童。”

    祝陳愿的聲音聽起來很縹緲,她今日格外難過,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送走故人,第一次她明白永無相見的時候,可這一次,她盼望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