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26節
烏山是離汴京城最近的山頭,也是年年野菜長得最快的地界。 雪蹄最先下來,從夏小柳身上叼過橘團就跑下去,祝陳愿趕緊提著籃子跟在它后頭,可憐祝程勉突然失去倚靠,往下砸去,生生將他給砸醒了,摸著發疼的腦袋下了車。 烏山的柳樹都比汴京城里頭的先冒出嫩綠的枝芽,更別提那長得極快的野菜。 二月二雖是挖野菜的,實則最主要的是出來踏青,冬季能見的綠色少之又少,人又不愛活動,才借著挖野菜的由頭,出來游玩,又稱“遛百病。” 還有人說,“春季田間游,百病不露頭”,“陽氣吸在身,百病不纏身。” 以至于陳歡剛下來就喊道:“不急著挖野菜,我們先去山上逛逛。” 又低聲對祝陳愿說,“今日你多走走,剛巧前兩天生病,趁著這時候去去病氣。” 陳歡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她堅信只要今日在這山野間多逛逛,那今年往后就不會再生病。 祝陳愿哭笑不得,又無法反駁,只能跟在大家伙后面往前走。 烏山的景色沒有再遠點的蒙山好看,這里除了山頭就是樹,連毫無情致的夏小葉都說了一句,“這哪里是來踏青的,是來這邊從樹里看景的。” 挨了她娘的一記捶打。 祝陳愿卻幫腔道:“烏山的野菜雖長得快,可花卻長得慢,等到清明時節再來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連鳥雀蝴蝶都在這里駐足不前,那才叫好看呢。現下真不是看景的時候。” “其實到那時,哪里用得著來烏山,直接去放園子,汴京城里頭的康華園林景致很不錯,到了二月中旬,那時又是花朝節,他家開了園子,就上那里看去。” 陳歡捶捶自己發酸的腿,聲音卻很高昂,興致勃勃跟大家說。 放園子又叫放春,每年的二月初、中旬抑或是三月初,百花剛開的最鮮妍時,有私家園林的就會開門,無論是誰都可進去賞春。 就算是皇宮也可去得。 夏母從來沒去過,像她這種為了生計煩憂的人,哪里會閑情雅致去賞花,更何況還要給看門人一筆茶湯錢。 不過她自己也是有氣節在的,從來不會在這上頭覺得低人一等。 踏青不過就是一行人走到半山腰,看到有塊平地就不走了,找個稍微干凈的地方就坐下來,分享自己帶來的吃食。 “來來,嘗嘗歲歲做的糕點,都是拿邊角料做的,不值幾個錢,你們別客氣,趕緊吃。” 陳歡打開帶來的食盒,里頭放的大多數都是糕點,旁的也不易帶。 諸如蜜麻酥、查條、麻團、水團,還有些果干,祝陳愿給夏小柳塞了一把花花糖,摸摸她稀少的頭發,“吃點糖,甜甜嘴。” 可沒忘了旁邊眼巴巴的祝程勉。 小孩是拒絕不了糖果的,尤其是外形又花俏又好看的,祝程勉拿到就塞到嘴里,可夏小柳左看右看,最后撐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摟著那堆糖果。 率先遞給她阿娘,再是夏小葉,在場的每個人她都遞過去,連雪蹄和橘團都沒忘記。 然后不過大腿高的夏小柳,才將手里握著的糖放到嘴里,甜甜的味道讓她瞇起了眼睛,搖頭晃腦的。 有些孩子生來就格外不同。 眾人自是又一番感慨,夏母摸摸自己提的籃子邊緣,猶豫再三還是拿出自己做的菜團子,音量不高,“家里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只做了幾只菜團,菜是自己家里種的幾株崧菜,不嫌棄的話,可以嘗嘗看。” 她不想吃白食,又買不了什么好東西,只能去買了幾斤白面,狠狠心又往里頭擱了一些油和鹽,才做出十來個菜團來。 “我正饞這口呢,我做的糕點太甜太膩了,就想吃點咸口的。” 祝陳愿趕忙接過那菜團,倒也沒說假話,當著夏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菜團說實話,并不好吃。 崧菜有些老了,菜葉和菜根混在一起,菜根硬,面放得多,油鹽又少,菜團寡淡無味,可祝陳愿卻吃完了,還說道:“夏嬸,菜團味道真不錯。” 她無法跟貧苦人家出生的夏母說,讓她下次做菜團只用菜葉,不用菜根,讓她最好多放些油鹽。 夏母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腰背也悄悄挺直,菜團她自己是一個都沒舍得吃,但她想自己放了那么多白面和油鹽,味道應該不錯。 大家頗為痛苦地分吃完全部的菜團,才起身去挖那些從鄉野中冒出頭來的野菜。 一株株分散在地里,祝程勉認得薺菜,拿鐵鏟挖出來,舉著那株不過他指頭長的薺菜,興奮地大喊,“阿姐阿娘你們看,我挖的薺菜。” 這么小的菜還在萌芽就被挖掉了,祝陳愿只能勉勵他一句,“那你多挖幾株,晚間回去我給你做薺菜餛飩吃。” 一聽這話,祝程勉興頭一下子就上來了,怕雪蹄亂跑踩壞了他的菜,還專門先跟它說好,讓它上別處跑去,自己挽起袖子,撅起屁股,使勁挖那野菜。 到最后,祝陳愿頗為頭疼地發現,怎么全挖的都是丁點大的,這些薺菜都不夠塞牙縫的。 偏偏祝程勉還要聽表揚,高昂著腦袋,祝陳愿只能說一句,“你挖的菜回去我全都給你做成餡,包成餛飩。” 傻小子還以為自己挖得很好,到車上還在那里嘀咕,旁的人不愿意聽,就趴在雪蹄耳邊說。 他的興奮從烏山一直延續到汴京城。 作者有話說: 太婆說口味得寬一點這段,化用了汪曾祺先生在《慢煮生活》里的一段話,“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 第23章 同庭春色 送別了夏小葉母女三人, 祝陳愿他們才挎上菜籃子,說說笑笑進到巷子口,后頭雪蹄溜達過來, 嘴里銜著一只籃子, 小只的橘團窩在里頭睡覺。 “你們幾個可算回來了”,祝清和松口氣, 他從書鋪回來就一直在巷口轉悠, 眼巴巴瞧巷口的位置, 卻遲遲不見動靜, 連青磚墻上的磚都要數清楚了,眼見天色將晚,才聽到后頭有聲響。 他趕緊迎上去, 接過陳歡手里的菜籃子, 又挨在她身旁,極為自然地說道:“我瞧瞧你們今日都挖了什么野菜?” 菜籃子大多都是薺菜,旁的野菜太小,祝陳愿下不去手。 “阿爹, 你看看, 這是我今日挖的野菜,全是我自己挖的!” 祝程勉舉起他的菜籃子, 踮腳讓祝清和瞅一眼,話里話外全是自得。 “那你可比阿爹厲害。” 祝清和配合地拿過菜籃子, 認真在里頭挑揀, 然后摸摸他的腦袋。 留下陳歡和祝陳愿在那里搖頭微笑, 總算是換了個人念叨。 一進廚房, 祝程勉抱過那只菜籃子, 直接從門檻上跳過去, 將薺菜全都倒在盆子里,嘟囔道:“我挖的菜我要自己洗。” 陳歡也拿了個盆,放在他身旁,聞言笑道:“好好,你自己洗,我看看你洗得有多干凈。” 他握住一株薺菜,小手掰開葉子,一點點浸在水里拂去上面沾的塵土,洗得十分細致。 “那你洗完的放一邊,我待會兒單獨包起來給你吃。” 祝陳愿邊揉面邊開腔,話里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她小時候也是這樣,自己做的東西不管賣相不管味道,那都是最好吃的。 “阿姐,包餛飩我也要自己包,先生說過,不能坐享其成。” 祝程勉垂頭洗菜時,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看來學堂沒白去。” 祝清和聽到這話,還是有點欣慰的。他并不強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或是考個進士回來,他只希望孩子能夠明白事理,有學識。 至于其他的,全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好,那阿姐教你。” 祝陳愿則溫柔地應下,等面醒發好,餡剁好,她給搟成面皮。 “來,看我是怎么包的,先往里頭放一點餡,對,不要太多了,你再稍微蘸點水,將皮給收攏起來,不好看沒有關系,只要不露餡就行。” 在她一句句地指導下,祝程勉握住餛飩皮兩邊,蘸水捏緊,捏得太用力,皮有些破了,最后做出來的是只歪歪扭扭,漏洞百出的餛飩。 不過他也不氣餒,包了十來個類似的餛飩,倒是一個比一個破洞少,高興地露出牙花。 陳歡探頭過來,想笑又怕打擊他,只能憋著笑說,“我去燒水,等會兒你的單下一鍋,讓你嘗嘗自己包的餛飩。” 等到熱水沸騰,祝程勉自己挨個往里頭放餛飩,拿鐵勺輕輕攪拌,也不走了,趴在灶臺上看餛飩被涌出來的湯水淹沒。 只是越煮到后頭,餛飩餡從破洞的地方漏出一星半點,濃白的湯汁里頭飄散著凝結的餡料。 雖然跟祝程勉想得不一樣,但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心情,靠在灶臺邊上,伸出勺子笨拙地將餛飩給舀到碗里來,幾人想幫他都不要。 等到他端起那碗破得四分五裂,湯上頭全是小顆暗綠色的餡料時,他油然生出種滿足感,這碗餛飩一定很好吃。 都顧不得燙,隨意吹了幾口氣,急忙咬一口,面皮雖然破破爛爛的,咬到的地方還是很順滑,里頭的薺菜餡,祝程勉只能說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剛摘來的小薺菜,小雖小,卻很嫩,該經歷風雨長大前,就被摘下來,做成一碗薺菜餛飩,那滋味怎能用一個鮮字來表達。 祝程勉暫時宣布,這碗薺菜餛飩超過了筍蕨餛 飩在他心中的地位。 “這薺菜餛飩可真不錯,一點苦味都沒有。” 陳歡滿意點頭,自己摘的東西就是好吃。 而祝陳愿對薺菜感覺一般,她開口就是,“要是有春筍,又正逢蕨菜到能摘的時候,做碗筍蕨餛飩。筍清甜而蕨菜嫩,調放在一起,滋味才是真的好。” “我卻說,丁香餛飩才算是一絕,青州就有家專賣餛飩的,他們家的丁香餛飩,吃過一次到現在都忘不了,里頭放了雞舌香,吃完后滿嘴生香。” 祝清和興致上來了,也忍不住開口談論。 陳歡卻道:“要我說,最好的還得數百味餛飩,一碗餛飩里頭有十來種餡料,鴨rou、雞rou、椿根等等,吃個餛飩跟關撲似的,每吃一個味道都不同。只可惜我也是早些年在明州吃過一次,那家店早就不開門了。” “那前朝的生進二十四氣餛飩才厲害呢,花型各異,里頭的餛飩餡都是按二十四節氣的時蔬包的。可惜我有方子,沒那個時間來做,也湊不齊菜蔬,不然真想嘗嘗這碗餛飩吃完是什么感覺。” 祝陳愿低頭吃完一個薺菜餛飩,接著說。 大人在論餛飩,祝程勉卻吃得起勁,他才不管呢,要他說,今日的薺菜餛飩就是頂好吃的。 要是旁邊趴著的雪蹄和橘團能說話,它們指不定也得高低說幾句。 晚間的燈火漸次亮了起來,這間小院里頭的聲音卻一直沒有停歇。 … 雖說春日漸暖,可五更天的凌晨,寒意猶存,祝陳愿提著燈籠,走在去往國子監的小路上。 轉過巷口,就是小甜水巷,這里人多,車馬也停得多,因是勾欄瓦舍,夜半三更也不停歇,賣唱的雜耍的,一直到天明。 她以前剛來汴京時,除了混跡在汴京城的大小食店酒樓里頭,還喜歡去瓦舍勾欄看吹彈、泥丸、教水族飛禽、煙火、流星等。 不過后頭忙食店去了,忙活完累得夠嗆,哪里還有心思。 只是每每路過這,她除了會想到瓦舍里頭賣舊衣貨藥走線流星的,還會想起南靜言來。 她是名女伎,名聲聽起來并不好聽,可祝陳愿交朋友卻不管那些,合眼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