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不會在溯回境待一輩子，攢錢留給未來，也沒有意義。

    進了房間，桑洱打開了藤籠，想將伶舟抱出來，卻發(fā)覺大雪把他傷口的血和籠子黏在了一起。怕撕裂他的血痂，桑洱只好摸出一把匕首，不大熟練地將藤籠五馬分尸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伶舟挪到了干凈的布巾上。

    銅爐里，柴火噼啪燒響，空氣暖和了起來。熱水生出裊裊煙霧。桑洱趴在桌子邊上，浸濕了布巾，給昏死的伶舟浸軟了血痂。那些干結(jié)成一撮撮的毛發(fā)，硬而粗糙，臟得不得了，現(xiàn)在也只能忍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虛弱了，伶舟被她擺弄了半天，上藥、包扎，都沒有蘇醒的跡象，耳朵兩束銀翎耷拉著，蔫了吧唧的。

    桑洱握住他一只前爪，皺眉細看。

    果然，連銀鱗也掉了幾片。看傷痕，明顯是被撕扯下來的。剛才那個瞎貓遇到死耗子的男人，雖然不是修士，但有一點是說對了的——伶舟不久前，應(yīng)該才和某種妖怪廝殺過。

    包扎過后，桑洱又檢查了一下他的魔丹，還在如常運轉(zhuǎn)。桑洱靠在椅子上，望著毯子上蜷縮著的伶舟，陷入了沉思中。

    她該拿伶舟怎么辦才好？

    難道等伶舟醒來了，再對他說一次滾，趕走他嗎？

    捫心自問，她這一次……做不到。

    桑洱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有點心煩。

    因為她還發(fā)現(xiàn)，溯回境的發(fā)展出了問題。

    她一直遵照著“盡量不干涉伶舟的人生”的原則，可，眼下的情況，似乎已經(jīng)走偏了——按理說，伶舟再弱，也不可能淪落到被凡人騎在頭上欺負的地步。

    這簡直像是，力量被打了個五折。

    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疵漏？

    為什么故事會走偏？

    按照這個趨勢，如果對他放任不管，伶舟能不能活到溯回境的第一個循環(huán)結(jié)束時，都是未知數(shù)。

    ……

    火焰蔓生的暖意，讓冰封的知覺漸漸復(fù)蘇。伶舟的眼皮很沉。劇痛的滋味兒沿著神經(jīng)迅速傳遞到四肢百骸。當中火燎火燎的灼熱感，卻似乎減輕了些，傷口上好像涂了一層冰涼的膏藥。伶舟趴著，喉嚨里嘟囔了一聲，意識轉(zhuǎn)醒，忽然察覺到身邊有人！

    他倏然警覺，睜開了冷冰冰的獸眸，同時，就要撐起了身子，但渾身都是傷和繃帶，支起一半，就晃了晃，再次倒了下去。

    桑洱淡定地看著他重新摔趴的動作：“醒了？”

    伶舟弓起背，對她齜起了森白的尖牙，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充滿敵意的獸類咆哮，兇蠻而可怖。縱是大人，聽了這樣的叫聲，也會心底發(fā)寒。沒想到，他的嘴卻突然被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扣住了。

    伶舟：“……”

    跟前的少女，似乎一點都沒被他嚇到。纖柔的五指環(huán)成了圈，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就那樣壓住了他的嘴巴，不讓他對她齜牙。

    而他的爪子又被紗布裹纏著，這么一亂動，反而滲出了血。伶舟察覺到了，停下了掙扎，微微喘著氣，眼底流淌著危險又不耐的敵意，瞪著她。

    “我救了你，你愿意當我的屬下嗎？如果你同意，我就保護你，給你飯吃。”桑洱一點兒也不恘他，坦然道：“不愿意的話，你現(xiàn)在就走吧。”

    伶舟驚疑不定，瞥了一眼窗戶。

    已是深夜時分。桑洱所料不差，黃昏初起時，一場鵝毛大雪就降臨了。

    北風呼嘯，風力太大，仿佛旋起了砂石，撞得窗框“砰砰”震動。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鎖，躲在火爐旁取暖。這會兒打開門，人都會被吹出一個趔趄。

    此時離開，就是死路一條。

    而這個人的修為，也很高深。至少，現(xiàn)在的自己遠不是她的對手。

    頃刻間，伶舟已經(jīng)判斷出了形勢，慢慢靜止了。

    “想清楚了？”

    桑洱見他不動了，松開了他的嘴巴。

    看到伶舟沒有立刻反撲，桑洱微微松了口氣，去拿來了傷藥，重新把伶舟滲血的爪子包扎好了。隨后，她去廚房，端來了一盤熱乎乎的蔥花牛rou湯。

    伶舟懨懨地趴著，尾巴不時甩動兩下，昭顯了他的心煩。嗅到了香味兒。伶舟耳朵一動，目光準確無比地投向了桑洱手中的碗。

    “餓了？”

    伶舟又看了看她，眼神冷漠。

    這張桌子很大，桑洱坐了下來，冒著香氣的食物正好放在了伶舟面前。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分給伶舟吃的意思，平靜地說：“我是主人，我吃完了，你才可以吃。”

    伶舟一瞇眼。

    雖然這么說了，桑洱還是比較有分寸的，她沒有直接吃大份的牛rou湯，而是用小碗，分出了自己的那份。

    當著他的面，桑洱吹了吹湯面的熱氣，心安理得地開始吃飯。她吃相很文雅，幾乎沒有聲音。

    伶舟閉上了眼，不理會她。但是，香味還是源源不斷地飄來，他只好把腦袋換了個朝向。

    最后，桑洱吃完時，牛rou湯已經(jīng)放得半涼，還剩下一半：“你現(xiàn)在可以吃了。”

    伶舟睜開眼，涼颼颼地看了看她。

    桑洱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沒有強迫他立刻吃下去。

    因為天氣冷，雖然這個小宅子有三個空房，桑洱常住的只有南向的一間，將暖爐都集中到了這兒。她在客廳留了一個暖爐給伶舟，自己回房取暖了。

    大雪天一連持續(xù)了數(shù)日，積雪沒過了小腿，出去買菜都很難。好在桑洱在家里存了不少食材，她自己是修仙的，其實不用每一頓都吃。

    不過，為了樹立主仆的秩序，她還是會先吃一點。

    比起她，處于養(yǎng)傷期的伶舟，才是最需要吃rou的人。一開始的兩天，或許因為不信任她，也嫌棄吃她吃剩的，伶舟壓根不碰她給的食物。對此，桑洱沒有表現(xiàn)出著急的模樣，也沒有說什么好話來哄他。第二天清晨，不管食物有沒有吃過的痕跡，她都會拿去倒掉。然后，再有熱食端出來，就是天黑以后的事了。

    也就是說，如果伶舟夜里不吃，就得熬上兩天。

    果然，過了兩天，伶舟終于扛不住了。第三天清晨，桑洱走出房門，看到伶舟縮在桌底睡覺，桌子上的碗已經(jīng)見底，有點高興。

    結(jié)果證明，她高興得太早了。

    兩天后，一個深夜，桑洱被落雪聲驚醒，同時，感覺到了一陣靈力的異常波動。

    睡意瞬間就跑到了九霄云外，桑洱跑出了院子，果然看見，結(jié)界被打破了。

    伶舟走了。

    很久前，在桴石鎮(zhèn)時，伶舟也曾經(jīng)沖撞過她的結(jié)界。可那會兒，桑洱的結(jié)界是找系統(tǒng)買來的，結(jié)實程度遠超過她和伶舟的力量。這一次，溯回境里的結(jié)界是桑洱自己設(shè)的。

    覃禾倒是沒什么妖怪作祟，桑洱設(shè)結(jié)界，純粹是預(yù)判到了伶舟野性未消，不可能那么順從，肯定會逃的。

    卻沒想到，還是低估了他逃離的速度，以及沖破結(jié)界的力量。

    ……

    子時，風雪短暫地停了下來。

    覃禾的街上空蕩蕩的，雪地泛著幽幽藍光，到處都靜悄悄的。桑洱如今耳力過人，沒走多遠，她就聽見前方有喝聲，連忙御劍追了上去。

    視線盡頭是一個黃袍道士，他臉色扭曲，虎口有個很深的牙印，正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正有些氣急敗壞地追著前方的獵物。

    覃禾這地兒安樂平和，沒有妖怪，卻偶有道士路過，伶舟今晚并不走運。

    喉間的鐵銹味飄逸在冷風里，伶舟喘著氣，被黃符拍中，卻忽然聽見背后的一聲悶哼：“啊！”

    月下，一柄銀色長劍，輝光盈盈，映射過雪地。那個追逐著他的道士已暈死在一旁。

    桑洱將劍入了鞘，走到了他的面前。

    血凝固在伶舟的眼皮上，四爪開裂，他抖了抖，沖她齜牙。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質(zhì)問他為何逃走，只是伸手，輕輕撕下了那張黃符，說：“走吧，回去了。”

    “……”

    伶舟反倒愣了一下。

    “我一早就知道你跑不遠。”桑洱彎腰，把他抱了起來，用平淡的語氣，說著氣死人不償命的話：“沒有自保能力，就算獲得了自由，也不長久。像你這么弱小、這么沒用的東西，走到哪里都會被欺負。不當我的下屬，早晚也會被別人圈為奴隸。”

    說完了，桑洱忍不住有點想苦笑。這溯回境的走向，還真是歪到奶奶家了，她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對伶舟說這樣的臺詞。

    聽見她輕蔑地說自己沒用，伶舟的眼底冒出了一絲火氣，本能地想反駁，卻又說不出什么。

    閉上眼，卻只搜尋到了一些缺失又混亂的記憶。

    先前許多年，他都是在九冥魔境長大的，那里面的魔物，個個都兇狠無比，比他在人界碰見的妖怪、道士，強了不止一個階梯。為什么來到人界后，他會無故弱了那么多？

    就連打破那個結(jié)界，也是忍了好些天，養(yǎng)光韜晦，攢著力量，才沖破的。

    除了那些經(jīng)歷，他有時還會在夢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到一些仿佛不屬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醒來后，那些細節(jié)就又都模糊了。

    而這個女人，伶舟其實是認得的。

    秋天時，在華藻山上給他治傷的人便是她。可之后，他來找她時，她卻毫不留情地趕走了他，叫他滾，似是不喜妖魔。

    如今卻一反常態(tài)，要他留下。

    這截然相反的前后態(tài)度，讓伶舟心生疑慮，擔心她別有所圖，故而不愿在她身邊久留。

    “我叫桑洱。”桑洱緊了緊外衣，裹住了伶舟，望著前方的路，沒有隱瞞什么：“我要殺妖怪，殺很多很多的妖怪，越快越好，為此，需要一個下屬幫我。我覺得你很合適。”

    “……”

    “如果你當我的下屬，我殺了那些妖怪，就把它們的妖丹都喂給你吃，助你盡快增長修為，讓你不那么弱小。”桑洱低頭，看向他：“你現(xiàn)在愿意嗎？”

    伶舟咕噥了一聲，慢慢地合起了眼，不知是在考慮她的話，還是體力不支要休息。

    .

    桑洱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自己的開誠布公，伶舟似乎接受了她的提議，徹底老實了，不再一門心思想著要跑。

    短短一個月，伶舟就養(yǎng)好了身體。見狀，桑洱就開始帶著他外出打怪。

    熟悉的故事在重演，卻是風水輪流轉(zhuǎn)的模式。

    思慕主人的小妖怪跟班，搖身一變，成了靈力高強的修士。

    冷酷無情的半魔主人，則變成了前者的小跟班。

    這是桑洱發(fā)現(xiàn)溯回境走偏之后，想出來的折中辦法：一方面，她可以保護伶舟，確保他不會在第一次循環(huán)里死去。另一方面，又能防止他沉溺。

    所以，桑洱把伶舟早期對她做的事，盡數(shù)還到了現(xiàn)在的伶舟身上——帶他出去打怪、磨礪他、奴役他。

    她就不相信，這種苦行僧似的日子，伶舟還能沉溺其中。

    同時，這也是桑洱私心的一個小實驗——在回家前，她想求得一個答案。

    她曾給心魂不全的伶舟當過舔狗，極盡所能地討好他、追隨他，也曾經(jīng)周旋于江折容、江折夜之間。

    即使是知道心魂和伶舟的關(guān)系，先入為主的念頭卻難以消除——伶舟對她的執(zhí)著，其實，是不是純粹來自于江家兄弟的記憶？

    而現(xiàn)在，伶舟有了完整的感情，沒有了江家兄弟做情感的中間人，由始至終都是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