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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是瞻前顧后的人,可如今卻不敢貿然動手。 他只能先在心下迅速思索,試圖找出個救人避險的最佳路線。 錢興同便也敏銳地察覺到,裴恭似乎很有顧忌。 于是錢興同不由得掐得越發用力,又拿機弩頂住方岑熙的太陽xue,才低頭冷聲道: “又或者你去殺了裴三,我就饒你一命。” “否則,我就先殺了你。” “怎么樣?你選一個?” 方岑熙使勁撩了撩垂下去的視線,使勁從唇邊擠出幾個字。 “錢興同,你到現在還在做什么滔天大夢?” 他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他這輩子,也只有兩件至關重要的事。 其一是長志不可移,青天撒人間。他要拿錢興同的血,洗掉父親頭上的污名。 至于另一件,倒是簡單很多,那便是他的儉讓能好好的,連一點皮都不要擦破才好。 他深知自己已經成了錢興同最大的籌碼。 他更不允許這世上,有什么會威脅到裴恭。 方岑熙明白,現在只要用自己的一條性命,就能換這頂重要的事情兩全。 天底下絕不會再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 方岑熙喘著氣,卻還是使勁笑出聲來。 錢興同說得不錯,這世上的一切都要湮沒進沉沉的歲月長河,他是rou/體凡胎,自然也免不得這遭。 可這世間,總該要有些東西,能掙開這凡人間的桎梏,超脫在輪回之上,永永遠遠流傳下去。 那些可以不是建州知府方廉,可以不是忠君愛國的梁國公,可以不是任何人。 但被湮沒掉的,卻絕不該是為人傲立的風骨,不該是佑民安康的執著,更不該是舍身為人的勇氣。 這世上,總有些東西被永永遠遠的傳承下去。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信奉,成為能夠支撐著人們生生不息的根基。 所以即便方廉身死,這世上卻還有他肯將這點信念執著下去。即便如今他也要不久人世,那裴家和裴恭也絕不會讓這點信念斷絕。 總要有些東西,譬如正義,又譬如良善,能凌駕在生死之上,被無數人執拗地堅持著,得以永生。 方岑熙以前選過很多次。 當初拒絕裴恭也好,或者是假死欺騙裴恭也罷,他明知自己最喜歡的人就是裴恭,喜歡得深到骨髓里,可每一次他又總能毅然決然,將裴恭舍在其他的事后頭。 不過這次,他倒是很欣悅,因為他終于能絲毫不遲疑地以裴恭為重了。 方岑熙發絲散亂,染著一臉的污血。 他深知,這是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狽模樣,比他們初見時被抽下那一刀鞘還要狼狽許多。 可他卻不躲不閃得瞧著裴恭,抿出了自兩個人相識以來,對著裴恭最溫和的笑。 能遇到裴恭,似乎是他在世上這二十多個年頭,最大的歡愉。 他想,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在裴恭面前食言。 裴恭應該會原諒他吧。 不原諒的話,也沒有關系,畢竟他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方岑熙的笑滿眼純粹,好像蘊著星點淚光,再也不似曾經那樣,摻雜著其他目的。 連帶著他唇角邊呢喃的字,緩緩匯成連貫的話語。 “抱歉了,儉讓。” 方岑熙猛然側眸,也不知是哪來回光返照一般的力氣,徑直抬手不要命似得奪過了錢興同手里的機弩,隨即扣下扳機。 “首輔大人,你猜猜,我會不會選你?” 那支□□便不由分說穿過了錢興同的眼眶,徑直扎進錢興同右眼中。 血立時像是綻開的花,在天地之間徹底盛放。 錢興同眼中,頓時血流如注。 “岑熙,停下……”裴恭的聲音,淹沒在錢興同回蕩在河岸的慘叫中。 方岑熙卻合著滿臉的血,嗤嗤笑著,像只呲牙的惡狼。 他像是看到了這世上最精彩的好戲,得到了這世上最寶貴的財富,做了一生里最安穩的美夢。 而錢興同丑態畢露,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除過狼狽地動手,他竟拿面前的方岑熙無可奈何。 他氣急敗壞,推著方岑熙,惡狠狠將人往鷺河中搡。 可直到把人推下河堤,錢興同才察覺方岑熙緊緊牽著他。 方岑熙根本不怕被推進鷺河,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拉上錢興同作伴。 于是在落下河堤的那一瞬,方岑熙徹底漾開了得逞的笑容。 他瞧著錢興同抗拒的神情,扯住的手便越掐越緊:“錢興同,我們就一起到地獄去吧。” “我和建州的幾千城民,還有宣府外路的三萬邊軍,都要看著你永世也不能超生。” 裴恭難以相信眼前的畫面。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方岑熙,你給我回來。” 他想伸手去牽,可是他們之間的那十幾步,此時此刻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方岑熙扯住錢興同,像兩顆被風拂起來的塵埃。 風散去了,便再無借力之處,直直跌往波濤洶涌的鷺河,變成了一朵絲毫引不起人注意的水花,沉進翻騰的波濤。 這世上的清白太珍貴了。 珍貴到要等十幾年歲月,再賠上一條活生生的命,才能換回來本就該有的清白。 可這絕不是裴恭想要的清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