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德齡回到頤和園時已近傍晚,她沒想到事情的進展會如此順利,讓她的心情也跟著大好。她本想借幫太后回宮取衣裳的機會到載澤府上旁敲側擊一番,以慢慢探聽出有何人與載瀲不睦,好為自己所用以做要挾,卻沒想到自己才至府門外,就遇見載澤的二側福晉熙雯與載瀲發生了齟齬。 德齡心中大喜,她的目標已異常清楚。可她卻看到了端方,為了不讓人發現,她躲在遠處,直到載瀲與端方離開,她才出現在熙雯面前,在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后,她便對熙雯說,“若夫人能以皇上之事要挾側福晉,她必無法再如往日一般冷靜自持,若夫人告訴她,皇上最恨兩面三刀之人,皇上被她出賣后已將她恨極,就像痛恨首鼠兩端的袁世凱一樣,且皇上如今已有新歡在側,對她是連恨意也無了,她于皇上而言,就如同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她必會痛徹心扉,苦難自拔…” 德齡看得出熙雯很高興,但她還有些不信任自己,她問,“你憑什么要幫我?你和那側福晉又有什么私仇?” 德齡不發聲響地暗自笑起來,“夫人不希望側福晉活著,那我也不希望,畢竟活著就是我們的障礙…是吧?”熙雯默默看著德齡,德齡也不顧她的疑問,只俯近到她的耳邊道,“夫人恨她,卻不知道要怎么除去她,而我知道如何除去她,卻沒有機會動手,我們一起來做這件事,往后都能了結障礙,彼此寬心,有何不好?” 熙雯追問袁世凱又是誰,自己又該依靠什么契機向側福晉提起這番話,德齡一一回答,向她簡單提起了醇親王與袁世凱的矛盾,又對她解釋道,“夫人不必細問袁世凱究竟是誰,您只需要對她說出這個名字,她自然知道。至于您如何向她提起,倒不如做些她愛吃的去看望她,不要讓她提早就起了防備。我記得大公主曾對我說過,‘瀲兒最愛吃豌豆黃,打醇賢親王福晉在時就最愛吃’,您就做些豌豆黃去看她,可以特意在她面前提起皇上,就說如今皇上對她深惡痛絕,她再也吃不到皇上賞的了,只好吃這外頭的…您再按我教您的話去刺激她,她必毫無招架之力。” 德齡默默走入頤和園中,面上帶笑,她知道熙雯一定會按照自己說的去做,而看似冷若冰霜的載瀲心底卻是一團火——若無人觸及她的禁忌,她才能勉強維持日復一日的偽裝,可若有人觸及她的禁忌,她心底的火就會熊熊燃燒,最后將她自己也焚為灰燼。 德齡雖與載瀲并無深交,可她能在為數不多的與載瀲的接觸中讀得很明白——她不善于偽裝,所以只好假裝冷漠,其實她心里非常在意醇親王與皇上。尤其是皇上,那是她心中最深的傷痛,是將她焚燒的烈火的根源。 德齡很清楚,熙雯身份卑微,地位也不穩固,因載澤入頤和園向兩宮奏對,他只帶了嫡福晉靜榮與側福晉載瀲在身邊,唯獨將熙雯一人留在府上,可見她并不受寵,也不受載澤的信任,所以德齡有恃無恐,她不擔心日后熙雯將自己牽扯進來,就算熙雯真的攀咬,她也有信心不讓外人相信熙雯的話。 德齡沒有將自己所做的事告訴容齡,她不能讓meimei知道,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頤和園內的時光總是溫和爛漫的,每每看到自己的meimei容齡,德齡都會如此想,日子過得不快不慢,卻剛好足夠自己的meimei一步一步靠近到皇上身邊去。 德齡心滿意足地感受著身邊的一切變化,皇上仿佛比從前更加信任容齡了,一切都正如她的心意。 德齡雖并不愛慕皇帝,可她也想得到皇家的體面與風光,就算日后自己不能入宮為妃,但只要自己的meimei能順利成為皇帝的寵妃,那她自己就將是名正言順的“皇親國戚”,她也就不必再對外謊稱自己是“公主”身份,必然能在洋人們面前揚眉吐氣。 太后照常在樂壽堂內與皇帝、皇后與瑾妃三人一同用晚膳,同在頤和園內居住的恭親王夫婦、醇親王夫婦、慶親王與妻兒及鎮國公載澤夫婦都到樂壽堂內陪膳。 德齡與容齡姊妹倆在一旁伺候太后用膳,席間太后心情大好,她還關懷起醇親王福晉的身孕來,她道,“幼蘭啊,你最近都好嗎?食欲怎么樣,睡得好不好?” 載灃扶著幼蘭起身來回話,幼蘭要向太后行禮,太后卻連忙揮手道,“不必顧這些勞什子了!你坐下回話。”幼蘭愉悅地一笑,她坐定在身后的扶手椅內后,載灃才長出一口氣,才敢松開扶著幼蘭的手,他將緊張不安的心落回到胸口里,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奴才一切都好,自有了身孕,食欲倒比從前還好了,休息得也比從前更踏實了。”幼蘭含著羞意笑道,太后聽罷后大喜,她笑得止不住,心滿意足道,“好啊好!可見這個孩子是個有福氣的主兒,等孩子出生了,我和皇上替你們養在身邊怎么樣?” 載灃不禁怔忡了片刻,隨后他慌忙地起身跪倒,連連磕頭道,“奴才與福晉怎敢勞動皇太后皇上兩宮圣躬,奴才實在惶恐!” 太后見載灃如此無趣,不禁笑意全無,她揮手趕載灃去坐,厭倦道,“你實在無趣兒,你與幼蘭的孩子,我和皇上自然也疼愛,我瞧你這樣,倒像是舍不得了。” 幼蘭身為太后心腹榮祿的女兒,作為太后的義女,她最能洞悉太后的心事,她察覺到太后的不悅,連忙開口替載灃圓場道,“皇太后,王爺他…木訥不會說話,您與萬歲爺疼愛醇邸長子,更有意親自教養,自是奴才們的萬福,奴才們怎敢不舍得…” 為討太后的歡心,幼蘭努力笑起來,太后聽過她的話,才掃去方才臉上的不快,才真正讓載灃起身去坐,而幼蘭心中卻還是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何意,她腹中孕育的可是自己的親骨rou,是自己第一個孩子,若自己生下他后就要與他分離,她身為母親如何能不心痛。 可幼蘭卻無暇沉溺于不安的心事,她的心事被殿外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她抬頭看到兩三個面生的太監跑入大殿,低著頭去向李蓮英回了話后又急匆匆地離開。 李蓮英得了消息后也不禁一驚,太后見他驚恐神情,開口便直截了當問道,“什么事?” 李蓮英焦急不安地環顧了四周一圈,最終將惶恐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語的皇帝身上,他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說。太后察覺到李蓮英的猶豫,心中頗為煩躁,蹙著眉催問,“什么事?!你只管說!” 李蓮英跪倒在大殿之中,他咽了咽口水,只怕自己即將提及的人會觸怒了皇帝,更怕這個消息會掃了太后今晚的興致,他鼓足了底氣才開口回話道,“奴才回皇太后皇上,方才鎮國公府上的下人來回話…說…說側福晉出了些意外…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 “什么!?”李蓮英聽到殿內一聲怒吼,他嚇得身上一顫,跪在地上縮著身子不敢起身,待殿內安靜后,他才敢悄悄抬起頭來,竟見是皇上與載澤一同拍案而起,皇上竟與載澤一樣的焦急萬分。 殿內所有人聞聲都不禁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皇上,因眾人皆知道載澤側福晉的身份,唯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而已,他們都知道,皇上厭惡她、痛恨她,又怎么會為她的事如此焦急呢?! “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載澤急不可耐地沖出來,他指著李蓮英逼問,而皇帝洪亮的聲音卻將載澤的話打斷,他怒吼著命人去將方才傳話的太監找回來,他已急紅了眼眶,心中更似火燒,他心急如焚地問小太監道,“你們如實告訴朕!瀲兒到底怎么了?!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她有沒有事?她好不好?請大夫了沒有!…” 殿內因他的問話而陷入一片寂靜,在場的眾人都感到詫異尷尬,而小太監也不知該向誰回話。 太后默默坐在載湉身邊,她冷冷地望著他,太后清了清喉嚨,她定定喊道,“皇上,你不要急壞了身子,你先坐下。” 太后的聲音如從頭淋下的冰水,讓載湉猛然驚醒,他粗重地喘息著,額頭上已急得全是冷汗,他急得頭暈目眩,心口一直撕扯著劇烈作痛,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本不該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載澤側福晉”的特別關懷,因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而她卻是已經婚嫁了的鎮國公府內眷,他不能不顧及皇家的顏面。 載湉重重坐倒,心如被人挖去。 “你說,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怒目瞪著跪在殿中的小太監,開口向他問話,而小太監嚇得渾身是汗,只能顫抖著答話,“回太后,奴才也不知究竟是為何事,只是聽了側福晉身邊的人說,是二側福晉去看望了側福晉,后來就出事兒了。” “果真還是這個熙雯!等我回去要她用命賠!”載澤急得眼中泛淚,已失了理智,他想到載瀲與自己的孩子,恨不能立時就讓熙雯去以命相抵。 靜榮在一旁連忙安撫載澤,一邊又回身安排府里的下人趕緊出頤和園去備馬,載灃聽至此處也再按捺不住,他站起身來問小太監道,“你們為側福晉請醫了沒有,她現在怎么樣?!” 小太監顫抖著轉向載灃,又磕頭道,“回醇王爺,已請了大夫,是大夫說…側福晉的孩子保不住了,現在側福晉也還未醒。” “還問什么問!趕緊派宮里的太醫過去!現在就去!一刻也別耽誤了!”載湉聽至此處,又難以自控地高喊,劇烈的心疼與擔憂讓他的理智與克制盡失去,他的失控與焦急落在旁人眼里,無人不覺得詫異。 皇后擔憂地望著載湉,她默默靠近到載湉身邊來,她想令他平靜下來,皇后在載湉耳邊低聲安撫道,“萬歲爺珍重圣躬,您不要急壞了身子。”皇后輕撫著載湉的肩頭,她的手掌能夠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她坐近到載湉的身側來,竟看到他躲在自己的臂彎下痛哭,卻又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載湉已急得渾身顫抖,他雙眼通紅,顧不上擦干眼底的淚就抬起頭瞪著載澤怒吼,“你還愣著做什么!你現在就回去啊!你去陪著她,等她醒過來!若她有什么閃失,朕絕不饒你!” 面對著皇上的極度焦急與震怒,載澤心底震顫,他曾無數次聽到載瀲在夢中喊“皇上”,甚至更聽到過載瀲在夢中喊皇上的名諱“載湉”。 他知道,他的女人,一直都沒有將心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不能讓載瀲知道皇上今日的反應,若讓她知道了,她更不會對皇上死心。載澤拂袖跪倒,重重向皇上叩頭,“奴才遵旨,即刻回府。” “載澤你等等!”太后在載澤走前揮手叫住了他,太后急得皺緊了眉關,她連連叮囑載澤道,“讓太醫好生伺候著,她本身子虛弱,你不要再刺激她,為她做些滋補的藥膳,讓她安心靜養,不要再牽掛別事。” “是,奴才載澤代瀲兒謝太后關懷!”載澤最后磕了頭要走,卻又被皇上叫住,他聽到皇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等等!” 載湉自知自己這樣是失了所謂“體統”的,可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他也不再想要這些“體統”,此刻的他只想親眼看到她,哪怕只有一眼,一眼也好…哪怕只能在她身邊陪伴片刻,片刻也好…可他都做不到… 他唯有叮囑載澤,“若她醒了,派人進宮來告訴朕,不許耽擱。” 載澤與靜榮連夜回府,他二人在頤和園如意門外正欲登車,只聽身后傳來載灃的聲音,“澤兄留步!”載澤扶靜榮先上了馬車,轉身去迎載灃,卻捺不住性子急促道,“你都不必叮囑了!我會照顧好瀲兒,你讓我快些回去吧!” 載灃卻越急越說不出話來,他緊緊握著載澤的手,急得眼底溢淚,“怎…怎能不急!她…是我meimei。”載澤望著載灃,輕嘆一聲氣,他知道載瀲心里也是惦念載灃的,于是點了點頭安撫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你放心就是。” 載澤轉身就要走,載灃卻又追上一步來,他在沉靜的夜色中一把拉住載澤的手腕,他從衣袖里急忙掏出一張紙條,仔細地交到載澤手里后道,“澤兄…她自幼愛吃這些菜,我怕你不知道,就都寫在這上頭了…她沒了孩子,身體也不好,給她做些喜歡吃的吧…” 載灃話畢后仍不肯松手,他猶豫了片刻后,最終還是揭開了自己心里的傷口,他對載澤道,“澤兄也知道,自我婚后,她一直埋怨我,不愿見我,也不肯認我…一切還有勞澤公了,我在此先謝過了。” 眾人散去后,容齡才悵然若失地找到了自己的jiejie德齡,德齡剛從太后的樂壽堂里出來,正站在水木自親岸邊優哉游哉地喂魚,她見容齡走了過來,便將手里的魚食都拋向了湖面,她撣了撣手掌心,側著頭笑道,“這么晚還來找我,有心事?” 容齡默默站到德齡身后,她抬起頭去望著自己的jiejie,一瞬間竟覺得陌生,她的瞳孔微微震動,心中的不安與憤怒來回撕扯,她最終鼓足了勇氣,冷冷開口問道,“jiejie,是你做的,對嗎?” 德齡一怔,渾身不禁一抖,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最終卻只云淡風輕笑道,“你說什么呢,我做了什么?” “jiejie!你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容齡憤怒地站到德齡面前來,她攔住德齡不讓她離開,“jiejie,我都聽那兩個小太監說了!他們說澤公爺的側福晉是為了萬歲爺的事才大悲大怒的,不然不會失了孩子!他們方才在殿上不敢說,私下里我問過才知道!什么人會想著害側福晉?又有什么人知道以皇上作為要挾呢!jiejie!你怎么可以!…” “你又要濫發好心了是嗎?”德齡一把推開她,大步向回走,容齡卻不肯作罷,她拉住德齡的手,苦苦懇求她道,“jiejie!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可我!可我…不想害側福晉,她還曾幫過我…我相信,她是個善良的人。” “可是有她在一日,皇上心里的人就不可能是你!”德齡瞪著容齡的眼睛,低低吼道,容齡的淚潸然而落,她忍著心底的痛道,“jiejie…你今日看到了嗎?萬歲爺為了她,到底有多難過…我看到他躲在臂彎下哭,卻連一點聲音也不敢發…縱使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她腹中的骨rou是別人的孩子,都還是改變不了她在萬歲爺心里的分量!jiejie,我想,萬歲爺愛的是她這個人,萬歲爺不在意其余事,愛的只是她這個人!…我…我不希望萬歲爺難過,也不想勉強…” 德齡難以置信地看著容齡,她又急又氣問道,“你是想放棄了是嗎?虧我日日還為你思慮謀劃!” “jiejie!”容齡急切地向她解釋,“我是愛慕萬歲爺,我想要靠近他…可是jiejie,愛不等同占據,那樣便不是愛…愛他就不該傷害他在乎的人,更不該靠犧牲他愛的人來成全自己!…jiejie,或許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 容齡低頭笑了笑,她緩緩道,“jiejie,你說得對,我們是在西方長大的姑娘,是最與眾不同的,所以我們的世界應當比眼下的困局要大很多,不是嗎?…我應當去追尋更大的世界,而不該被困住,傷人也傷己。” 德齡失望至極地轉頭離去,只留下心事滿腹的容齡,她望著星光蕩漾的湖面,她能感受到皇上心里的苦,是為了那個她;而她心中也苦,是為了皇上。 她不想再成為中間的障礙。 載澤與靜榮回到府上時,已過子時,載澤令丫鬟與嬤嬤們扶著靜榮先進去,他則獨自去見皇上派來的太醫,他攔下太醫道,“屈大夫,您原是在京城中的游醫,入宮前還曾為我的福晉醫過病,我皇太后皇上信任您,延請您入宮當值,我也一向信任您,現有一事懇求屈大夫,還望您能夠答應。” 屈桂庭默默聽著,載澤繼續道,“您或許還不知道,我這側福晉的病,原是心病,若想醫好她的心病,就千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皇上…若她問是誰派您來府上的,您務必記著要答是皇太后,萬萬不能提起萬歲爺來。” 屈桂庭默默答應,不敢多問,他隨著載澤一路往府門內走,卻想起與這位側福晉相關的往事來——戊戌年后,他曾為她診過病,那時的她還是醇王府上的三格格,他記得她的咳疾很嚴重,腿上還有風濕,可她為了能進宮為皇上打探消息,不肯好好吃藥,也不肯安心養病,寧愿依靠透支自己的身體來維持表面上的健康。 自戊戌以后,屈桂庭一直留在京中為達官貴人們看病,他對這位澤公的側福晉也略有耳聞,他知道她是被皇上削除了宗籍的罪人,是人人都不愿意提起的禁忌,是載澤收留了她。 他只是不懂得,明明她對皇上那般忠心耿耿、無怨無悔,皇上也明明對她十分牽腸掛肚,為何他們身邊的人卻都不肯讓他們彼此知道呢? 載澤回府后先命人將熙雯與嫣兒都關了起來,不讓她們喊冤,也不讓她們出來走動。 他來到載瀲所住的延趣閣,靜榮已守在了里頭,他撥開眼前重重疊疊一眾人,他才終于看到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載瀲,她面色蒼白毫無血色,嘴唇也干裂,載澤見狀不禁大為心疼,他落坐在載瀲床邊,緩緩握住她的手,落下兩滴淚來。 “瀲兒,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的。”他抓緊了載瀲的手,心疼之意溢于心頭,他撫了撫載瀲冰涼的臉頰,低聲道,“瀲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是我不好,我怎能將你一人留在府上,是我沒保護好你…” 載瀲醒來時已是后半夜,屈桂庭在一旁默默看護,聽到她問的第一句話便是:“皇上也知道了?…皇上說了什么?” 屈桂庭回想起自己剛得知消息時的境況——來傳他的小太監滿面急色,說萬歲爺已要急死了,吩咐他快點過去。而屈桂庭卻聽到載澤對她說道,“皇上沒過問此事,什么也沒說。” 屈桂庭擔憂地望著躺在病榻上的載瀲,明顯可見她眼中唯一一點光也消散,遂又陷入黑暗。 載瀲在病榻上躺了已有半月,仍未見任何起色,她整日里昏昏沉沉地睡著,只有極少的時候能醒過來,也很少吃東西。 屈桂庭倒是極為勤謹地守著載瀲,寸步不離,可阿瑟與靜心還是放心不下,時常逼問他,“格格什么時候能醒過來?你到底會不會瞧病!”屈桂庭只是一笑帶過,他道,“三格格體弱,原先還服用過息寧丸消耗身體,此番失子,身體已不堪重負,恢復自然比旁人要慢,姑娘不要急。” 日子已過了整月,載瀲才漸漸恢復了幾分氣力,她緩緩從昏沉的睡意中醒來,她睜開雙眼來,只覺眼前的一切都極為陌生,這里不是她的家。虛弱的她不安地想要掙扎,想要逃離,卻在看到靜心后安靜下來,她拉住靜心的手問道,“姑姑…這是哪兒,我在哪兒?” 靜心緊緊握住載瀲的手,笑著安慰她道,“格格別怕,我們在延趣閣啊,在澤公爺府上。”載瀲默默重復了一句,“澤公府上?”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是做了很長的一場夢,夢中的自己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地方,見到了思念已久的人,可醒來后要面對冰冷的現實,自己已嫁入載澤府上了。 載瀲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她回想起了一切,心頭復又變得沉重,她嘆了嘆氣,轉頭望向窗外晴好的陽光,輕輕笑了一聲,“這些日子以來,都有誰來看過我?” “澤公爺與靜榮福晉日日都會來,瑟瑟姑娘和卓義也日日都在…”靜心心疼地摩挲著載瀲的手,她眼中含著淚,嘴角卻帶著笑意道,“咱六爺和七爺都來過,格格,他們是特意來看望您的,還帶了許多您從前愛吃的,都是六爺親自去買的,奴才都仔細收著呢,您若是餓了,奴才去給您拿。” 載瀲心頭忽覺溫熱,親人的關懷給了她力氣,讓她想要拼命從病痛中爬起來,她喘息著問道,“他…他們,六哥,七哥,都怎么樣?”靜心感動地擦了擦淚,笑道,“格格,六爺七爺都好,他們還叮囑奴才,等您醒了要告訴您,六爺也要大婚了,福晉是法部左丞的女兒必祿氏,七爺也定了親,福晉是姜佳氏婉貞,是個極漂亮的美人兒,您曾見過的。七爺福晉閨名和咱老福晉一樣,是緣分,他們都盼著您快點好起來,好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呢。” 載瀲不住地笑,卻越笑越喘得厲害,她的聲音宛若游絲,只有拼命抓緊靜心的手,叮囑她道,“好事…好事,只是姑姑…我如今這樣,自是去不了了,到時候…您和瑟瑟,帶上賀禮替我…替我去吧。” 靜心用力點頭,好讓載瀲放心,阿瑟此時也回來了,她見載瀲已醒,喜難自持地撲倒在載瀲床前,她驚喜地閃著淚光笑道,“格格,您可算醒了!您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急得和那大夫打架了!” 載瀲被阿瑟逗得發笑,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仍舊喘得厲害,她抬起手去點著阿瑟的腦門笑道,“你這厲害丫頭,原是我早已行將朽木,哪里怨得了大夫。” 載瀲又去看向靜心,她語氣躲閃,猶豫了許久后才問出口道,“姑姑…五哥…有沒有來過?”靜心的面色瞬間一沉,她立時將目光挪開,不敢再與載瀲對視,載瀲即刻便明白過來,載灃沒有來看過自己。 載瀲失落地不再追問,她深知明是自己故意要讓載灃誤會自己的,她沒有理由去要求他如今還來關心自己。 載瀲愣愣望著天,卻還是不肯甘心,她沉沉笑著又問出一句,“還有什么人來過嗎?”靜心與阿瑟相識無言,她們都知道載瀲在問皇上,可皇上的確沒有派人來過,她二人也不忍騙她,于是都不說話。 載瀲點了點頭,她合起了雙眼,沉沉道,“我明白了。” 載瀲每日躺著,都由府里的丫鬟們送飯,靜心接過來再送到載瀲面前。靜心抽出送膳的屜盒,見里頭裝著整整齊齊擺著的幾樣菜色不禁驚喜,她向載瀲笑道,“格格!今兒澤公吩咐他們送的是如意卷、豌豆黃、清蒸翅子、熗白菱與蟹rou羹,全是您從前愛吃的!” 安若幫靜心將飯菜送到載瀲身前來,再扶著載瀲坐起來,飯菜的香氣著實令她感到餓了,她望著眼前小圓桌上的菜色,心底溫熱一動,嘆了嘆道,“澤公有心了,替我去謝過他。” 安若是從前在婉貞福晉房里伺候的小丫鬟,她見了小圓桌上的幾道菜色也不禁跟著笑起來,“奴才記得從前老福晉在的時候,逢年過節就總會讓廚房做這些菜,都因為格格愛吃!這澤公爺是怎么知道的?” 載瀲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吃菜,她讓安若與靜心都在身邊坐。 吃過了飯,載瀲身上終于有了幾分力氣,正巧聽見外頭傳來靜榮的聲音,便讓靜心出去迎迎,她道,“姑姑,是福晉來了,替我去迎迎。”靜心應了一聲,連忙退出去為靜榮引路,為靜榮掀了暖閣外的珠簾,一路將靜榮引到載瀲身前來。 之前靜榮來看望載瀲,載瀲都昏迷不醒,今日終于醒了,載瀲便想下地向靜榮行禮,靜榮看出她的意圖,連忙俯身將載瀲扶好,含著淚道,“瀲兒,千萬不必顧這些了,我來看看你,是放心不下,你若見外,我倒不敢再來了。” 載瀲靠在身后的枕頭上苦笑道,“是我不好,讓福晉跟著擔心了。”靜榮坐在載瀲床邊,她心疼地望著眼前虛弱不堪的載瀲,眼淚止不住地掉,“瀲兒,讓你受苦了…我與澤公已問過了熙雯的話,我們都知道了。” 載瀲心底一震,她略有些不安,難道載澤與靜榮已知道了原委,知道自己是因為皇上的事才失了孩子?載瀲抬眼望向靜榮,尚未開口,靜榮已又開口道,“瀲兒,我一早就明白,你心里頭真正掛念的人是萬歲爺,萬歲爺讓你嫁給澤公,才真正是令你目斷魂銷的事…我都明白,我猜想…澤公心里,也明白…只是我們都沒想到,這熙雯!她怎么會如此卑鄙,以萬歲爺來刺激你,她又怎么會知道這些事!…”載瀲也沒想過原因,她也沒有精力去想。 靜榮伸出手去緊緊攥住載瀲的手,同樣身為女人,她此刻竟格外能體諒載瀲的心,她默默地想,若自己也落得與載瀲同樣的下場,與深愛之人分離,不復相見,嫁給了別的男子,承受著深愛之人的恨意,她一定會痛不欲生。 靜榮忍了忍淚意,努力笑道,“瀲兒,委屈你了,是我們不好,讓你在這里還要受到傷害…”載瀲用另一只手搭住靜榮的手,訕笑道,“靜榮jiejie,本該怨我自己…是我庸人自擾了,不肯拋卻前事,忘不掉他,才讓別人有機可乘。我一直很感激澤公與福晉,讓我能有安身之所。” 靜榮低著頭默默垂淚,她收緊自己的手,將載瀲的手死死攥在掌中,載瀲卻撫著她的背笑道,“靜榮jiejie,別為我難過,讓我更覺愧對你們。” 靜榮想起真正的來意,心事更加沉重,卻也不能不替載澤辦妥,唯有哽咽著斷斷續續道,“瀲兒,我與澤公本有意趕熙雯出府,可是…卻發現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載瀲聞言,不禁心底陡然震顫,她緘默了許久,最終只笑道,“好事,也算是能夠補償澤公的遺憾了。” 靜榮驚訝地抬起頭來,猶疑地開口問道,“瀲兒…你會不會怪我們,你知道的…澤公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他盼望了許多年…所以熙雯有孕,我們不能把她…”載瀲輕笑著打斷了靜榮,安撫她道,“我不怨澤公與福晉,我也希望澤公能心愿得償。” 靜榮走后,阿瑟來扶著載瀲緩緩往屋外走,她二人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曬太陽,仿佛回到從前在王府里的日子,阿瑟卻堵著氣道,“格格,我瞧福晉今日來看您,就是為了說這件事的,她肯定是受澤公爺所托才來的,澤公爺他自己不好意思開口!他明明說過不會輕縱了熙雯的!” 載瀲靠在藤椅里曬著陽光,渾身上下覺得溫暖得很,她根本不在意熙雯,她的心從未在這些瑣事上,如今更無力去想了,她只笑著安慰阿瑟,“阿瑟,就算熙雯今日以命相抵,我想要的也始終沒能得到,我也從不在意她。” 阿瑟看著載瀲嘆了聲氣,她最清楚載瀲在意的是什么,是皇上的安危與理想,是醇王府的平安。 阿瑟將胳膊撐在兩張藤椅之間的圓桌上,她以手撐著臉,側著頭問載瀲道,“格格,我記得您原先說過,有朝一日要將真心向皇上說明,可您如今為何又不想了呢?” 載瀲從不瞞阿瑟,如今也是同樣,她坦率地開口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原先兩宮禍變,皇上處境艱險危難,身邊更無親近之人,我是為他才潛匿在太后身邊…現如今大阿哥被廢,兩宮關系有所緩和,朝廷預備立憲,皇上…皇上也有了知心的人,我不該再去提起戊戌年的往事,那是害他。” 阿瑟深感心痛,她長長嘆道,“格格,您的一顆真心不為皇上所識,更被無知外人揣測詆毀…我!…我當真為你不平。” “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不以困厄而改節…”載瀲轉頭望著阿瑟暖意融融地笑起來,她牽過阿瑟的一只手,緊緊攥住,將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前,緩緩合眼,“阿瑟,你明白的,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朝廷預備立憲伊始,宮中便傳來流言,說宮中改制,即將裁撤大量宮廷太監,宮中太監人心惶惶,都擔心流言是真,每個人都拼命想抓住救命的稻草,都不想成為流離失散的鳥雀。 流言席卷而來,同樣也傳進孫佑良的耳中,而他卻與旁人不同,他沒有先為自己將來的歸宿擔心,他想到了一直在背負冤屈的她,他知道,能為她證明清白的時機到了,報恩的時機終于到了。 自庚子禍變,兩宮回鑾,大阿哥被廢,各國使節與朝中大臣都更加擁護皇上,皇上的地位得以穩固,皇太后便有意緩和與皇上的關系,她深知梗在他們“母子”二人中間最大的仇恨便是珍妃之死,她為了脫罪,為了減輕皇上對自己的恨,便將所有罪名都推到崔玉貴身上。 自宮中開始流傳即將裁撤宮廷太監始,崔玉貴便惶惶不可終日,他害怕厄運的降臨,他已隱隱有了預感,自己一直以來犬馬效勞的皇太后終有一日會親手將自己推入深淵。 而孫佑良身為皇上身邊的太監,日日仍需去向太后請安“匯報”,對于宮中的變動,他都了如指掌,他謹慎仔細地留意著身邊的一切,只為了有朝一日終能為她洗脫身上的冤屈。 自節氣轉冬后,兩宮便從頤和園回宮,孫佑良與王商照舊例自瀛臺去向太后問安“匯報”,他二人自太后的儀鸞殿離開時已是深夜,孫佑良先別了王商,令他先回瀛臺,隨后他獨自去找到了崔玉貴的小徒弟孫敬福,當年便是他,親口在皇上面前誣陷載瀲出謀害死了珍妃。 孫敬福見來人是孫佑良,心中立時升起防備,而面子上卻還笑道,“佑良諳達來了,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孫佑良推開眼前的孫敬福,他信步走進孫敬福的住處,又轉頭對他笑道,“許久不見你師父了,也不知崔二總管去了哪里?”孫敬福見狀,連忙追上孫佑良去,孫佑良此刻才打量孫敬福的住處,見崔玉貴正坐在里頭吃飯,連連做出愧疚之意,打千兒行禮道,“誒喲實在是不敬了二總管,奴才這些時日來沒見著您,以為…以為…” 崔玉貴見來人竟是皇上身邊的孫佑良,心中頓時蔓延起不祥的預感,他已無心再吃rou喝酒,即刻就將手里的碗筷拍下,他心里堵塞得厲害,不安的預感越發強烈,他抬頭見孫佑良轉身就要走,更加不安起來,他站起身去追,“誒!孫公公,既然來了,怎么急著就要走啊!您剛剛說以為,以為什么?” 孫佑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