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
容齡一個人郁郁寡歡地站在知春亭里,眼前的夜色與她和皇上第一次相見時并無分別,只是多了愁苦的滋味,原來默默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這樣的。方才在聽鸝館,她鼓足了勇氣才敢站在大殿正中翩翩而舞,她是只為他一人而舞的,只為了能見到他偶爾舒展的笑容。 若能讓他快樂起來,她也就滿足了,可他卻在自己一舞過后就匆匆離開,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留下。容齡不安地揣測著他的心事,卻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剛剛的他就像是被人奪去了魂魄,連離去時都失魂落魄。 容齡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她警惕地回過了頭去,見是自己的jiejie德齡正向自己走來,容齡心中才松了一口氣,她轉頭仍舊望向昆明湖愣愣發呆。 德齡已走到了容齡身后,她為容齡披上一件衣服,在容齡耳邊笑道,“meimei,想什么呢,瞧你悶悶不樂的!剛剛你一舞驚艷眾人,連太后老佛爺都為你而折服,還有什么不高興?!?/br> 容齡勉強向自己的jiejie笑了笑,她長嘆了聲氣,“為太后而舞也不過是場面話罷了,我是為他才跳的舞,我想讓他記得我!…可jiejie!你瞧見了嗎,萬歲爺連句話也沒給我留下就走了,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我去偏殿換回了衣裳,回來后就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我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受了傷的孩子,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事,會變得那么脆弱?…” 德齡看著自己郁郁寡歡的meimei,不禁想敲醒她,德齡搖了搖頭輕笑道,“你去偏殿換衣裳時,太后提起來,說醇親王的福晉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眾人皆大喜,都去恭賀醇親王與福晉,唯獨那澤公爺的側福晉是以茶代酒的,振貝子問起來眾人才知道,原來澤公爺的側福晉也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容齡大吃一驚,她猛然轉過頭來望向自己的jiejie,她的聲音顫抖,“jiejie是說…萬歲爺還是為了澤公爺的側福晉難過?”容齡緊緊蹙著眉,她仍舊不愿相信,她心中金相玉質、白圭無玷的皇帝,會一直牽掛一個已經婚嫁的女子。 容齡咽了咽口水,繼續道,“jiejie,會不會只是巧合…你就那么肯定,萬歲爺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人就是她嗎?” 德齡使勁點了點容齡的額頭,“我不會猜錯,就是因為她!他們之間從前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就是萬歲爺的痛處。” 容齡轉過頭去仍舊悶悶不樂,而德齡卻一把扭過容齡的肩來,她不禁想把容齡罵醒,“傻meimei??!你愁什么!她一個已經嫁人了的人,如何能與你比呢!你只要按我教你的做,就算今日萬歲爺眼中沒有你,總有一日,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人。” 容齡猛然感覺到臉頰火熱,她含著笑低下了頭,德齡仍舊在她耳邊道,“meimei,你記著,萬歲爺不是個貪戀美色的人,他喜歡聰慧的女子,不喜歡討好獻媚的人…他喜歡獨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歡冬日里才開的臘梅一樣,你要向他有意無意地展示你最獨特的才情,我們是在西方長大的,本就是這宮中最獨特的姑娘,再無與我們一樣的旁人了,所以你不需要刻意展示,記住,要潤物細無聲。” 容齡聽到德齡如此說,才漸漸喜悅起來,她欣喜地抬起頭來追問道,“真的嗎jiejie?萬歲爺喜歡聰慧獨特的女子…”容齡淺淺笑著,“萬歲爺曾夸我聰明呢…”容齡低頭默默思索了片刻,又繼續抬頭追問,“原來他最喜歡臘梅,我之前真沒有想到呢,jiejie,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齡頓時語塞,她不想告訴容齡自己是從載瀲處問來的,更不想讓容齡知道,在背后幫她接近皇上的人就是載瀲,畢竟meimei年幼單純,又經常與皇上相處在一起,她擔心meimei會在無意中將此事泄露了。 德齡刻意笑了兩聲,以掩蓋自己的尷尬,她道,“meimei,是公主告訴我的,往后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都告訴你,你不要問是從何處知道的,你忘了父親說過,在宮里,知道得多了,未嘗是件好事?!?/br> 德齡一邊對自己的meimei說,一邊在心中打定了算盤,她要再努力接近其他與載瀲相識的人,最好是與她敵對的人,如此才好抓住載瀲的其他痛處以作威脅,不讓她將此事泄露出去。 容齡聽罷德齡的話,乖順地點了點頭,她心中雖有隱隱不安,卻也顧及不了許多了,她想靠近到他身邊去,成為了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容齡低著頭,忽發覺在知春亭的圍欄下落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玉石在月光在之下映著清冷的光輝,容齡心中好奇,她上前去一步蹲下將玉佩撿起來,她起身后拂去玉佩上的灰塵,才看清楚掌心中的玉石,玉石冰清玉潔、渾然天成,上頭還拴有一段松花桃紅色的攢心梅花的絡子。 容齡驚喜地站起身來,她將玉佩舉到jiejie面前驚奇道,“jiejie你看,這兒有塊玉佩,精致得很,上頭的瓔珞上還有梅花的樣子呢,會是誰丟在這里的嗎?” 德齡接過容齡手中的玉佩,放在掌心里仔細觀察,良久后她才笑起來,“meimei啊,這塊玉眼熟得很,倒很像萬歲爺身上一直戴著的一塊玉佩呢,只不過萬歲爺那塊玉的絡子好像不一樣,我記得是段石青色的絡子。” 容齡不禁笑起來,“jiejie,那這塊是不是也是萬歲爺的?我們去還給他吧!他丟了東西,這會兒一定著急呢!” 德齡不禁大笑起來,她拍了拍容齡的額頭,笑道,“我這傻meimei,你怎么就不懂呢!你看你撿著的這塊兒玉,上頭這段絡子是桃紅色的,還繡著梅花樣子,萬歲爺怎么會戴這種女兒家的玉佩呢,這顯見是與萬歲爺那塊玉一對兒的?!?/br> 德齡說至一半,忽如醍醐灌頂,她意識到什么,掩著嘴不禁笑起來,容齡在她身邊使勁追問,她才打趣道,“沒準兒這就是萬歲爺留著送給中意之人的呢!我聽聞在中國,男子會將玉佩、玉壺一類的玉器送給心愛的女子,以作定情的信物,meimei啊,你和萬歲爺第一次見面時,他是不是就帶著你到這兒來了?我猜沒準兒正是他故意留在這兒,送給你的呢!” 容齡的臉頰瞬間火熱,她將雙眼睜得碩大,不可置信道,“怎么會啊jiejie,若是萬歲爺想送給我…何苦丟在這里呢,我若是不來這里,又或是我來了卻沒有發現,這玉佩不就要丟了嗎?” 德齡嘆道,“萬歲爺既喜歡獨特的人,他自己也必然是個獨一無二的人…若像旁人一樣直接送到你手上,還有什么新意,萬歲爺將玉佩放在這里,一是瞧瞧你會不會惦記著你們二人曾來過的知春亭,二是瞧瞧你心思仔細不仔細!” 容齡沒有說話,德齡便將玉佩藏在了容齡的懷中,她安撫meimei道,“meimei啊,我們從小在法國長大,有些事是不明白的,這塊玉之所以會被你發現,會被你撿起來,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在東方,他們很相信這些呢,這就是你與萬歲爺的緣分,他若是見到你有一塊兒和他成對兒的玉佩,他也會相信與你有緣的。” 德齡微微一笑,她撫了撫meimei的碎發,輕笑道,“meimei,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給太后問個安,免得她老人家疑心咱們?!?/br> 德齡轉身離去,容齡想同她一起走,卻還是覺得內心不安,她留在了知春亭內,她將玉佩偷偷拿出來仔細摩挲,竟聞到玉佩上有隱隱的百合花香。 容齡望著眼前朦朧的月色,忽然回憶起前次她采了花去送給皇上的情境,皇上望著花瓶中各式各樣的花,只說了一句,“這幾朵百合,白得真干凈?!?/br> 容齡的心底顫動,仿佛忽意識到了什么,但來不及等她理清頭緒,她便聽見背后傳來腳步聲,于是連忙將玉佩收入懷中藏好。 她轉身去看,竟見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上正站在身后不遠處,她連忙慌忙地福身行禮,“奴才容齡參見萬歲,給萬歲爺請安了?!陛d湉抬頭見是容齡在知春亭里,便遲疑了片刻,他放慢了腳步問道,“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去休息?” 容齡在黑暗中才敢抬起頭去看皇上的眼睛,只覺他的目光像夜空中的星河,她不覺微笑,“奴才在想萬歲爺的事,奴才不知道萬歲爺今日是為什么事憂心,所以睡不著?!?/br> 載湉心底觸痛,他又想起載澤在宣布載瀲已懷有身孕時的喜悅神色,像一把無形的匕首刺入他的心。 載湉緩緩走入知春亭,他仍舊十分鐘愛這里,是因為她。 他輕笑著搖了搖頭,面對著容齡的關心,他只道,“你還小,不懂得,我也不希望你跟著我一起傷心?!?/br> 容齡仰起頭去望向他,他的目光又如深湛的湖水,容齡低下頭去,目光所及之處,竟真的看到他腰上掛著一塊與自己撿到的玉成對的玉佩,上頭拴著一段石青柳黃色的朝天凳絡子,打絡子的手法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夜里的知春亭很冷,縱然已是夏日,坐得久了,夜里的涼風仍讓人顫抖。 載湉默不作聲,他已忘卻了一切,只記得她依偎在載澤懷中的模樣,眼下只有這漫無盡頭的黑夜可以包容他的脆弱,允許他卸下身上一切重任,只面對自己的心事。 容齡回頭看見通往知春亭的橋頭上站著一個人,她打著燈籠,一個人站在冷風里。容齡轉頭望向身邊的皇上,只見皇上的目光已完全被那人吸引了去,再也挪動不得。 “萬歲爺…是澤公爺的側福晉來了…”容齡小心翼翼地開口,而她卻發覺,皇上似乎早已聽不到自己的話。 容齡根本不記得載澤的側福晉都說了什么話,她只記得皇上一直在望著她,甚至想要親自去扶她起來。容齡的心亂極了,她腦海中無數次回響起自己jiejie的話——“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就是萬歲爺的痛處?!?/br> 容齡慌亂地隨意閑聊起來,她提起知春亭,她問載澤的側福晉是不是也喜歡知春亭的景色,而最令她沒有想到的是,載澤的側福晉竟對她笑道,“知春知春…我額娘曾告訴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凍,都從這里開始,所以名為‘知春’,我從前是何嘗地喜愛這里,只鐘愛這里啊,我從未變過…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開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謝了,是永遠也無福知春的。” “我本是冬日里才開的花…是無福知春的…”容齡輕輕自言自語,她望著載澤側福晉離去的背影,心不住地顫抖,她想起jiejie告訴自己的話——“他喜歡獨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歡冬日里才開的臘梅一樣。” 次日清晨,載瀲從淺淺的夢中醒來,她醒來后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將額娘臨終前托付的玉佩弄丟了。那塊玉是額娘從小就戴在身上的,額娘臨終前托人將玉磨成了兩塊,一塊托付給了自己,另一塊托付給了皇上。 那塊玉佩是自己與皇上最后的連接,佩上的絡子是額娘拖著沉重的病體,親手為自己做的。 靜心走到載瀲床邊來服侍她更衣,載瀲因懷有了身孕,今日就要離開頤和園回府中休養了,她想起丟失的玉佩,心中的懊悔與悲痛鋪天蓋地而來,載瀲轉身死死攥住靜心的手,止不住哽咽道,“姑姑,這一次當是我懇求你,我今日就要走了,可額娘的玉還沒找到,姑姑替我留下來幫我找找吧?我誰也不信任,我只信任姑姑…” 靜心看不得載瀲難過,更心疼她的處境,見她如此,唯有連連點頭,什么都顧不得了,只有答應,“是,格格,我一定替您找著,您要好好回去安養身體,不然福晉在天上也會擔心的。” 載瀲在臨走前去向太后辭行,太后仍未晨起,她便冒著淅淅瀝瀝的細雨在樂壽堂外叩了三頭,隨后起身離開。 安若攙扶著載瀲往回走,她問載瀲道,“格格,咱去跟萬歲爺辭行嗎?”重熙為載瀲撐著傘,載瀲心底猛然一痛,她知道皇上一定早已晨起了,可昨夜皇上與容齡在知春亭內共賞夜色的場景仍刺痛著她的心,她的玉丟了,她更無顏去見他。 載瀲抬頭悄悄望了望玉瀾堂,傘外的雨簾漸漸密,她只搖頭輕笑,“不去了?!?/br> 三人正向回走,卻在樂壽堂外見到一個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小宮女,安若將載瀲攔下,擋在她身前道,“格格別過去,說不準有詐呢!” 載瀲見小宮女眼熟,便推開安若,小心翼翼上前去,竟見是太后宮里的宮女靈兒躲在昆明湖邊哭泣。載瀲默默走到她的身后,將手掌輕輕落在她肩膀上,輕緩緩道了一句,“靈兒?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 靈兒嚇得周身一個激靈,抽回身來便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她已磕了幾頭,才發覺眼前的人是載瀲,靈兒呆怔怔地抬起頭來,確認眼前的人真的是載瀲后,竟瞬間痛哭流涕,她抱住載瀲的雙腿痛哭道,“三格格!奴才的三格格…奴才被李大總管趕了,大總管要趕奴才回家去!大總管說奴才笨手笨腳,伺候不好老佛爺…可奴才知道,笨手笨腳是假,因為奴才以前和大阿哥有過瓜葛才是真!現在大阿哥被廢,太后迫于外頭的壓力,必須要維護和咱萬歲爺的關系,她不希望任何人還提起從前的大阿哥來,更不希望別人提起她曾想廢立!所以才要趕奴才走,奴才委屈,更不知道該要去哪兒?。 ?/br> 載瀲聽罷,驚得立時去捂她的嘴,載瀲蹙著眉壓低聲音道,“怎敢說這樣的話,你不要命了?” 靈兒見載瀲也責怪自己,不禁哭得更兇,載瀲轉頭見左右無人,才將靈兒一把扶起來,她用自己的手絹為靈兒擦了擦臉上的淚,向她笑道,“別哭了,這么俊俏的小臉兒,再哭可不好看了。” 載瀲讓安若接過靈兒手里的包袱,她握緊靈兒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若是不知道去哪兒,就跟我走吧?!?/br> 載澤因立憲一事仍不能離開頤和園,他遣了許許多多的丫鬟和小廝跟著載瀲,臨別前,他與靜榮一同為載瀲送行,他二人將載瀲送往頤和園如意門外,載澤扶載瀲登馬,對載瀲關懷道,“瀲兒,你定要安心養胎,待立憲一事落定,我就立即回府去陪著你。” 載瀲淡淡而笑,并未說話,載澤仍不放心,又道,“瀲兒,你一人回去,我終是放心不下,不如我讓靜榮陪你一起回府,也好有個照應?!?/br> 載瀲坐在馬車內,她手上掀著簾子,抬頭望了望靜榮,連連道,“不必了澤公!我一切都好,不必勞煩靜榮jiejie照顧,我身邊還有這么多人呢!更何況…靜榮jiejie這次入頤和園,才難得能與皇后娘娘相聚,不要為了我,妨礙靜榮jiejie與皇后娘娘姐妹團聚。” 載澤感動于載瀲的心意,靜榮與皇后是親姐妹,他自己都沒有如此細致的考慮。他欣慰地一笑,于是順從載瀲的心意。 載瀲將靜心留在了靜榮身邊,阿瑟與靈兒等人都跟著載瀲登了車。 載澤卻仍有些不安,也有些愧意,馬車方啟程,他便忍不住向前追了幾步,他掀開馬車前的簾子,伸出手去握住載瀲的手,仔細叮囑道,“瀲兒,回府后好好休息,少理會熙雯,她原是奴才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她若有不敬之處,你便遣人來告訴我。” 載瀲輕笑,她搖了搖頭,最后只向載澤與靜榮揮手,“澤公回吧,靜榮jiejie回吧?!?/br> 載瀲回到載澤府上時已近晌午,簾外的雨方停,太陽從陰云后探出頭來,濕潤清朗的空氣也令人心情舒暢。 載瀲在府門外下馬車,阿升便去栓了馬,靈兒跟在載瀲身后,抬頭望著眼前的高闊的大門,不由得輕聲嘆道,“三格格…這兒就是您的家嗎?”載瀲不禁含笑,提起“家”,她心下覺得格外溫暖,她眼前浮現起有關“家”的畫面——在嶙峋多姿的山石夾道中,在翠林蒼松的掩映下,醇王府花園里琵琶形的南湖穿過拱門,流入什剎海??蛇@些畫面卻已十分陌生了,她無奈地笑了笑,轉頭點了點靈兒的腦門道,“家…我和你一樣,許久沒回過家了?!?/br> 熙雯提前得了載澤的信,不得不出來迎接載瀲,她站在府門外的高臺階上,冷冷俯視著從馬車上走下來的載瀲,不覺已將白眼翻上了天,她暗自罵道,“懷個孩子就自以為了不起了,還不是靠狐媚的手段!” 熙雯的丫鬟嫣兒在一旁捅了捅她的胳膊,提醒道,“主子,她可過來了,您快別念叨了!澤公爺信里不是說了,要您好好侍奉著她呢,咱別惹了澤公爺的埋怨?!?/br> 阿瑟與安若扶著載瀲走上臺階,重熙與靈兒在后頭拎著包袱,熙雯不情不愿地向載瀲行了行禮,道,“見過側福晉了?!?/br> 載瀲此刻才抬眼略打量她,只見她渾身上下翠繞珠圍,恨不得將所有珠翠首飾都插戴在頭上,載瀲在心里輕笑,而嘴上只淡淡說道,“你回去歇著吧,不必跟著我?!?/br> 熙雯連裝也不愿裝,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她剛跨過府門的門檻,便聽見身后傳來擲地有聲的一聲呼喚,“側福晉您留步!” 載瀲與熙雯二人皆聽見了聲音,同時回頭去看,都看見府門外站著一位身材高大健壯的男子,男子神情健康溫和,皮膚白皙,他留著兩髯八字胡須,眼睛雖小,可目光卻炯炯有神。 熙雯回身望著眼前的男子,不禁困惑得瞇起了眼睛,她蹙著眉瞇著眼向男子走了幾步,以手指著自己的臉問道,“你來找我?” 載瀲看到男子略有遲疑,卻還是向熙雯行了旗人的禮問安,“問側福晉吉祥了,我今日正是來找側福晉的。” 熙雯頗有些驚異地蹙了蹙眉,她并未向男子還禮,只揮手道,“我何時還有客人了,你既然找我,有什么話就在外頭說吧!我可不能把外頭不認識的男人帶到我房里去。” 男人心中遲疑又疑惑,眼前的人談吐粗俗,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嗎?他實在不敢相信,卻也不得不相信,因為自己今日要找的人,正是載澤的側福晉,眼前的一片人中,唯有她打扮得最為富貴,最像是“主人”。 男子看了看府門外的嘈雜人群,心中驟然不安,因為他今日來是有重要的事的,他轉頭看著人群,又轉頭看向熙雯,磕磕巴巴道,“這…三格格…我今日來找您,是有要事相商,您能否…容許我入府片刻?我絕不叨擾,待說完了要事便走!” 熙雯一聽此話,先愣了片刻,隨后立即不屑地輕哼一聲,她轉身就要走,揮了揮手斜睨著載瀲道,“喏,找你的,我就說,我哪兒認識這府外不相干的男人?!?/br> 載瀲聽到男子喊“三格格”,才真正去留意他,載瀲從人群中邁出一步來,她站在高臺階上望向府門外的男子,心底竟忽然一熱,雨后晴好的陽光落在男子臉上,竟像是在哪里見過。 載瀲望著站在遠處不知所措的男子,她認出了他,不覺間盈盈笑起來,“端方大人?!?/br> 熙雯側著耳朵去聽,她見載瀲竟認識門外的男人,心里立刻好奇起來,恨不能抓住些把柄。 端方的目光從熙雯身上挪移到載瀲身上,待他與載瀲四目相對,他心中才頓覺豁然,就仿佛此刻正逐漸放晴的天空。陽光一點一點聚攏在她的身上,眼前的女子并未穿戴過多的首飾,衣衫也并不光彩奪目,可她的身影卻如幽幽谷底雪白的蘭花,她的高貴與清冷疏離是從骨子里散發出的,宛如姣花照水。 端方心中方才的疑惑與不解瞬間煙消云散,他想象中今日要找的人正當如此,他也以笑容報答。 端方小跑了幾步,他欣喜萬分地站到載瀲身前,重新以旗禮問安,含著笑意道,“三格格您吉祥!” 載瀲連忙還禮,又去扶端方起來。載瀲從前雖沒見過端方,但也一直對他有所耳聞——端方雖出身旗人,卻是依靠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他思想開通,并不封閉守舊,早在戊戌年時便是支持皇上推行新政的“維新黨人”,且是維新派當中極為少有的旗人。 端方望著載瀲,好奇地笑起來,問道,“三格格,我們從前并未見過,您如何能認得我呢?” 載瀲淺笑答道,“端方大人與澤公一同出洋考察,我曾在澤公書房里見過大人與澤公的合照。” 端方聽罷不禁高聲笑起來,“看來是我這大胡子令三格格印象深刻了!”載瀲也被他的話逗笑,可她卻搖了搖頭,斂住笑意后認真答道,“大人兩髯自然令我印象深刻,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澤公曾對我說過,端方大人處事嚴謹,勤學可嘉,晝接賓客,夕治文書,大人治事,旋閱旋判,有疑義必隨加考核咨取,謀慮即得,當機立斷,未有濡滯,未嘗貽誤。我一直印象深刻,所以見過大人的舊照,就一直記在心里?!?/br> 端方震驚地望著載瀲,僅從她見過合照就能記住自己的模樣一事中就可得見她心思之細膩,端方聽罷載瀲的話,心中更是又驚又喜,宗室中如此女眷并不多見,可見梁啟超之前所說并不是假,她的確處處留心外事。 端方不禁慚愧而笑,他連連搖頭,“澤公實在過譽了,端方愧不敢當!倒是我,時常聽友人提起三格格的美名,一直期待著能夠相見,還望三格格不嫌棄端方今日唐突?!?/br> 載瀲無奈地苦笑了笑,她知道外面的人都認為自己是首鼠兩端的叛徒,是忘恩負義與自己家人決裂的卑鄙小人,自己又何來“美名”呢? 載瀲閃身為端方讓路,邀請端方與自己一起入府,她走在端方身側,才苦笑著開口道,“我何來美名,外間對我評說如何,我再清楚不過,大人實在不必恭維我。” 載瀲與端方進了府門,阿升便領著靈兒去拴馬,眾人皆走后,熙雯仍憤憤不平地站在府門外,她惡狠狠地望著載瀲的背影,不屑罵道,“就靠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騙了澤公爺,這又騙個什么端大人?…不知檢點,還領著這陌生男人回自己房里了!” 小嫣兒在一旁勸熙雯不要生氣,一邊閑笑道,“這側福晉一向如此,我聽說她打小兒是和兄長們一同長大的,沒有半個姊妹,所以一向將男女之防看得很淡,要是果真如此,她腹中的孩子倒不一定是誰的呢?!?/br> 熙雯聞言立時轉頭望向嫣兒,正要夸贊嫣兒聰明,就聽到府門外傳來一聲,“夫人,我能與您談幾句嗎?”熙雯的雙眼瞪得更大,她謹慎望向從石獅子后緩緩走出的女子,不禁嘲道,“你又來找誰?我可和你說清楚了啊,我可不是那喪門星三格格。” “我來找您呀!”女子緩緩笑著,她規規矩矩向熙雯見了禮,又笑道,“夫人,我們做件互惠互利的事兒,您幫我一件事,我也幫您,除了‘喪門星’這塊兒心病……” 載瀲邀請端方來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閣,請他在正殿會客廳內落座,又吩咐安若與重熙去端茶,隨后才坐在端方面前。 安若還沒來上茶,端方便已迫不及待開口笑道,“三格格果然聰慧,從前僅見過我的照片,就能記得我的容貌,端方心里實在榮幸?!?/br> 安若與重熙端著茶盤走來,載瀲去接過她二人手中的茶壺與杯盞,親自放到端方面前,再親自為他斟滿,緩笑道,“端方大人,方才在府外,人多眼雜,我不便明說,其實我之所以能記得大人,除了大人治事勤勉以外,更因為…大人您也是維新黨?!?/br> 端方的手抽搐了一瞬,他機敏地抬起頭去望向載瀲,卻見她面上云淡風輕,似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自戊戌以后,無人敢再提“維新黨”,因為“維新黨人”已等同于“亂黨”,是太后眼中的“亂臣賊子”,被牽連者,或死或流放或革職…無一善終。 就連端方自己,也曾因戊戌年舊事而被革職。 端方想,載瀲生在宮府宗室內,生活在距離太后最近的地方,她應該最害怕提起“戊戌”才對,而她方才的話,顯見已向自己表明了立場。 而端方還不敢輕易放松警惕,畢竟外間有關載瀲的傳言紛繁日上,皆是說她早已與維新黨人“割袍斷義”,說她早已將維新黨人出賣。 端方舉起茶杯來飲下一口,隨后刻意顧左右而言他,“是,我曾支持新政,是為數不多的旗人,三格格也是旗人,自然記得我?!?/br> 載瀲也舉杯飲茶,她吹了吹guntang的茶水,搖頭笑起來,“旗民與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識我心者皆身首異處,我苦吞罪名,是為了活下去,卻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為何要活下去?!?/br> 載瀲苦苦笑起來,目光中流露出的盡是孤寂與悲痛,端方默默望著她,他的心竟隱隱顫動抽痛,他想起在日本時梁啟超對自己說過的話——“她當年在政變前夕還親自來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會館,她是為了求我們解救皇上??!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們一起犯這萬難之難,她又怎么會背叛皇上!” 可皇上卻恨極了她,以為她是卑鄙無恥的背叛者;外間的人輕視極了她,以為她是為了茍活出賣他人信任的小人… 難道梁啟超才是對的,他們所有人眼中的“真相”皆是錯的! 端方心中的痛如火一般愈燃愈烈,他何嘗不能明白載瀲,看著眼前的載瀲,他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戊戌年時,他曾被年輕的皇帝召見,推行新政期間,皇帝下詔籌辦農工商總局,他被任命為督辦,他無比珍惜皇帝的賞識,一直以來勤勤勉勉,他積極支持新政,一度向皇帝日上三折。可厄運卻毫無征兆地降臨,太后斬斷新政,將維新志士趕盡殺絕,他也因支持新政而被罷官革職。政變后的他收斂鋒芒,甘愿吞受不甘與侮辱,只為了保命,活下去是為了將來還能“有所為”。 他又何嘗不懂,載瀲為何要在政變后“活下去”…他太懂得,宛如懂得從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升任閩浙總督,已至封疆大吏,可他永遠也不能忘卻戊戌政變后所吞受的痛苦與煎熬。如今他終于等來“重見天日”的一天,可他眼前的載瀲,她身為女眷,恐怕永遠無法等來這一天。 端方察覺到自己眼底有淚意,他怕嚇著載瀲,忙用手偷偷擦去,他想起今日的來意,匆忙地從衣袖里摸出一封已皺褶不堪的信件,或許載瀲看過這封信,心情能夠寬慰幾分,想到這里,他忙將信封遞到載瀲面前,他無比想要安慰眼前落寞孤獨的載瀲,就像是在安慰從前痛苦不堪的自己。 他站在載瀲身前輕聲道,“三格格,我對您說,我曾聽友人提起您的美名,并不是刻意恭維您,我與他在日本私下見面,他一直對您贊不絕口…您看看這封信,或許心中也會寬慰幾分,這世上,并非再無人識得您的真心!轉交這封信給您,是我今日的來意,他…一直很牽掛您。” 載瀲猶疑地緩緩接過信,她不知端方口中的“他”究竟是誰,端方為何不敢提他的名字?又有哪位“日本人”,竟會認識自己呢?載瀲一時想不明白,她將信件放在自己膝上,漸漸撫平,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三格格惠鑒”。 載瀲一眼便認出了信封上的字跡,她與他,在戊戌年時多次往來消息,在復生所住的瀏陽會館內,載瀲曾親眼見過他剛勁有力的筆跡… 眼前的字跡不能再熟悉,卻也不能再陌生了。 載瀲立時感覺眼底酸澀難耐,兩滴淚從她眼中滑落,將皺褶的信封打濕。自戊戌以后,載瀲與復生林旭等人已天人永隔,再不復相見;載瀲與他,自在瀏陽會館外匆匆一別,如今已是七年,她沒想到還能有復通消息的一日。 載瀲拼盡全力忍住胸口中翻涌而來的悲痛與哽咽,她拼命點頭道,“謝謝你,端方大人…是卓如,是卓如?是嗎?”載瀲的手緊緊攥著信件,雙手因激動而顫抖,唇齒也跟著顫抖。 端方見到載瀲不敢相信又悲喜交加的模樣,不禁也跟著感動,他向載瀲用力點頭,“是…是!三格格,是他!是卓如…” 載瀲驚喜得手忙腳亂,她展平信件,在心中讀道: “謹啟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見字如晤。 自瀏陽會館一別,七年有余。卓如遠在海外,別于故土,每每夢回,總憶三格格戊戌年間為我同黨摯友奔走聯絡、鋌而走險,千鈞一發之際獨自入頤和園危險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舊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長于宮府宗室之內,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輕易舍棄一切,而當年孤注一擲加以利用,卓如終年悔恨。 三格格臨于危難,未曾茍免,愚心深所欽佩。格格為皇上與吾黨人至誠忠愛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懷片刻。 數年以來,未通消息,天涯遙闊,然存知己,亦若比鄰。卓如唯牽掛格格近況,不知身體安否無恙。且望格格顧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來深所愧疚。待卓如重歸故里,相聚未晚。 即頌安綏,三格格惠鑒。 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載瀲讀罷信,已是淚如雨下,如今知交半零落,也只有他還了解自己的心事。載瀲平復了許久,才問端方一句,“卓如與康先生,在日本一切都好嗎?” 因梁啟超如今還是朝廷的“要犯”,端方從未對外人提過自己曾在出洋考察期間見過梁啟超一事,而面對著載瀲,他竟自然而然地選擇了信任,他道,“不瞞三格格,我曾在日本親自見過卓如,他一切都好,身體與精神皆好,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載瀲欣慰而笑,含著淚點頭,“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端方擔憂地看著載瀲,見她久久無法平復心情,幾乎能與她感同身受,她一定是真心實意關心維新黨人的,可見她并非真的已將他們出賣。 端方又坐定在載瀲面前,他望向載瀲的眼眸,載瀲深邃的眼眸令他無比想要接近真相,他仔細問她,“三格格,恕端方冒昧,我有一事想向三格格求證,卓如曾對我說,您在政變發生后還曾去往瀏陽會館勸說譚嗣同離開,卓如說,您進入頤和園是為他們做事,卓如還說,您絕不會背叛皇上…三格格,外間流言此消彼長,皆以為您是首鼠兩端之輩,是您出賣了維新黨人的計劃,我只想問格格,到底哪方才是真相?” 載瀲抽出懷中的手絹,輕輕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她抬頭望向端方,沉沉笑吟,“端方大人…您知道嗎,距離我們最近的是真實,而距離我們最遠的,才是真相?!?/br> 端方緊蹙著雙眉,他仔細回味載瀲的話,最終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索性站起身來直接問道,“三格格,所以外面的傳言,都是假的!對不對?您從未出賣過維新黨人,是不是?” 載瀲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將梁啟超的信收入懷中,端方見她不予置否,便明白自己已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而距離真相越近,他的心竟越痛,他想起皇上對載瀲的“恨”,連她的身世也抹去,姓氏也剝奪。 “三格格!既然真相不是外人所揣測的那樣,您又為何不對皇上明說呢!”端方心中既心疼載瀲,又為她著急,而載瀲卻仍舊淡淡笑道,“端方大人,真相于我們而言就那么重要嗎?得到真相,我們就會快樂嗎?那些死去了的人們,就會回來嗎?” 載瀲想起復生,想起珍妃,聲音不禁又再次哽咽,她搖著頭輕笑,“皇上身陷囹圄,自庚子過后,大阿哥被廢,處境才略有好轉,如今皇上遇見了能真正令他開心的人,兩宮關系有所緩和,朝廷也宣布預備立憲,一切都應向好,我又為何要再提起戊戌年的事呢?豈非是為皇上添憂,故意觸及太后的逆鱗嗎?” 端方呆愣愣地望著載瀲,他從未想過,宗室中的一介女眷,外人眼中行跡瘋迷的異類,她竟有如此深沉的思慮。端方的心愈發疼痛,他沒有想到,揭開真相并沒有讓他感到快樂。 端方默默向載瀲靠近了一步,低頭又問起心中的疑惑,“三格格,皇上對您的誤解,不僅只為戊戌一事,還與醇王府有關,您到底是為什么…” “是為了我的家人?!陛d瀲知道他要問什么,抬起頭來便回答了他,面對著端方的疑問,載瀲同樣沒有感受到被冒犯,她自然而然選擇了信任,令自己踏實的安心,她已許久沒有感受到了。 “不瞞端方大人,外間的揣測無一是真,就算是我的五哥,他至今也被蒙在鼓里…我與他決裂,只因為自戊戌后我一直違心為太后做事,實際上…我沒有一天不為皇上而思慮。庚子時,我拼死為珍妃求情,我的真心暴露…欺瞞太后,自是死罪…太后不殺我,也只為了折磨我,利用我而已。為了不牽連他們,我借太后指婚一事與醇親王決裂,連他自己也被我騙住了,只有他信了,太后才會相信,才不會將他們與我視為一體,我的家人才不會受我牽累。”載瀲的語氣云淡風輕,仿佛曾發生的一切都未曾真正發生在她身上。 端方聽罷后心中已惱極,他不解道,“三格格!您明明是為了自己的家人,而皇上卻認為您是辜負親人,是忘恩負義!三格格,您為何不對皇上明說,為何不去澄清這些流言蜚語,還自己的清白呢!” 載瀲只兀自笑了笑,“說清后,誰為我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載瀲走到窗下,她獨自望向窗外,只將背影留給端方。 端方追上前去一步,他站到載瀲身后,他想要幫她走出陰霾,也想將“重見天日”后的陽光帶給她,可她自己不去爭取,他就沒有辦法幫她。 端方又急又氣道,“三格格,您這樣日日不肯見人,放任自己、封閉自己,誰也幫不了您!恕端方直言!我一直以為,戊戌年時您為維新黨人傳遞消息,是因為您開通,而并非只是對皇上的愚忠!但如今看來,您封閉自己,為何也如此愚昧!” 載瀲聽罷,立刻轉過身來怒目瞪著端方,她蹙著眉仔細凝視端方,向他越走越近,她仰頭望著他定定道,“端方大人,我的確傳統,可我不愚昧,我內斂,可我不封閉!大人,若我當真俯仰由人,聽天由命,就不會在政變后還冒死為皇上做事,大人待我的好意我心領,可您不明白,我將我在意的人與我的家人,看得比我自身的清白更重。” 端方也后悔自己的沖動,他想向載瀲道歉,可話未開口,載瀲已轉身站回窗下,“端方大人,愛而不得已是苦,唯不想再沉溺世俗,讓我還自己與他們一份清靜吧?!?/br> 轉眼已是盛夏,載澤與靜榮仍未從頤和園內回府,載瀲的身子已越來越沉,她身體本孱弱,自懷有身孕后更是頭暈嘔吐不止。靜心也仍未回來,載瀲便知道靜心仍舊沒有替自己找到玉,她的心牽掛此事,整日為此事而傷神。 阿瑟一直陪伴在載瀲身邊,已有幾日沒去過學堂,載瀲向她問起學堂的近況,她便和載瀲聊起學堂里的新鮮事,她心情大好笑道,“格格,您還不知道呢,我從前就聽說端方大人一直在積極開辦學堂,他出洋考察回來就資助了新式學堂八十余所!結果前幾天卓義回來告訴我,說端方大人也要資助我們了!還要將從海外帶回來的地球儀與望遠鏡捐贈給我們!” 載瀲也跟著大喜,她從床榻上站起身來,笑道,“當真是大好事!如此你也該回學堂里看看,總留卓義一人,到底不如你二人共同扶持著?!?/br> 阿瑟沒有說話,載瀲知道她心中也想回學堂,唯是放心不下自己,她拍著阿瑟的手背笑道,“如今靈兒也來了,澤公還派了那么多人跟著我,你就放心吧,學堂里的事最重要,別耽擱在我這兒。” 阿瑟也著實惦記學堂與學生們,見載瀲堅持,便也點頭答應了,當日便回了學堂。 阿瑟走后,靈兒便到載瀲身邊來伺候著,載瀲見她處處拘謹,簡直如履薄冰,便知她是在太后身邊久了的緣故,載瀲放下手里的針線,將靈兒一把拉起來,淡笑道,“你可要改改你的毛病…” 靈兒才聽到一半,便已嚇得連連磕頭,道,“三格格,奴才若是做錯了什么,您盡管告訴奴才,千萬不要再趕奴才走!…” 載瀲嘆道,“我說,你往后可要改改在宮里的習慣,在我跟前兒不要這么拘著,你瞧我身邊幾個丫頭,和我親近得很。”靈兒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載瀲,與載瀲目光相對了片刻后便又收回目光,她道,“是…奴才一定盡力改!三格格待奴才這樣好,奴才一定盡力報答。” 載瀲默默望著年輕的靈兒,竟仿佛忽看到了瑛隱的影子,她曾是自己身邊最貼心的人,瑛隱在撫辰殿里拼死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仍格外清晰,她為自己而死的痛也還烙在心里。 載瀲牽起靈兒的手,撫著她的手背,心中更思念瑛隱,她最終只笑道,“往后一定不讓你再受苦?!?/br> 阿瑟走后,靜心不在,載瀲身邊只剩下幾個年輕的小丫頭,安若與重熙不知被人叫去了何處,載瀲許久找不著她們,心里也起了急,便讓靈兒陪自己出去走走,卻正遇見提著食盒走進延趣閣來的熙雯。 載瀲駐了足,與她四目相對,熙雯將冷冷的目光落在載瀲臉上,卻忽然笑意如花,她從食盒里抽出一盤豌豆黃來,爽快笑起來,“側福晉,您愛吃的,醇賢親王福晉在時您就愛吃的,我特意叫他們做了送來,您嘗嘗!” 載瀲心中一震,不禁立時起了疑,熙雯怎么會知道自己愛吃豌豆黃?! 載瀲沒有說話,只是警覺地注視著熙雯,靈兒完全不明狀況,唯有陪在載瀲身邊而已。熙雯見載瀲不說話,笑得更鎮定起來,她走上臺階來與載瀲肩并著肩,壓低聲音笑道,“側福晉,您是不信任我,還是如今不愛吃了?是不是怕睹物思人啊,皇上…也曾吩咐御膳房給您做過吧?” 載瀲倒吸一口涼氣,心中猛然一痛,她腳下不禁退了幾步,她心中懼怕,不明白每日都生活在府門之內的熙雯怎么會知道這些事?!載瀲感覺背后漫上一股涼氣,卻還是努力強打勇氣,“你…你,你怎么知道?” 熙雯去讓嫣兒從外面鎖了延趣閣的門,院內只剩下載瀲、熙雯與靈兒三人,府內也寂靜得令人害怕,連鳥鳴也聽不見,熙雯將豌豆黃舉到載瀲面前來,陰鷙笑道,“三格格,我可是好心,我私心想著,皇上如今恨極了您,您在皇上眼里,就是最卑鄙可恥的告密者,您是再也吃不到皇上賞的了,只能嘗一嘗這外面的味道,可憐啊,我才叫人做了送來?!?/br> 載瀲的手指顫抖,她顫顫巍巍舉起手來直指熙雯,質問道,“你…你說什么,誰告訴你這些話?” 熙雯裝作無辜,睜大了眼睛打量載瀲,戲謔笑道,“喲,三格格這是怕了?往日里對我咄咄逼人,不是很有底氣嗎?怎么我一提起皇上,您就怕成這樣。”熙雯放下手里的食盒,忙上前來攙扶載瀲,還在一旁笑道,“三格格您可站穩了,可別摔著了!” 載瀲感覺呼吸困難,她甩開熙雯的手,想要離開院落,而大門卻已經被鎖住,載瀲拼命砸門,卻聽不到外面的回應,熙雯追上來笑道,“還真是沒錯,無論我用澤公爺如何氣您,您都置若罔聞,倒是皇上,我一提起來,您就怕成這樣,躲什么?” 載瀲想要離開,卻被困在院里,熙雯繼續笑道,“三格格!您想知道萬歲爺的近況吧?那我來告訴你!萬歲爺眼見著要封妃了,那容齡姑娘貌美如花,最與眾不同,萬歲爺自是過目不忘的!” 載瀲感覺胸口劇痛,熙雯的話令她瞬間想起皇上與容齡在知春亭內的身影,她拼命捂住耳朵,卻感覺熙雯的話已鉆進了腦子,想甩也甩不掉。 “您知道皇上為什么厭棄您嗎?”熙雯貼到載瀲耳畔來,她尖細的聲音鉆進載瀲的耳朵,“因為連我這樣的尋常人都知道,萬歲爺最厭惡首鼠兩端的小人,最恨告密者,背叛者!就好比袁世凱…” 載瀲感覺頭重腳輕,她不怕熙雯揭開自己的過往,可她怕熙雯揭開自己與皇上的過往。 “您可是連袁世凱也不如,皇上可不曾像信任您地一樣信任他,您可是萬歲爺的meimei??!”熙雯的手攀上載瀲的心口,她用力在載瀲胸口前敲了兩下,“疼吧三格格,被親人背叛,該有多疼???” 載瀲的眼眶已泛紅,以往熙雯來故意尋釁,載瀲不過一笑了之,可這次熙雯竟會如此精準地在自己的傷處和軟肋上扎刀子,讓她痛得站不直身來。 “不過如今都好了,有了容齡姑娘,萬歲爺的心也不會疼了,容齡姑娘能體貼萬歲爺的心意,萬歲爺也喜歡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蔽貊├^續附在載瀲耳邊說道,她仍舊不肯放過載瀲,一字一句誅載瀲的心,“現在萬歲爺是連恨,也不想留給您分毫了,因為在萬歲爺心里,在您身上浪費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載瀲努力站直了身來,她一把推開熙雯,淚已落了滿面,她失控地怒吼起來,“你胡說!…你胡說!”載瀲抓住熙雯的肩,瘋狂搖晃她道,“袁世凱…你怎么會知道袁世凱的名字?是什么人告訴你這些事?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熙雯狠狠揮開載瀲,冷笑道,“您的兄長醇親王與他大動干戈,就是為了你做過的那些沒臉面的事兒!還有誰會不知道?三格格吶,您活在這世上,只能為你的家人增添危險,讓他們丟失顏面,拖累他們!您最在意的人,將您的姓氏都抹去,擺明了不讓您在死后入祖墳,生不得認祖,死不能歸宗,他是連死后也不愿再見到您?!?/br> 載瀲感覺胸口火熱,退了幾步撞在身后的門上,她的心與身一起劇烈作痛,倒在地上,靈兒見狀沖到載瀲身邊,哭著大吼起來,“開門??!你們開門!側福晉摔倒了!” “三格格,三格格…您怎么了,您別嚇唬奴才…”靈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想要抱起載瀲,卻托不動她的身軀,載瀲倒在地上猛烈咳起來,聲音撕裂,最終吐出一口鮮血。 “三格格!”靈兒嚇得尖叫,她拼命砸門,拼命大吼起來,“阿升!阿升!你快來開門!開門!” 載瀲倒在地上,她感覺腹部劇痛,鉆心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滿頭冒出冷汗,她抱著小腹,蜷縮在地上,疼痛令她呼吸急促,可喉嚨中的鮮血卻嗆到鼻子里,讓她喘不上氣來。 靈兒聽到大門敞開的聲音,阿升聽到了動靜,從外頭一路沖進來,他見到載瀲倒在地上,身下淌著一灘血,已嚇得不會言語,唯有將她一把抱起,狂奔著將她送回暖閣。 熙雯回望著阿升與靈兒,斜勾著嘴角笑了笑,“要是澤公爺知道,你是為了別的男人才沒了這個孩子,不知要怎么介懷你呢?!?/br> 熙雯心滿意足地離開延趣閣,嫣兒在外面迎接她,笑道,“主兒,她這孩子,是肯定沒了吧?”熙雯冷笑道,“她本就一身病,夜里咳得要死要活的,我那兒都能聽得見!肯定受不住這樣的刺激,能保得住才見鬼?!?/br> 嫣兒也滿意地點頭笑笑,“自打這三格格進府就全是晦氣,澤公爺就像是鬼迷了心竅,這老佛爺和萬歲爺都嫌棄的人,怎么能在咱府里!澤公爺若是知道她懷著孩子還惦記別人,失了孩子,一準兒也恨透了她!” 載瀲再次醒來時,只覺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光,耳邊全是隱隱哭泣的聲音,她動了動手指,卻感覺身體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鉛。 她的意識越清醒,疼痛也越劇烈,小腹傳來的疼痛牽動全身,她的眼皮上下飄忽不定,她忽聽到耳邊傳來載澤的聲音,“瀲兒,你醒了!” 載瀲掙扎著睜開眼,窗外的光刺得她眼睛疼,她看到靜心回來了,阿瑟也回來了。載瀲拼命地想抬起手,最終卻只動了動手指,靜心擦干眼淚,她看穿了載瀲的心思,她撲倒在載瀲床前,哽咽道,“格格,是奴才回來遲了!” “玉…玉…”載瀲的氣息宛如游絲,只能說出兩個字,靜心心中劇痛,她轉過身去擦眼淚,不再回答載瀲的話,阿瑟見狀,忙湊到載瀲身前來,強忍著淚意安慰她道,“格格,您別想太多,會找到的…現在要好好休息?!?/br> 載瀲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在淌,載瀲望見載澤,見他滿面悲痛,心中的愧疚也更甚,載澤心疼地牽起載瀲的手來,俯到她身前道,“瀲兒,是我對不住你,我回來遲了…我…我們…” 載澤已悲痛得說不出話,載瀲立時明白是為什么,她望著眼前的載澤,心中的苦楚也無以言表。載瀲望了望屋內的眾人,靜榮也回來了,她也站在一旁抹淚。 “孩子…”載瀲緩緩問出一句,載澤伸手擦去載瀲臉上的淚,強忍著痛道,“瀲兒,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你放心,我也不會輕縱了她?!?/br> 載瀲將頭扭向內側,她發不出聲,卻哭得撕心裂肺,她身上的每一處都跟著一起痛。縱使這個孩子來得意外,并不是她愿意的,可俗世的紛擾終究與孩子無關,她深覺愧對自己的孩子。 “瀲兒…太后在頤和園得知了消息,便讓我即刻回來了,還特意派了太醫來照顧你?!陛d澤握著載瀲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太醫,載瀲卻虛弱得再也挪不動頭,無法去看太醫的容貌。 載瀲心中的痛又再次泛濫至心口,她虛弱地開口問道,“皇上也知道了?”載澤遲鈍了片刻,頓了頓道,“是?!陛d瀲合起眼來,淚水又滾落在臉上,她又問,“皇上說了什么?” 載澤的心立時揪緊了,他頗有些不快也有些不安,他下意識地收緊了自己的五指,更攥緊了載瀲的手,他回想起當時皇上的神情與反應,卻不想讓載瀲知道,他想讓載瀲死心,于是道,“皇上沒過問此事,什么都沒有說?!?/br> 載瀲又想起熙雯那句將自己徹底壓垮的話——“萬歲爺是連恨,也不想留給您分毫了,因為在萬歲爺心里,在您身上浪費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br> 載瀲感覺自己墜入深淵,她也不愿再醒來,卻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三格格,是我,是我來照顧您了?!陛d瀲轉頭,眼前的太醫,竟是從前就與自己相識的大夫屈桂庭。 ※※※※※※※※※※※※※※※※※※※※ 別罵我狠心嗚嗚嗚,該來的糖都不會缺席的,兄妹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