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
夕陽西下,黃燦燦的光灑在昆明湖深湛的湖面上,湖上起伏著一片漣漪,泛起如青煙般的薄霧,頤和園后連綿的西山,只留下灰色的山影。 載湉站在養云軒外,他望著緊緊閉合的大門,心中的思念肆虐蔓延,直至溢出胸口。他深知,自己最眷戀也最牽掛的女子就隱在這扇門后,若他此刻將眼前這扇阻隔他們的大門推開,拋下自戊戌年以來所有的恩怨與仇恨,他就能和從前一樣,將她擁入自己的懷抱。 他望著養云軒斑駁古舊的門,不知不覺地向前靠近了幾步,養云軒外有一片蓮塘,俗稱葫蘆湖,池塘上建有一座一孔漢白玉石拱橋,正對養云軒的大門。 載湉已向漢白玉拱橋越走越近,而德齡與容齡還愣在原地,她二人面面相覷,她們都不明白皇上為何會來到這里,來到這里又是來找什么人。 “萬歲爺…”容齡試探地低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容齡放開步子追上載湉,她悄悄抬起頭去望向皇上的眼睛,只見他此刻眼中的光芒竟如昆明湖深湛的湖水,藍得溫柔,更藍得哀傷。 容齡的回憶如被忽然喚醒,那天夜里,她打著燈追隨在他的身后,沉默憂郁的他坐在知春亭內,默默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他的眼角有欲墜未墜的淚意,那時的他,眼中的神色就是如此。 而載湉最終還是沒有走上石橋,他停在了遠處,德齡與容齡二人聽得腳步聲,便都循聲去找,只見身著朝服的鎮國公載澤正從遠處歸來,她二人下意識退了幾步。 載湉佇立在橋頭,他一動未動,郁郁蔥蔥的松柏將他的身影隱去,而大步流星歸來的載澤則滿面欣愉,他輕快地躍上養云軒外的幾節臺階,他抬手正要推門,養云軒的門卻從內打開,古舊大門的縫隙中閃出一段委婉的身影,載澤立時極為驚喜地笑起來,他以手攬住女子的腰身,令她緊緊依偎在自己的身邊,他在女子的耳邊溫柔問道,“瀲兒,你來迎我?” 載澤已與女子走入大門,他們的背影已越來越遠,載澤身后的小廝關了門,大門合起前,載湉聽到那最能撥動自己心弦的聲音傳入耳畔,“澤公,我已等了你許久,聽見門外有你的腳步聲,我便知是你回來了。” 載湉望著大門再次合起,他癡癡地笑起來,心中極度的酸澀與悲痛鋪天蓋地襲來,淚水已在不知不覺間淌到嘴角,他心痛地輕笑著,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他面向著眼前的夕陽與湖光,只見錦緞似的湖面上,起伏著一層微微的漣漪,蕩漾著瀲滟的湖光,心中的凄冷之意立時將他吞噬,令他無法掙脫。 他回想起載灃的話——載瀲還保存著譚嗣同與林旭的絕筆詩,并將詩稿供奉在佛像之下… 載灃還說,他的meimei,真心從未易改,自始至終只牽掛皇上一人的安危!…載湉想至此處,竟自嘲地笑了笑,縱使載瀲從前一心一意,真心未曾易改,而如今,他們之間已有這么多無法說清的隔閡與誤會,她的心也一定早已另有所屬。 面對著突然轉身離去的皇上,容齡仍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站在養云軒外的小橋前,而她的jiejie德齡卻如幡然醒悟,一把將她的手攥緊,拉著她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萬歲爺!…”德齡追在載湉身后,她呼喚了一聲,載湉緩緩停下腳步,德齡拉著meimei追上前來,容齡見皇上情緒低落,低著頭不敢多言,唯恐再讓他煩憂,唯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德齡有話想說,也不敢突兀開口。 過了半晌,載湉輕笑著開口問她們二人,“你們姊妹倆怎么不回太后跟前兒呢,你們總跟著朕,就不怕被朕連累嗎?” 德齡一早便聽說,皇太后與皇上之間有陳年的積怨與嫌隙,所以她從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現出對皇上的親近,而她的心也從未真正親近過皇上,她只想憑借著皇上對自己meimei的喜愛,有朝一日也能一起躋身為妃,榮耀自己家族的門楣。 面對著皇上如此的直白的發問,德齡不敢答話,而年幼率真的容齡卻脫口答道,“奴才不怕,奴才希望皇上高興,所以…一見皇上難過,奴才…就慌了神,已想不了那么多了。” 自戊戌以后,新政夭折,維新黨人慘死,珍妃墜井而亡,載瀲出賣摯友,倒戈背叛…載湉失去了支持自己的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他的心早已支離破碎,可當他聽到容齡的話,他飽經風霜的心還是忍不住為之感動了一瞬。 “不怕…”載湉淡淡開口,他沉重悲傷的心事如鯁在喉,他輕輕笑起來,自言自語道,“也只有你不怕,他們都怕,連她也怕…所以才會選擇了他人。” “萬歲爺說誰?”容齡聽得滿頭霧水,便抬起頭去問,德齡聽到meimei的話,立時打了打meimei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容齡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唯有乖乖低下了頭。 載湉的思緒混亂,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載瀲與載澤的恩愛和諧,他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不堪一擊。 眼前的余霞成綺,他迎著冷風向玉瀾堂走去,而德齡與容齡仍舊跟在他身后,載湉停在昆明湖畔,他望著遠處的晚霞漫天,忽問德齡與容齡道,“若有一個人,她還一直留著摯友的詩稿,將朋友的詩稿藏于佛像之下,能不能證明她心中還一直有她的朋友?” 容齡一直默默地站在載湉身后陪伴著他,她雖不知皇上為何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卻還是在聽到這番話后掩著嘴笑起來,“萬歲爺,您問的問題奴才不敢妄自回答,可您這個問題,倒讓奴才想起來奴才自己小時候的事!” 載湉轉過頭來望向容齡稚嫩的臉龐,淡笑著問她道,“什么?” “奴才小時候,jiejie就愛欺負奴才!”容齡瞧了瞧德齡,德齡也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她跟著容齡一起笑起來。 容齡笑的時候,眼睛如一輪彎彎的明月,她道,“奴才小時候喜歡畫畫,jiejie那時候欺負了奴才,她就從奴才房里拿兩張奴才畫的畫回去,等奴才哭著去找父親母親告狀的時候,jiejie就會拿奴才的畫出來夸贊一番,父親母親聽見了,就都以為jiejie很關心奴才,很喜歡奴才呢!實際上,jiejie無非是拿奴才畫的畫當擋箭牌,她才不是真正夸贊奴才的畫好看呢!” 德齡聽罷不禁點了點meimei的腦門,她擦了擦眼角邊笑出來的淚意,斷斷續續道,“你這丫頭,還記著呢,多少年過去了!” 容齡聽罷,假裝和自己的jiejie生氣,她故意轉過身去不看德齡,嘟著嘴笑罵道,“我就是記著呢,每次父親母親都不幫我出氣,還總來說我,說你jiejie那么關心你,那么欣賞你,你怎么還來告jiejie的狀!這委屈我到現在還記著呢。” 德齡將容齡拉回到自己身邊來,撫了撫她的胸口笑道,“好啦好啦!別生氣了,都是小時候鬧著玩的事!再說了,小五兒你小時候畫的小鴨子,就像丑小鴨,我不是真心夸你,你還能怪我不成?” 容齡和德齡嬉鬧起來,二人的笑聲脆如銀鈴,而載湉的心事卻愈發沉重,縱使他如今已親眼看見載瀲與載澤的恩愛纏綿,他還是企盼著,載瀲對自己,對維新黨人,是曾有真心的。 “這么看來,她…她的心意究竟如何,也不能僅僅從兩張詩稿中得見。”載湉淡淡苦笑著,他又何嘗不知,僅靠兩張藏在佛像下的詩稿,根本不足以證明載瀲的清白,她當年在政變前一天進入了太后所住的頤和園,她還清清楚楚知道維新黨人的計劃,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載湉只是太希望戊戌年告密倒戈的事與載瀲無關,他希望自己曾真心信任的人不是出賣自己的人,他多年以來的煎熬與心痛也可以消減幾分。 容齡察覺到皇上的悲傷,才斂住笑意,她愧疚地望著眼前的皇上,諾諾問道,“皇上…奴才不敬!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是和jiejie從小打打鬧鬧慣了…奴才不知您所說的人,她和她的朋友,是不是很親密?若…真是她的摯友,她留著朋友的詩稿,自當是她的真心!” 載湉聽到此話,更覺悲涼,他搖著頭苦笑,“她…與她朋友,已天人永隔了,所有人都認為,是她出賣了她的朋友。” 容齡在聽到“天人永隔”四字后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年幼懵懂的她仍不懂與摯友“天人永隔”的滋味,“死亡”于她而言仍只是書中的故事。 德齡此刻卻鎮靜地開口道,“萬歲爺…依奴才想,您所說的人,她一直將朋友的詩稿藏于佛像之下,不讓外人發覺,恐怕正是因為她曾出賣摯友,心生愧疚惶恐,所以才將摯友生前的詩稿供奉在佛前,以求洗脫自己的負罪與愧恨。” 德齡見皇上的神情仍舊是淡淡的,并無激烈的反應,才敢接著道,“依奴才想,她并不是還記掛著朋友,倒是因為她曾害摯友喪命,心虛害怕的緣故。” 載湉沒有抬頭去看德齡,他只是輕輕苦笑了一聲,腦海中忽又想起政變發生時,載瀲跪在太后腳邊祈求庇護的模樣,他轉頭望向昆明湖上逐漸墜入黑暗的綺麗晚霞,心也隨之一起墜入孤寒。 載瀲隨載澤一起回到了養云軒中的隨香閣,他二人相伴而坐,載澤緊緊擁著載瀲的腰身,他還沉浸在載瀲來親自迎接自己的驚喜當中,他替載瀲捋順耳后的碎發,在她耳邊笑道,“今兒怎么出來迎我了,身子都好些了嗎,不咳了吧?” 平日里載澤回府,載瀲從不會特意去迎接,也不會主動去見他,更不會主動對他說溫柔體貼的話,因為她的心已再容不下別人,如今她嫁入載澤府里,只剩下麻木地消磨自己的思念,做一個只對自己說謊的啞巴。 而今日,因為載瀲聽說了載灃與袁世凱在立憲會議上發生的沖突,她擔心太后與皇上知道了此事會責罰載灃,她想懇求載澤去為載灃說情,所以才會特意出來迎接。 載瀲望著載澤喜悅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又更甚,她沒想到自己表現出來的主動,竟會讓澤公如此喜悅。可她特意出門迎接的本心卻并不是因為愛意,她只是想求澤公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已。 載瀲聽到載澤關懷自己,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她委婉道,“我一切都好,不咳了。因見澤公遲遲未歸,所以有些擔心了。” 載澤感動地望著眼前的載瀲,他二人坐在窗下,夕陽的余暉落在載瀲的臉頰上,載澤輕輕擁載瀲入懷,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溫柔道,“是我不好瀲兒,讓你擔心了,我耽擱了些時候,沒能讓人先回來告訴你。” 載瀲感受到載澤懷抱中guntang的眷戀,她害怕他又將難以自持,便連忙從他的懷中抽出身來,站起身來在一旁低著頭問道,“澤公…我…我想問,你今日回來得遲了,是不是因為…醇親王,在立憲會議上與袁大人的事…” 載澤怔忡地望著從自己懷中抽身離去的載瀲,他不解載瀲既然來主動迎接自己,又為何還要躲避,他望著載瀲酸澀一笑,原來載瀲只是在擔心她的兄長。 載澤輕笑了一聲道,“是因為載灃的事耽擱了,不過你放心,你五哥他到底是萬歲爺的親弟弟,任他犯再大的過錯,我皇太后皇上都會寬恕他,不會真正嚴懲他的。” 載瀲站在原處久久不說話,載澤抬頭望向她,見她雖低著頭,可眼中憂傷的神色卻極為清晰。 載澤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因為載瀲本也是皇上的“meimei”,可皇上卻并沒有因此而寬恕她,也沒有因此而對她留有舊情,在她被人懷疑與革命黨人有所勾連的時候,皇上絕情地將她的宗籍削除,讓她徹底成為世人眼中出賣朝廷、不忠不孝的罪人。 載澤怕載瀲傷心,便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抱,安撫她道,“別難過瀲兒,有我在,誰也不能再傷害你。” 載澤緩緩吻上載瀲冰涼的嘴唇,而載瀲想起闖了禍的載灃,她擔憂得無法安心,她又想起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真正愛人,肺腑也一起抽痛,面對著載澤步步逼近的親近,她用力將他推開道,“澤公…我…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載瀲再次從載澤的懷抱中逃離,載澤聽到載瀲說身體不適,心中立刻起了急,他起身追上載瀲,拉住載瀲的手嚴肅問她道,“瀲兒,你如實告訴我,你怎么了?” 載瀲略蹙了蹙眉,扭頭道,“澤公,我這幾日總覺得頭暈惡心,時常犯困,身上沒力氣…”載瀲轉過頭來看到載澤擔憂的神情,又連忙安慰他道,“不過澤公放心,許是這幾日到頤和園來累著了,歇幾日就會好了。” 而載澤憂愁的神色卻漸漸轉變為喜色,他拉著載瀲的手,扶她坐在窗下的臥榻上。在確定之前,載澤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悅,向載瀲鎮靜道,“瀲兒,你等等,我叫大夫來給你瞧瞧!” 載瀲倚靠在臥榻上,來診脈的太醫在她手腕上搭了絲巾,太醫為載瀲號脈了多次,才終于肯定地撤下載瀲手腕上的巾絹,太醫面帶喜色地起身向載澤拱手道,“恭喜鎮國公與側福晉了!側福晉已有兩月的身孕。” “當真!”載澤激動萬分地站起身來搭住太醫的雙手,他高興得已有些頭暈目眩,語氣中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實在是大喜!有勞大人了!” 載澤喚來德保,吩咐他道,“去,你親自送大人回去。” 而載瀲在得知這個消息的瞬間,卻如早已失去生機的提線木偶,她目瞪口呆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甚至連呼吸也瞬間窒礙。 她心中的悲涼與無力從心底緩緩擴散,最終將她吞沒。她深深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體與心力,她根本無法成為一位合格的母親,她注定不能體貼地撫養自己的孩子長大。她作為孩子的額娘,她心中裝著的卻不是孩子的阿瑪,她不想將自己此生的悲傷留給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無辜的。 載瀲眼底的淚涌至眼角,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載澤卻還沉浸在無盡的喜悅當中,他用力地將感知麻木的載瀲擁入懷抱,狂喜道,“瀲兒!瀲兒!你聽到了嗎!我們要有孩子了,要有孩子了…我就說過,我們總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載瀲被載澤緊緊鎖在懷中,面對著載澤無盡的喜悅,載瀲唯有勉強笑出來,“我聽見了澤公,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她心中的痛卻一層勝過一層,她就要做額娘了,也就意味著她與自己真正深愛的人再無法破鏡重圓,她放不下自己的愛人,而她心中的愛人大概會以為自己和載澤十分恩愛罷! 德齡容齡與載湉分開后,她二人才緩緩沿著昆明湖向回走,容齡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放不下神情憂郁傷痛的皇上,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在為誰而傷心,她不知道皇上為何會徘徊在養云軒外卻又不敢進入… 她想為他分憂,可她卻感覺自己始終無法真正靠近他的心。 德齡卻若有所思地越走越快,腳步也愈發堅定起來,容齡抬頭時發覺jiejie已走出了很遠,她立時追上去,在德齡身后喊道,“jiejie!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 德齡完全陷在自己的盤算中,早已將容齡忘記了,她后知后覺地從自己的心事中斂回心神來,她怔怔地站住,回頭向容齡笑道,“小五兒啊,是我大意了,沒發覺你沒跟上我。” 容齡氣喘吁吁地追上德齡,她神情惆悵地拉住jiejie的衣袖,小聲問道,“jiejie,你在想什么…我放心不下!你發沒發覺,剛剛萬歲爺很難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掉了眼淚,他從不像今日一樣脆弱,他到底怎么了?” 德齡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容齡的腦門,跺著腳嘆了一聲道,“哎呀!我還在為你費心考慮呢!你怎么還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容齡蹙著眉問道,“萬歲爺是為什么人,什么事難過,我真的猜不到…萬歲爺將我看作小孩子,他并不真的和我說他的真心話。” 德齡有些氣惱地看著自己的meimei,她將容齡拉到無人處,壓低了聲音道,“meimei啊!你怎么這樣遲鈍了!”容齡臉頰一燙,立時低下頭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遇著他的事,我總是很在意,卻又很愚笨!生怕自己做錯了…” 德齡知道自己情竇初開的meimei是真的已經對這位尊貴優雅的中國皇帝動心了,她見左右無人,索性將話明說,“meimei,你今日就沒聽到,那澤公爺管她的側福晉叫什么?” 容齡猛地抬起頭來,她拼命回憶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因為當時她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她發覺皇上一直怔怔望著養云軒的門口,卻又不敢進去,而當鎮國公載澤的側福晉出來為載澤開了門后,皇上眼中的淚意便如云幻化為雨,從眼中滑落到嘴角。 德齡用力搖了搖meimei的肩膀,蹙著眉著急低吼起來,“瀲兒!瀲兒!meimei,你記得這個名字嗎?!你還記得嗎?” 容齡震驚地望著眼前的德齡,她的瞳孔微微震動,眼前的回憶愈發清晰,她忽想起來那日夜里在瀛臺,她在窗外聽到皇上伏在案上酒后的囈語,他在醉后只記得這個名字:“瀲兒,瀲兒…” 那時孫佑良望著瀛臺上皎潔孤冷的月光告訴她:“萬歲爺這是思念三格格了…”容齡隱隱感覺心底抽痛,她想起那日在宮內與澤公爺側福晉的偶然相遇,她竟是那樣溫柔與善良,她情愿幫助自己躲過瀛臺外侍衛的盤查,她還在臨別前牽住自己的手叮囑:“記著我幾句話,往后對宮里別的人,別像今日對我似的,問什么就答什么。” 容齡自然能夠明白,這位側福晉,一直在從旁保護自己,但她不懂,側福晉為何要這樣做。 難道她,竟然就是皇上連在夢中也無法忘記的那個人,難道她,就是孫佑良口中的“三格格”?… “可她已經是澤公爺的側福晉了啊!”容齡急得直蹙起了眉,她害怕地拉住jiejie的手,左右張望后才敢開口,“若萬歲爺念念不忘的人是她…那…萬歲爺豈非是…在記掛著…別人的…” 容齡不敢再說下去,她更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溫文爾雅皇上會惦念著別人的側福晉,她用力地搖了搖頭,迫使自己清醒,她對自己的jiejie說出的話感到有些生氣,“jiejie!你不要胡說呀!萬歲爺怎么可能這樣呢…更何況!若這位側福晉真是什么三格格,我們怎么會從進宮后就從未聽說過她的來歷呢?你瞧那些王爺貝勒的福晉夫人們,哪位的出身來歷我們不清楚,太后不時常掛在嘴邊呢?可太后從未提過她是誰,若她真是哪個府里的三格格,太后又何苦從來不提。” 德齡雖然也仍不知道載澤側福晉的身世來歷,可她心中已漸漸有了懷疑,她鎮定笑道,“meimei你別慌,這萬歲爺對她的情意,也未必是在她嫁給澤公爺之后才有的,你瞧萬歲爺方才的神色,必是傷極痛極了,萬歲爺還突兀提起有個人藏著摯友詩稿的事,我當時之所以那樣說,就因為我猜測此事也與那位側福晉有關,大概是陳年舊事了,萬歲爺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容齡怔怔聽著jiejie的話,忽發問道,“jiejie!可你為何要說那個人是因為害了自己的摯友心虛害怕呢?你明明不知道真相,我們都只是猜測罷了!你這樣說,萬歲爺聽后多難過啊…” 德齡長嘆一聲道,“我當時就發覺不對,總覺得澤公爺喊的名字似在哪里聽見過,猛然想起,就是你提過的名字,是萬歲爺夢里喊的那個名字!可見萬歲爺放不下這個人,meimei,若你想真正靠近萬歲爺的心,就要讓他先將這個‘瀲兒’忘了!忘得越徹底越好!我是在幫你!這就是我說她謀害摯友的原因,你瞧萬歲爺聽后多落寞啊,必會恨極了她,不讓萬歲爺恨她,你又怎么靠近萬歲爺的心!” 容齡一時語塞,她的確想要靠近自己仰慕的人,可她總覺得jiejie說的話才會真正傷了他的心… 容齡感到隱隱心痛,原來他心里真的早已有她人了,這個人在他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竟能讓一直以來沉穩練達的他如此脆弱,縱使她已嫁給旁人,他也仍不能忘… “她到底是誰…她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會讓他這樣放不下…”容齡郁郁寡歡,自言自語地問自己,德齡在一旁牽起她的手,笑道,“meimei,你方才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你,我猜測,這位側福晉,或許出身醇王府。” 容齡不禁大驚失色,她抬頭望向自己的jiejie,錯愕地結結巴巴道,“jiejie!別再胡說了!醇王府…若她出身醇王府,豈不是…萬歲爺的…親meimei?!萬歲爺…怎么能…和親meimei…” 德齡見meimei如此慌亂,便也在一旁安慰道,“別慌,你放心便是,我去替你問個明白,我總覺得這件事復雜得很呢,我也只是猜測,只因今日聽聞醇親王與朝上謀大臣大動干戈,還驚動了萬歲爺,旁人都怕被醇親王的沖動牽連呢,唯有這位澤公爺的側福晉火急火燎地去見醇親王,當時我陪在榮壽公主身邊,是親眼瞧見了的,我見他二人舉止親近,這側福晉可是為醇王爺擔心壞了,急得直掉眼淚,我還隱隱聽見那側福晉提起什么兄長、兄嫂一類的話…不過也沒能真正聽得清楚。” 容齡默默地點了點頭,德齡便笑出聲來,她點了點容齡的額頭,牽起容齡的手向外走去,她笑道,“行了,別擔心了,有什么值得悶悶不樂的!后頭的事兒,你交給我來做,你什么都不要問,你只管踏踏實實地守著太后和萬歲爺,你要誠心誠意地待萬歲爺好,他會明白的,我看得出,萬歲爺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容齡想起皇上,心底不禁瞬間泛起溫熱,她低著頭笑了笑,沒有說話。德齡瞧著她害羞的模樣,不禁輕笑,“走吧,等會兒老佛爺還要賜宴呢,咱們得回去伺候著。” 晚間太后在頤和園聽鸝館內賜宴,延請留住在頤和園內的諸多王公及家眷,載瀲提早離開了養云軒,她自得知自己懷有身孕后,心中就像被壓上一塊沉重的巨石,她想要獨自出來走走,以暫時排遣自己沉重的心事。 載澤又遣了許多人跟著載瀲,他恨不能將載瀲日日都拴在自己的身邊,只怕她懷著孩子發生意外。載瀲好不容易才將載澤推去靜榮的身邊,讓他去陪著靜榮,實在不能再拒絕他遣來的下人,便只能將新來的丫鬟和小廝們都留著。 阿瑟與靜心一左一右地陪著載瀲沿著昆明湖漫步,綺麗的晚霞漸已消逝,天空墜入黑暗,湖邊燃起了宮燈,而光亮卻照不進載瀲的心。 阿瑟深吸了一口氣,她攙扶著載瀲笑道,“格格,咱們去哪兒呀?”載瀲抬頭望向廣闊的湖面,而目光最終還是落在知春亭上,她輕笑了一聲,忽想起兒時與額娘第一次進入頤和園的場景,額娘的音容相貌猶在眼前,那時仍健在的額娘對自己說:“閨女,你阿瑪在的時候曾和我說,頤和園里的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邊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為每年湖水解凍,都從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開始,所以得了這個名字。” “去知春亭吧。”載瀲緩緩向知春亭走去,亭子里空無一人,她讓阿瑟等人都在外頭等著自己,她獨自走過小橋,來到亭內,望著眼前一片夜色朦朧之下的湖光山色,回憶起當年自己與他在這里相擁望向天河的場景。 載瀲覺得身上乏,便落座在知春亭內,她一人在亭內發呆,靜心不放心地在遠處道,“格格!等會兒太后還要賜宴呢,咱們不能晚了,澤公爺該不高興了。” 阿瑟知道載瀲已難得擁有能坦誠面對自己心聲的機會了,或許在這里,在知春亭,載瀲還能夠與自己坦誠相對,阿瑟怕靜心擾著了載瀲,便將靜心拉到遠處笑道,“姑姑,格格不會耽誤的,您就讓她自個兒待會兒吧,您看現在澤公爺派了那么多人守著格格,格格哪兒還有一點兒自在呀。” 靜心嘆了一聲后,便和阿瑟一起退到遠處。載瀲仍舊坐在風中,她回身時望見他所住的玉瀾堂,載瀲不禁淡笑,原來這里竟處處皆是與他的回憶——當年不怕死的自己為了支持他,頂撞了太后,跪在雨里被罰掌嘴,是他親自將自己一路帶回這里,讓自己沐浴更衣,洗去大雨中所有的委屈。 載瀲轉身重新望向湖面,耳邊恍恍惚惚竟響起從前的聲音——“皇上,您說,從這兒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載瀲伏在欄桿上,冷風將她的頭歲吹散,她不禁笑年幼時的自己,竟是那樣稚嫩單純。 “三格格!您怎么在這兒呢?”載瀲猛然聽到身后傳來聲音,她的心神不禁一驚,身后的聲音并不熟悉,而聲音的主人竟還喊自己“三格格”。 載瀲立時回過頭循聲去找,竟見是太后身邊的御前女官德齡正提著屜盒走來,她定定笑著,仿佛早已將自己的過往了然于胸。 載瀲漸漸緊張起來,因為德齡才進宮不久,她絕不會知曉自己的身世,也不會有人主動向她提起的,因為所有人不不愿提起自己的過去,他們都怕觸怒了皇上。 而德齡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載瀲緩緩站起身來,與德齡目光相對。德齡行到載瀲面前,輕緩笑著福身行禮,“給三格格請安了,三格格吉祥。” 載瀲察覺到她的故意,卻不明白她的用意,載瀲心里不禁防備起來,她冷冷笑道,“三姑娘說什么呢,前次我們在太后宮里見過,你忘了嗎,太后告訴過你的,我是澤公爺的側福晉。” “這么說,側福晉不是三格格?”德齡抬起頭來望向載瀲,她定定笑著,直直注視著載瀲的眼睛。 載瀲聽罷,心下立時一緊,她蹙起眉來仔細望向德齡的眼眸,卻始終無法看清她的心。載瀲舒展開眉頭來,放聲笑道,“自然不是。” “那為什么剛剛奴才一喊‘三格格’,您就立刻回頭了呢?”德齡又故意反問,而載瀲卻不再看她,載瀲轉身望向昆明湖,淡淡道,“這里只我一人,聽見有人來了,自然會回頭去看。” “恐怕不是這樣吧!”德齡繞到載瀲面前來,她也坐在載瀲身邊,她望著載瀲的側臉緩緩笑起來,“奴才沒猜錯的話,就算這里人千人萬,我喊一聲三格格,回頭的也就只有您一個。” 載瀲不禁緊緊握住了拳頭,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載瀲轉過頭來望向德齡,努力平靜地淡笑道,“三姑娘來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德齡放下手里的屜盒,也笑道,“三格格一向爽快,我是知道的,既然您問,我也就開門見山了!” “奴才替老佛爺去南湖島上傳膳,回來路過這里,見您在此,實在忍不住想向您請教幾句。”德齡對載瀲道,“敢問三格格,奴才的meimei,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得到萬歲爺的心呢?三格格愿不愿意幫我們。” 載瀲心中立時一驚,她竟是為皇上而來的…載瀲蹙著眉直直瞪著德齡,埋在她心中最深處的傷痛如被揭開,她遲疑驚懼地抬起手去直指著德齡,緩緩道,“你!…你,還有你的meimei,你們…接近皇上,到底是為了什么?” 德齡撥開載瀲的手,她仰起頭去對上載瀲的目光,輕笑道,“三格格,我的meimei是真心愛慕萬歲爺的,我也想過,若能入宮,自是光耀門楣的好事,更將為我父兄的前程鋪路,所以我想幫我這小meimei。” 載瀲輕蔑地一笑,她冷冷望著眼前年輕的女子,站起身來面向亭外的昆明湖,“你帶著你的野心和目的接近皇上,動機如此不純,怎么就敢認定我會幫你?” “我之所以毫無隱瞞地將我的想法都告訴三格格,就是因為我知道,三格格一定會幫我的。”德齡不慌不忙地笑著,她也站起身來,緩緩走到載瀲身后,她輕笑著貼到載瀲耳畔道,“三格格,奴才自入宮以后,日日守在皇太后與榮壽大公主身邊,公主曾無意向奴才提起過,‘這載瀲啊,這么多年來還是一點兒都沒變,旁人千萬不要以皇上相要挾她,也千萬別以她的家人要挾她,不然她舍了命也會去做的。’” 載瀲驚得呼吸停滯,她轉頭望向淡淡而笑的德齡,瞬間內為她眼中冷厲的神色而害怕,載瀲不禁退了半步,質問她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要做什么?!” “奴才都說了,奴才與meimei日日守著皇太后與公主,只要奴才問一問公主,還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德齡刻意做出不要聲張的神情來,她拉載瀲坐下,冷冷笑道,“三格格,您的兄長第一次參與立憲會議,就與袁大人大動干戈,此事所幸圣母皇太后仍未知,若是太后知道了…醇親王與她的心腹大臣水火不容,不知道要做什么打算呢。” 載瀲倒吸一口涼氣,她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寒意——眼前的女子,心機深重,她入宮不久,卻已將自己的往事都了然于心,甚至還將自己最擔憂的事一眼看穿,她竟然拿載灃的安危來要挾自己。 載瀲自然明白,載灃與袁世凱大動干戈的事所幸太后尚不知情,載灃才沒有受到責罰,家人們才沒有受到牽連。而德齡日日守在太后身邊,若她想將消息透露給太后,便是最輕而易舉的事。 載瀲扭過頭去不再看德齡,她亦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與你的meimei,尤其是你的meimei,已經受到太后的懷疑忌憚,是誰在中間保護你們,是誰在為你們說話!” 德齡笑道,“我自然知道,meimei說,是您幫她躲過了瀛臺外的侍衛,那日奴才與您在太后宮中相見,奴才的meimei分明是去見了萬歲爺,而您卻為meimei圓謊,說meimei是去如意館看畫了。” 德齡又向載瀲湊近了幾步,她仍舊笑道,“所以奴才就猜到了,您是為萬歲爺做事的人,對嗎?那您就不希望萬歲爺能得到外間的消息嗎,就不希望萬歲爺高興嗎?萬歲爺現在只有看見奴才的meimei才會高興,奴才和meimei,也能為萬歲爺帶來各方的消息,甚至包括…康梁的消息。” 載瀲窒息一般地怔在原地,她竟連“康梁”的往事都已知曉了,載瀲扼住德齡的手腕,低吼著呵斥她道,“我告訴你,康梁是朝廷的通緝犯,是太后最痛恨之人!你不要引火自焚,不要再害皇上!” “那您就答應奴才!”德齡甩開載瀲的手,她故作輕松道,“您幫幫奴才的meimei,告訴奴才和meimei,萬歲爺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一切不就都好了!三格格若是答應了,奴才一定替您保守醇親王的秘密!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皇上,不讓皇上再陷于更危難的境地。” 晚間太后在頤和園聽鸝館賜宴,各王公攜家眷至此,與太后一起賞戲用膳。 聽鸝館坐落在萬壽山南麓,前隔長廊,面臨碧波蕩漾的昆明湖,背靠萬壽山上的“畫中游”,四周翠竹掩映,景色醉人。聽鸝館內建有專供太后聽戲的小戲臺,眾人皆坐在戲臺對側的觀戲樓內。 載瀲落座在載澤與靜榮的身后,她低著頭默默用膳,腦海中盡是德齡方才的話,她抬頭時竟正看見闊步走來的皇上,他與從前并無分別,而如今的一切都已不同了。 皇上落座在大殿正前方的御案后,他與太后并肩而坐,德齡與容齡二人一直圍在太后的身后。 眾人起身為皇上行禮,禮畢后載瀲只覺心底刺痛——他們二人早已失去了單獨相見的權利,又何來再次坦誠相對的機會呢! 載瀲端起酒杯又想將自己灌醉,而載澤卻一把奪過載瀲手里的酒杯,他萬分擔憂道,“誒!瀲兒,如今可不能再飲酒了,你已有身孕了。” 載瀲遲鈍地想起來,自己如今是懷有身孕的人了…她苦苦地笑著,抬起頭去悄悄望向自己深愛的愛人,她又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心底劇烈撕裂作痛。 筵席伊始,太后便叫停了對側戲樓上的戲,她望著眾人笑道,“這戲聽得膩了,有什么新鮮物事兒能瞧瞧嗎?” 恭親王溥偉起身來舉杯向太后笑道,“老佛爺,奴才們可沒這等本事,能哄您高興!唯有敬您這一杯了,奴才恭祝老佛爺圣體安康,福壽無疆!”溥偉話畢后仰頭將酒杯中的酒飲盡,眾人見狀,都連忙起身跪伏在地,順著溥偉的話道,“奴才等恭祝皇太后圣體安康,福壽無疆!” 榮壽公主坐在太后身邊笑道,“這溥偉的嘴甜,還說自個兒沒本事,光憑你這張嘴,就足夠哄太后高興了!” 太后也笑得合不攏嘴,她用手絹掩著嘴笑道,“你們這群猴崽子,嘴都像抹了蜜,等問正經事兒的時候就都啞巴了!” 眾人鴉雀無聲,除溥偉以外,也再無人主動向太后敬酒,太后心血來潮想看新鮮的玩意兒,可眾人皆沒這樣的本事,正在寂靜尷尬的時候,容齡忽小跑著站到大殿正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跪倒面向太后道,“皇太后!若您不嫌棄,奴才愿意為皇太后皇上,為各位王爺與福晉獻丑,跳一段歐洲舞蹈,還望皇太后皇上不嫌棄奴才班門弄斧!” 太后不禁眼前一亮,她知道容齡曾在法國學習過歐洲舞,還曾學習過日本舞,容齡能歌善舞,身姿婀娜,可她還沒有機會一睹容齡起舞的風姿。 太后不禁驚喜道,“自然不嫌棄,我一早聽聞你能歌善舞,還無福一睹風采呢,今日有緣能見,倒是我們的福氣。”太后連忙命李蓮英去將宮內升平署伴奏官員傳喚過來為容齡伴奏,容齡卻攔住太后道,“太后,這升平署官員只能奏絲竹樂器,而奴才這段舞,需要西洋樂器來伴奏。” 太后一時犯了難,李蓮英在一旁及時提醒,“太后,此前您邀請各國公使夫人在景福閣賞月,法國公使夫人進呈的鋼琴就一直保存在聽鸝館里呢,奴才這就著人去將它抬過來!” 聽鸝館內的太監成群結隊地將鋼琴抬入大殿,容齡的哥哥勛齡便自告奮勇上前來道,“皇太后,皇上,奴才愿為meimei親自伴奏。” 太后準許了他的奏請,勛齡在鋼琴前落座,容齡也已在聽鸝館偏殿內換好雪白逶迤的白紗裙,她頭戴精美的洋帽,翩翩而來。 聽鸝館內的宮燈熄滅了幾盞,只余幾盞明亮的燈光,落在翩翩起舞的容齡身上,鋼琴之聲似夢似幻,容齡伴隨著音樂翩然旋舞,鷓鴣飛起春羅袖,她宛如飛落的仙子,又像是瑤池天宮旁的月亮,她的腰肢裊娜溫柔,腳下輕移蓮步,似漢宮飛燕舊風姿。 載瀲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容齡,她美麗的容顏竟如遠山芙蓉,令人心馳神往。載瀲默默想,眼前的容齡,才真正是冬日里盛放的臘梅,是整座皇宮內最與眾不同的女子,和其他春日里開的花都不一樣,其余人在她面前,皆已失了顏色。 載瀲轉頭望向皇上,他一動未動地注視著容齡,他的嘴角有若有若無的笑意,眼中盡是驚喜與溫柔,就連魂魄也仿佛都被吸引了去。 載瀲心痛地合起雙眼,冰冷的淚意從眼中滾落。 而載湉望著在殿中輕盈起舞的容齡,眼前卻緩緩展開一幅往日的畫卷——他與“她”手牽著手,無憂無慮地奔跑在什剎海畔,當時的他們仍舊那樣年輕,她仍舊可以撲進自己的懷中,他仍可以為她捂暖凍紅了的耳朵。 載湉落寞地望向大殿一側,只見她如今已坐在另一人的身側。而擁住她腰身的人,再不是自己。 音樂聲漸止,容齡優雅地謝幕,眾人卻都仍沉浸在無法自拔的享受中,寂靜過后是鼎沸的歡呼,在座眾人無一人不沉醉于她曼妙的身姿,而她卻獨獨望向最孤獨的皇帝,只與他四目相接,向他溫柔一笑。 容齡一舞,太后深受震撼,發自肺腑嘆道,“容齡一舞,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實在是美不勝收。”容齡聽到太后極高的贊許,連忙跪倒,盈盈笑道,“奴才謝皇太后夸獎!若皇太后不嫌棄奴才,奴才愿為太后而舞!” 載瀲低下頭去輕聲笑了笑,她夾起碗中的菜麻木地咀嚼,再麻木地咽下。容齡已比剛入宮時要聰慧了許多,她懂得如何討太后的歡心,懂得該如何保護自己,懂得如何做才能不為皇上惹麻煩。她應該放心了才是,可心卻劇烈地抽痛。 容齡退去更換衣服,殿內又墜入寂靜,太后仍意猶未盡,念叨著要容齡往后日日都守在身邊,其余人無人說話,太后卻又突然想起一事來,容齡尚未回來,她忽在眾人面前高聲笑起來,“對了,今日有一大喜事,竟要忘記了!” 榮壽公主見狀,便在一旁掩著嘴偷笑,“女兒就知道,皇額娘有高興事兒就憋不住,定要說出來和大家一起樂呵才罷!” 太后點了點公主的額頭,又轉向眾人笑道,“自是天大的喜事,當然要說出來一起樂呵!我告訴你們,幼蘭,榮祿這二丫頭,我這干女兒,懷有身孕了!我今兒個才知道,已有四個月了!” 載瀲聞言不禁大喜,今日唯有此事才讓她真正感到喜悅,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抬頭望向坐在對側的載灃與幼蘭,激動得不禁熱淚盈眶,這是阿瑪與額娘真正的孫兒…阿瑪與額娘生前未曾看到的,她終于替他們等到了。 在場眾人皆紛紛起身,去向醇親王與福晉道喜,載瀲也跟隨著載澤與靜榮去向他二人道喜,而載瀲卻并不與載灃說話,她端起一杯茶去敬幼蘭,載瀲忍住淚意向幼蘭笑道,“恭賀醇親王福晉,此事真當大喜,萬望福晉珍惜身體,平安誕下公子。” 她二人相視無言,而幼蘭望向載瀲的目光卻溫柔了許多,她也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飲下。 載振立在一旁,見載瀲以茶敬幼蘭,不禁戲謔問道,“這澤公側福晉怎么也以茶代酒,難不成也和醇王爺一個樣兒,喝了酒就起病嗎?” 載瀲低著頭站在載澤身后,只覺掙扎痛苦,她悄悄望向皇上,只見皇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消息。載澤聽到載振的問話,此刻便也站出來向皇太后與皇上回道,“啟稟皇太后皇上,好事成雙,奴才的側福晉也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載湉聞聲頓時如同窒息一般,他拼命攥緊了手中的酒杯,卻無法發出絲毫的聲音,他想到自己最牽念疼愛的女子…蝕骨的疼痛將他吞噬,他卻不敢看向她,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太過狼狽。 而太后卻大喜,她拍著手大笑起來道,“今兒是怎么了!可當真是大喜,我皇室后繼有人,再無更高興的事兒了!趕明兒我就親自遣大夫去伺候,定要平平安安才是!” 載瀲唯有跟隨著載澤跪在殿中謝恩,磕頭道,“奴才叩謝皇太后隆恩。” 載瀲感覺到無比寒冷,殿內的冷風仿佛只向她一人刮去,她合著眼跪在地上,她與載澤肩并著肩,可她的心從來都不屬于他。 載湉此刻才轉頭望向跪在殿中的載瀲,縱然已過須臾數年,而如今再看到她,他還是會瞬間就不知所措。 “自朕為載澤與側福晉賜婚之時便曾叮囑,側福晉侍奉夫君,應當盡心竭力,早日為宗室開枝散葉,側福晉入府未滿一年便懷有子嗣,可見爾二人恩愛和睦,實不負朕之厚望,當厚賞嘉獎。”載湉垂眸望著載瀲,他逞強地裝作毫無悲喜一般,只如例行公事。 載瀲仍舊跪在地上,她的淚已將領口浸濕,她抬起頭去再次磕頭,努力平靜著謝恩道,“奴才叩謝萬歲爺隆恩。” 筵席結束,各府中人各自散去,載瀲看到皇上大步離開了聽鸝館,竟連半個回眸也未留下。 她廢力地站起身來,她離開載澤與靜榮,走入人群,她在茫茫一片人海中找找尋尋,最終找到了她要找的人,載瀲抬手輕輕搭住德齡的肩,淡笑道,“三姑娘,我答應你。” 德齡隨載瀲離開,她二人來到無人處,載瀲才敢開口道,“你說如今只有你的meimei才能讓萬歲爺高興,我是相信了的,所以我答應你。” 德齡輕笑,“自然是,meimei的容貌與身姿樣樣出挑,還能體貼萬歲爺的心意。” 載瀲猛地轉過身來,她眼中的淚如傾盆而落的大雨,德齡見狀后不禁大吃了一驚,而載瀲卻只用手背潦草擦去自己臉上的淚,她努力笑道,“你不用再說下去了,我都親眼看到了,萬歲爺很喜歡你的meimei。” “那三格格不如就明白告訴我們吧,什么樣的女子才能讓萬歲爺一直念念不忘?我只怕,在萬歲爺眼里,meimei也只是一時新鮮而已。”德齡了然開口問道。 載瀲身上沒了力氣,便倚在身后的欄桿上,她望向天空中點點的星光,笑道,“萬歲爺是重情重義之人,不會只貪圖一時新鮮,他不是貪戀美色之人,興起過后便棄之不顧,他從來只對智慧者青睞有加…你的meimei,她擅于翰墨與舞蹈,自小于西方長大,精通四國語言,在萬歲爺眼中,她是獨一無二的,你不必擔心。” “那三格格的意思是…”德齡品了品載瀲話里的意思后便道,“三格格是說,因為meimei足夠獨特,所以萬歲爺才喜歡她?” “是。”載瀲點點頭,她落寞笑道,“萬歲爺喜歡獨特的人,你要告訴你的meimei,盡可能在萬歲爺面前展露她獨一無二的才情,足夠獨特的人會讓他牢記一生的…他不喜歡千篇一律無趣兒的人,就像他喜歡冬天里才開的花兒,他孤獨得很,就像是天上孤獨的月亮,世人皆以為他富有四海,而我只知道他從來都是孤獨的。” 載瀲抬頭望向德齡,她忽欣慰笑起來,“往后有你的meimei在,他會不再那么孤獨了。” 載瀲返回養云軒,今夜是她在頤和園中的最后一夜,次日她就要返回府中安心休養了,她去向載澤與靜榮問過了安,便回到自己所住的隨香閣,臨睡前靜心與阿瑟為她寬衣,她自己則摘下懷中戴著的荷包,想將額娘留給自己的玉拿出來再看一看。 載瀲低頭去找荷包,只見荷包的系口大敞,里頭已空空如也,額娘的玉早已不見了蹤影,載瀲立時感覺頭腦一片空白,眼前的畫面全部失了顏色,耳邊也再聽不到聲音。 她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口,卻重重摔倒在地,靜心沖上去扶載瀲起來,急得哽咽道,“格格!您這是怎么了!您現在有了身子,更要愛惜自己啊!” 載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痛哭流涕地抓住靜心的手,急得早已不能言語,只剩下抽泣,“姑姑…玉!額娘!額娘…給我的玉!您看見了嗎?玉去哪兒了?” 自戊戌以后,載瀲便將額娘留給自己的玉藏進荷包中,因為額娘臨終前托付的玉佩原是一對的,名為“雙生”,玉佩的另一塊額娘托付給了皇上,皇上一直貼身戴著。 自政變以后,載瀲唯恐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害怕被太后發覺,便將玉佩藏進荷包里,再將荷包日日戴在身上。 皇上曾因此事誤解載瀲,認為她連額娘的玉都丟棄了,就是為了斬斷與額娘的聯結,是為了保命,是忘恩負義。載瀲沒有解釋,她想等著有朝一日,能夠告訴皇上,額娘的玉她一直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而現在額娘的玉丟了,無疑于要置已脆弱不堪的載瀲于死地。 靜心與阿瑟面面相覷,她二人皆沒有注意到過載瀲的玉,阿瑟看不得載瀲痛苦,她更深知母親留下的東西對于載瀲的意義,她去扶起載瀲,安慰她道,“格格,您別急,今日您在知春亭內小坐,當時我與靜心姑姑都守在外面,也許荷包當時就松了,玉掉在了那里,我陪您去找找!您不要急,要愛惜身體!” 載瀲哭得滿臉通紅,她去提了一盞燈籠,跌跌撞撞地沖出養云軒,她來不及等身后的阿瑟與靜心,一個人便跑到了知春亭外的小橋前。 載瀲氣喘吁吁地站在小橋前,隔著眼前通往知春亭的小橋,載瀲看到了兩個極為熟悉的身影——皇上與容齡正在這里。 載瀲的目光已與皇上相對,他二人皆沒有說話,而載瀲卻早已退不得了,皇上已看見了自己,她就必須去向皇上行禮問安。 載瀲心底悲痛愴然,知春亭…是曾經自己與他相擁望向夜色的地方,如今他也和她來了。載瀲的心已經麻木,感受不到悲痛了。 載瀲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她輕輕而笑,緩緩走過小橋,她福身向皇上行禮,道,“奴才載瀲給萬歲爺請安,恭請萬歲爺圣躬安康。” 載湉望著眼前的載瀲,他的心已苦到無法言說,載瀲如今已是他人的妻子,還懷有了他人的孩子,可他還是想向載瀲解釋,他還是想告訴載瀲,他并沒有帶別人來到只屬于他們二人的地方! “側福晉!”容齡率先開了口,她欣喜地笑起來,“您怎么也來了,您如今有了身孕,該要注意身體,早些休息才是。” 載瀲仍舊半屈著膝蓋,因為皇上并沒讓她起來。載湉見她已蹲得吃力,更想到她膝蓋上本就有舊傷,一瞬間竟想親自去扶她站起來,容齡見皇上有意扶她,便搶先一步扶了載瀲起來,又對載瀲笑道,“側福晉,這么晚了,您來知春亭,也是來欣賞夜色的嗎?奴才往日也和皇上來過這里,從這里望向昆明湖和天上的星星,真的好美!您也喜歡知春亭的夜色嗎?” 載瀲沒有答話,她聽到容齡的話,忽鼓足了勇氣望向眼前的皇上,于載瀲而言,他們二人已有許多年沒有像今日這樣毫無保留地望向對方的眼睛了。 載瀲挪移開自己的目光,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怕下一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載湉亦沒有說話,載瀲看到容齡拿出一把素面的這扇來,她搖著手里的扇子,兀自笑起來,“萬歲爺,您說這把扇子,奴才為您寫些什么好?” 載湉仍舊怔怔望著載瀲,他仿佛沒有聽見容齡的話一般,容齡想起自己的jiejie剛剛告訴過自己——“要足夠特殊,才能讓萬歲爺記住你。” 容齡想,這宮內無數出身高貴的格格與小姐,無一人是會英文的,唯有她才會英文,她又知道皇上一向好學,也一直在學習英文,便突發奇想道,“萬歲爺!奴才為您寫一首英文詩吧!” 載湉仍舊沒有回應容齡,他怔怔望著眼前的載瀲,心中的疼痛令他萬分折磨,他感覺到夜里起風了,而載瀲還身著單薄,他一向無畏,可唯獨在面對她時患得患失,他在心中掙扎了無數次,才終于鼓足勇氣開口道,“夜里…冷了,你快些回去吧,要好好休養著…你要…好好愛惜身體。” 載瀲凄冷地一笑,她福了福身道,“是,奴才不敢再叨擾萬歲爺與容齡姑娘,這就告退了。” 臨別前,載瀲才轉向容齡,回答她剛剛的問題,又像是自言自語,“知春知春…我額娘曾告訴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凍,都從這里開始,所以名為‘知春’,我從前是何嘗地喜愛這里,只鐘愛這里啊,我從未變過…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開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謝了,是永遠也無福知春的。” ※※※※※※※※※※※※※※※※※※※※ 好喜歡在碼字時聽的一首歌,歌詞是:“二百年后在一起,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誰又可控訴廿個十年,仍然未舍棄。換個時代在一起,等荊棘滿途全枯死,這盼望很悠長,撐到尾。就算貧病或失憶,都爭口氣從旁保護你。歷劫還是在一起,這種堅決無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