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戰
宮門落鑰前,雪花仍舊飛舞,在琉璃瓦上覆上一層薄白。載瀲在宮門合起前出了宮,她在西華門外遇到了等候已久的靜心和瑛隱,瑛隱小跑著上前來迎她,扶著她上了馬車。 載瀲在馬車里坐穩后,瑛隱才放心笑道,“格格您放心吧,事兒都辦成了!” 載瀲轉頭瞧了瞧瑛隱,笑著捋了捋她耳邊的碎發,問道,“你今兒是不是幫姑姑大忙了,沒給姑姑添亂吧?” 瑛隱不服氣道,“怎么格格也這么說,我今兒可沒有給姑姑添亂。” 靜心聽了瑛隱和載瀲對話,不禁也在一旁發笑,她抬起頭來對載瀲道,“格格,放心吧,您捎的衣裳和點心,奴才們都給珍主兒送進去了。奴才那個同鄉也同情珍主兒如今的境遇,也想幫襯點什么。” 載瀲卻傷感地嘆了嘆氣,她想起因為支持皇上而被處死的寇連材,仍舊感覺心口絞痛。 載瀲搖了搖頭道,“姑姑,我實在不愿意再連累別人。”靜心理解載瀲的心思,她向載瀲靠近了一些,心疼地用手緊緊環抱住她,靠在她耳邊道,“格格,您要好好活著,才能徐圖將來。其余的事情,奴才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幫您,不要心有負累。” 載瀲靠在靜心懷里,感覺眼底泛熱,她努力止住淚意,又問靜心,“珍主兒都好嗎?” 靜心抱著懷中的載瀲,用力點頭,“珍主兒性格剛烈,那群人壓不垮她…只是她今日見了奴才們,沒見著格格,珍主兒以為格格身上的病不好了,才沒有來的…奴才解釋了好幾次,她還是放心不下。” 載瀲含著淚點了點頭,靜心更抱緊了她,“格格,您一定要好好兒的,我們一直都在。” 載瀲回府后見暖閣里亮著燈,走進門來見是阿瑟已經回來了,立刻迫不及待道,“阿瑟,你幸好回來了,你快來,陪我再去一趟英國領館。” 載瀲心里還記掛著皇上的囑托,縱然入了夜后病得更重也不肯休息。阿瑟起身來迎載瀲,她見載瀲咳聲不止,便端過一杯水給她,道,“格格,我同你去自是沒問題,只是您一到晚上咳得厲害,還是好好在府里歇著吧?” 載瀲喝了幾口水,咳聲才漸止住,她撂下手里的杯子,她只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堅決道,“不用,現在局面危急,義和團的拳民越鬧越大,太后還不肯剿滅,只怕我今日不去,洋人們明日就要動手了。” 阿瑟無可奈何,卻也不愿再看著局面惡化,便連夜陪著載瀲去了英國領館。 她二人到時已是深夜,院子里的洋樓卻還沒有熄燈,隔著院子外的閘門,載瀲看見了艾德琳夫人,她正領著羅絲在院子里徘徊,神情焦急地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人。 艾德琳也看到了載瀲,她拾起裙擺,領著羅絲急忙從里面走來,命外頭的官兵開門。她引載瀲一路進去,側頭問載瀲道,“格格這么晚還過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載瀲不敢耽擱片刻,未等進門,站在院子里便對艾德琳道,“我知道現在局面不好,但我皇上已答允了,要竭力阻止亂民,不會讓局面惡化,還請夫人轉達公使大人與各國公使,不要傷害百姓。” 艾德琳撇了撇嘴,無奈地搖了搖頭,反問載瀲道,“格格,您是否知道,我們已有多少人被義和團所殺?我們再不采取措施,恐怕連這里也要不安全了,更何況貴國皇帝答允了,貴國皇太后就能答允嗎?” 羅絲聽至此處忽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拉著艾德琳的手,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哽咽道,“我要mama,她什么時候回來?” 載瀲心底一驚,心中頓生不好的預感,她蹲下身去用絹子擦羅絲臉上的淚,她驚恐萬狀地抬起頭去問艾德琳,“她的母親呢?” 艾德琳更加氣惱無奈,搖著頭道,“羅絲的父親是出名的在華商人,一直在天津,自從義和團鬧起來,她父親就和她們失去了聯系,立德夫人放心不下,親自去天津找了,現在還沒消息。” 載瀲聽得氣血皆向頭上涌,羅絲才僅僅七歲啊! 她幾乎要摔到,阿瑟忙在她身后扶住,艾德琳也來扶起她,扶她坐在院中的涼亭里,道,“貴國必須盡快剿滅亂民,否則我們不可能再坐以待斃。現在天津府已有了拳民,過不了多久京城的領館也不再安全了!我國已照會貴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增派我國官兵入京保護使館安全,皇太后答允了,但她為何還不肯剿滅亂民呢?!” 載瀲知道太后對洋人的恨,是私恨。就算太后知道義和團拳民的“神功護體”是唬人的,她卻還是要極盡利用,讓他們殺洋人,泄她的私恨。 “夫人,我知道你們現在的危險與艱難,但懇求夫人能轉告公使大人與各國公使,再給我們一些時間,相信皇上,一定能夠平息亂局,不會再縱容拳民殺人鬧事。我懇求你們不要傷害手無寸鐵的百姓。” 載瀲對艾德琳苦口懇求,艾德琳卻仍舊又急又氣地搖頭,她收緊了雙臂,抱緊了懷中的羅絲,對載瀲道,“三格格,或許我可以等,但各國公使不能等,若有一日連各國駐京公使的安全都受到威脅,我們還要怎么等?” 載瀲緊蹙著眉頭長嘆,她與艾德琳說不通,便起身準備離開。如今她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人便是皇上了,在如今危急的時刻下,也唯有他是冷靜清醒的人,知道不能放任拳民繼續鬧事,更不能利用他們。 載瀲走前,艾德琳領著羅絲出來相送,載瀲聽見身后傳來羅絲隱隱的抽泣聲,心中的抽痛與矛盾一層勝過一層。 大雪停下已是好幾日后,天氣終于放晴,厚厚的積雪將什剎海畔的路都阻隔了,載瀲卻不敢耽擱,她想趕快知道外頭的消息。 阿瑟又為載瀲帶來外頭的消息,只是幾日的時間,外頭的局面急劇惡化——義和團的拳民已經由山東與天津直隸等地蔓延到了京城,駐京的各國領館得不到基本的保護,人心惶惶,請求增派本國警衛入京。太后允許了各國的請求,允許各國增派三十名官兵入京保護領館安全,可涌入京城內的卻是上千的洋人官兵,洋人的官兵們自入京以后,屢屢與義和團的拳民擦槍走火。 同時在天津,洋人們開來軍艦示威,并已于天津登陸,逐步向內陸進發。 太后對義和團“先剿后撫”,實際上仍是在利用拳民,她下達了朝廷將維護義和團的詔書,更激化了洋人與義和團之間的矛盾。京城之中,瞬間動蕩不安,亂象叢生。 太后傳召載瀲入宮伴駕,她還牽掛著靈兒的事情,也沒有更多的時間聽阿瑟講下去,唯有盡快更衣,臨行前只有叮囑阿瑟道,“京城里也不安全了,讓學堂的里的姑娘們都回家去避避吧。” 阿瑟點了點頭,滿目擔憂地對載瀲道,“格格要出府,也千萬要小心!” 當日太后在儀鸞殿內召集了諸多王公親貴,載瀲也不知太后究竟要做什么,入宮前也沒有聽說。 宮中各處寂靜無聲,卻唯有太后宮里歡聲笑語,眾人圍在太后身邊盡享繁華熱鬧,在他們臉上,載瀲絲毫看不出對當下動蕩局面的擔憂。而在這花團錦簇的熱鬧當中,唯有一人不茍言笑,棱角分明的臉上冷若冰霜,就是皇上。 皇上也到場了,這更讓載瀲生了疑,自戊戌后,太后每每私下召見大臣,總不愿皇上在場,她總是命人將皇上送回瀛臺。今日太后讓皇上到場,究竟要做什么? 載瀲規規矩矩去向太后行了禮,她目光低垂,只望著自己腳下的地方。她耳邊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她感覺到有冷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瀲兒,起來吧。去見過皇上。”太后語氣平淡,似乎天下一切太平,任何事都入不了她的心。 載瀲拾起身下的衣服,站起身后又低著頭挪步到皇上面前,她仍舊連頭也不敢抬,又規規矩矩跪下問安道,“奴才載瀲恭請皇上圣安。” “起吧。”載瀲聽到皇上冰冷的聲音傳來,他如今對自己說話的態度總是如此冰冷,宛如只是例行公事,與對待其余的福晉、格格、王公大臣們一樣。 載瀲起身后挪步到太后身后,站到眾多福晉與格格當中,歡聲笑語繼續,熱鬧與繁華仍舊,而載瀲卻如同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冰湖。周圍寂靜無聲,冰冷刺骨,在偌大的殿宇中,唯有皇上與她是站在聚集耀眼的光下,二人相對無言。 載瀲的思緒被一聲“大阿哥到——端郡王載漪到——”的通傳聲斬斷,她立時抬起頭去望向門口,只見載漪領著自己的兒子載漪大搖大擺地走進儀鸞殿來。 宮女靈兒被溥儁欺辱了,載瀲還記掛著要為靈兒主持一個公道,更要借此事打壓溥儁,讓他失去太后的寵信,以此為皇上解圍。 載瀲用目光去尋找太后身邊靈兒,與她互換了眼神后,靈兒堅決點了點頭,可載瀲仍能看到她臉上寫滿的緊張。 “孫兒給皇太后請安,給皇阿瑪請安。”大阿哥滿臉喜色地跪下行禮,端郡王載漪也在一旁跪倒,太后忙揮手示意他二人起來。 載瀲不知道太后今日召眾人入宮究竟所為何事,但她不能再耽擱了,恐怕時日一久,溥儁更容易抵賴。 載瀲站在太后身后,向著奉茶走來的靈兒點了點頭,載瀲走出眾人,假意替太后去扶大阿哥起來,笑道,“大阿哥快起來。” 大阿哥抬起頭見是載瀲,翻腕便搭住了載瀲的手,又一笑道,“喲,今兒倒輪到姑姑來扶侄兒起來了!”載湉坐在太后身側,他見溥儁對載瀲如此輕浮,心中頓感不快,也更加不喜歡自己的這位“皇子”。 載瀲面對著溥儁只是笑,她仔細打量,只見溥儁的領口處果然露出一段粉紅色的衣邊。 溥儁不再同載瀲說話,他喜洋洋地向太后走去,太后也高興地抬起手來,她連連笑著攬過溥儁的肩,讓溥儁也湊到自己身邊。 而溥儁卻借著靠近太后的機會,輕浮地用眼去瞟靈兒。 載瀲留意到了溥儁的目光,她自知機不可失,便立即向太后大步走去,載瀲盈盈笑著,裝作打趣溥儁的模樣道,“這大阿哥也真正有趣兒!怎么還穿著件兒粉紅背心呢,像我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女孩子家的東西呢!” 太后身邊的福晉格格們聽了,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后便都掩著嘴偷笑,開始低著頭竊竊私語。 太后聽得滿頭霧水,不知道載瀲怎么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蹙了蹙眉,下意識地抬起頭去審視溥儁。 溥儁卻被載瀲的話嚇得不輕,霎時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更對太后投來的目光躲閃不及。他不知道該要如何應對,連忙用手去拉扯自己衣領處的衣服,太后本沒瞧見他里頭的粉紅背心,可他手上的動作卻像是不打自招,太后正好順著他的手瞧見,他果然貼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背心。 以太后的直覺和經驗,她頓感不妙。因為她的親生兒子穆宗皇帝,正是因為流連風塵場所而染病駕崩的,她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太后的盛怒宛如席卷而來的壓城黑云,漸漸演變成為滾滾的雷霆之聲,她狠狠拍響手下的茶案,抬起一只手來直指著溥儁的臉,大喝一聲,“這是怎么回事!” 載瀲身邊的格格福晉們被嚇得低頭縮腦,立刻鴉雀無聲,都不敢再嬉笑,載瀲卻連忙用眼神去示意靈兒。 靈兒心領神會,她低低地發出“啊!”的一聲喊叫,像極了怕極時想喊也不能發出聲來的呼喊。靈兒手上一松,連同茶盤與茶杯一起滾落在地,隨著一陣刺耳的碎裂聲,破碎的瓷器碎片像是鋒利的匕首迸濺開來,guntang的茶水也淌了滿地,殿內立時茶香四溢。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集到了靈兒身上,她驚恐萬狀地跪倒在地,任由茶水浸濕了衣擺。她梨花帶雨地哭著,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頭,額頭磕在瓷器的碎片上已經血流不止,她才顫抖地開口,“是奴才粗心了,奴才該死!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太后心中更添了狐疑,她輕輕放下指著溥儁的手,轉頭去看著靈兒,怒目瞪著她問道,“你又是怎么了?” 眾人都還沒有開口說話,溥儁卻欲蓋彌彰地解釋,“太后,太后!孫兒可不認識靈兒!真的不認識她!衣服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太后聽罷后怒火滾滾,狠狠扇了溥儁一個耳光,痛罵他道,“你個蠢材,不認識她倒知道她的名字了!” 載瀲站在人后不禁掩著嘴想笑,而皇上卻轉頭注意到了載瀲,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心中也漸漸起了疑心,載瀲已經是太后的人了,為何會故意讓太后親自扶立的溥儁難堪呢? 載瀲控制住笑意,做出一副既驚恐又委屈的表情來,她走到太后身前重重跪倒,擦著淚道,“太后息怒,您息怒啊!奴才一句頑笑話,怎么惹得您動了怒,奴才實在惶恐…” 太后根本沒心思理會載瀲,只一把撫開她,讓她去一旁站著,太后示意李蓮英將靈兒帶過來,低著頭問她,“你說,究竟怎么回事!?” 靈兒淚眼朦朧地抬頭看了看太后,嚇得渾身顫抖,載瀲卻在一旁悄悄示意她大膽講。 靈兒緊緊閉上了眼,心想已走到了這一步,再退縮恐怕又要讓溥儁得逞,索性橫了心磕頭道,“奴才求太后做主啊!上月初六日,奴才給大阿哥送茶點,弘德殿內無人,只大阿哥一人,他見了奴才就心生邪念,奴才掙脫不過,就被他欺辱了!他慌亂中穿錯了奴才的衣服,后來奴才想去找他要回這件衣服,他卻不肯,還威脅奴才,說如果奴才不從他,他就要日日穿著這件衣服招搖,讓奴才徹底無顏做人…他今日穿著的,正是奴才的貼身衣物!” 太后被氣得頭暈腦脹,她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是在年紀輕輕時,因為留戀風塵而染病崩逝的,她最痛恨穢亂之事,如今她親自選擇的皇位繼承人,居然也是貪戀女色的品性! 她恨極了溥儁的不成器,痛罵他道,“混賬東西!我叫你在弘德殿內讀書,你卻在做什么!我宮里派去的小宮女你也不放過,實在可恨!” 載漪此刻早已看不下去,跨出一步來替自己的兒子說話道,“太后,奴才求您明察啊!大阿哥自小德才兼備,怎么會欺辱宮女,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載瀲向溥儁走了幾步,悄悄用手捅了捅他的背,問他道,“你自己說,是不是這小宮女主動勾引?”溥儁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阿瑪,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又連連望著太后點頭道,“是是是!太后,是的,是她自己主動勾引我!” “我沒有!”靈兒哭天抹淚地向太后爬了幾步,她哭得肝腸寸斷,額頭上的血跡已經干在了眉梢,“奴才絕沒有,奴才入宮不久,謹小慎微,怎敢做出這種事,奴才絕沒有啊!” 太后卻遲疑了,她往后坐實了些,將手攤在扶手上,畢竟大阿哥是她親自扶立的,她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面。 太后望著載漪定定道,“端郡王的考慮也并非是無端猜測,這宮里的宮女丫頭們多了!少不了有貪戀大阿哥儲君地位的人,往后大阿哥登基,她們也妄想著自己能夠飛上枝頭變鳳凰。” 靈兒聽罷后只覺五雷轟頂,她驚得癱坐在地上,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她拼命地搖頭,痛哭流涕地大吼著,“沒有,我沒有!是他欺辱了奴才,為何罪名也要由奴才來背呢?太后,奴才求您明察,求您主持公道啊!” 載瀲此時已是心急火燎,她無比想要替靈兒說話,卻又不能太過于明顯,只怕被太后看出來自己是故意的,暴露自己的立場。 載瀲左思右想之后,終于還是站上前去向太后道,“太后,奴才不偏不倚說一句,這靈兒曾伺候奴才午休,她剛入宮,做事極為謹慎細致,仍有些唯諾怯弱,怎么敢在您面前胡說呢?” 載漪卻惱羞成怒,直指著載瀲怒吼道,“三meimei!我一向與你府上親厚交好,你怎么今日倒向著一個宮里的奴才說話!” 載瀲一時僵在原地,恐怕自己只要再多說一句,就要被太后和端郡王等人懷疑了,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后再處罰靈兒,她百思不得辦法,已是心如火燒。 載湉旁觀著一切,他愈發懷疑,載瀲究竟是不是真正心向太后的人?她為何會與太后選擇的大阿哥作對呢? 他的心也被揪緊了,他生怕太后一怒之下會連載瀲一起責罰,他終究還是不忍看到載瀲被責罰的,可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尷尬處境,為載瀲開口說話無疑等同于為她雪上加霜。 殿內正僵持不下,殿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尖細的笑聲,“皇額娘!閨女在外頭聽了半天,您這兒這么熱鬧,怎么也不請閨女來湊湊熱鬧?” 隨著李蓮英將大殿的門簾掀起,載瀲回過頭,只見竟是榮壽公主與皇后一同走來。 公主與皇后向太后及皇上問了安,榮壽公主便脆如銀鈴般地笑起來,語氣卻冷厲得驚人,“溥儁啊溥儁,你紅口白舌地欺瞞皇太后與皇上,就不怕問你欺君之罪嗎?” “公主…您說什么呢?”溥儁佯裝糊涂,榮壽公主卻義正言辭地站到太后面前去,指著跪在地上的溥儁道,“皇額娘,上月初六日,閨女想著到弘德殿去探望溥儁,誰知到時,正聽見里頭靈兒陣陣呼救,哭聲連連。女兒若不是為了皇額娘的顏面,當日就制止揭穿他,將此事宣揚!沒想到今日鬧起來,他還敢當著您的面撒謊,企圖蒙混過關。” 載瀲心中長松了一口氣,她仍舊跪在地上,心里的火卻逐漸熄滅了。 榮壽公主話畢后又轉過頭去瞪著溥儁,厲聲道,“你當時慌亂地穿錯了衣服,是不是因為聽見外頭有人來了!?我不妨告訴你,外頭的人正是我!” 溥儁萬念俱灰地癱坐在地,眼神空洞,他自知不能再抵賴。而皇后此時也上前來道,“皇額娘,分派到您宮里當差的宮女,臣妾都需親自審查訓話,這靈兒是臣妾放心的人,她為人細致謹慎,斷不會像端郡王所懷疑的那樣,心生歪念,企圖勾引大阿哥。” “你這孽子!還不向太后請罪!”端郡王自知到了如此境地,已經不能再做分辯,只有趕快讓溥儁請求太后的原諒。 溥儁哭哭啼啼地磕頭求饒道,“奴才知錯了,知錯了,求太后寬恕奴才,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后又羞又惱,只覺得自己的顏面全被溥儁敗光了,還讓自己的閨女來當著眾人揭穿,她一眼都不愿再看溥儁,只怒氣洶洶地吩咐太監,道,“去把他押回弘德殿!讓他閉門思過,無事不許他再出來隨意晃蕩!” 大阿哥被太監們架走了,只剩下載漪一個人跪在殿中,太后的怒氣尚未平復,忽有個小太監又跑回來急匆匆跪下道,“太后,外頭有各位大臣候著呢,看樣子急得不行,讓奴才趕緊進來傳話。” 榮壽公主聽罷才又開口道,“是了皇額娘,閨女和皇后娘娘進來時也瞧見了,我本想跟您說呢,誰想到趕上這事兒,閨女一氣竟給忘了!” 載瀲識趣地退到一邊,她攙扶起委屈的靈兒,悄悄遞給她一塊絹子,讓她擦一擦臉上的淚和額頭上的血跡。 太后揮了揮手,示意外頭的太監,儀鸞殿外的太監便立刻就去宣了各位大臣。 眾大臣當中,領頭的正是太后最信任的榮祿,他幾乎是飛奔,迫不及待地沖進大殿內,不等問安已撲倒在太后身前,神色驚慌稟告道,“太后!外頭大事不妙,奴才們必須請您做主!” 載湉聽到此話,雙手立刻攥緊,只怕是局面再次惡化,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身子,蹙緊雙眉厲聲問榮祿道,“你快說!出什么事了?” 榮祿跪伏在地上,聲音當中已有哽咽與顫抖,萬分驚懼道,“回皇太后皇上,義和團進犯北京,在京城內與洋人們交戰,今日…” 榮祿話至一半忽然停頓,仿佛連他也怕極了,他合起眼來深吸了一口氣,才敢繼續說,“今日!德國公使克林德在京城被人槍殺了。” 殿內頓時驚呼聲四起,眾人皆膽戰心驚,無人不懼怕榮祿帶來的這個消息,載瀲更是深深被震驚,他們本還有與洋人們談判回旋的余地,可身為外交官的駐京公使在京城內被人槍殺,他們就徹底成為了理虧的一方。 太后的驚更勝于懼,她努力平復了心情,沉住氣問榮祿道,“是什么人殺的?” 榮祿回稟道,“是端郡王載漪麾下虎神營的官兵。現在洋人們與義和團,還有朝廷的官兵們在京城內短兵相接,現在京城內已陷入一片混亂,克林德被殺,更讓各國領館群情激憤,增派了洋兵入京。” “親爸爸,德國公使是享有外交豁免權的外交官,他因拳亂而被殺,我們如何在國際上交代?眼下之計,唯有剿滅義和團,平息戰亂!”載湉急不可耐地向太后說,他手指著殿下的載漪與剛毅等人,又道,“自拳民入京,數以萬計,親貴們爭相信從拳民自有神功護體,可以刀槍不入,實在愚不可及!以致今日大亂,拳民橫行無忌,大肆燒殺,釀成大禍,我們不能再坐視不管!” “怕什么!”載漪聽到皇上的話,最先跳出來反駁道,“皇上避戰畏敵,可我載漪旗下的虎神營將士們不怕!那洋鬼子有何可怕,不也被我的官兵一槍打死了嗎!” 在眼下國家危急的局面下,載湉早已忘卻了自己已淪為囚徒的尷尬處境,他不顧一切地站出身來,痛罵載漪道,“你實在是愚蠢至極!德國公使是德意志國派往我國的外交官員,不是你口中的洋鬼子!他被一槍打死,你考慮過國家的處境沒有?” 太后在一旁冷冷地聽著,不發表看法。這段時日以來,她屢屢收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來的各國照會,洋人們請求增派官兵保護,又請求朝廷鎮.壓義和團,答允之下洋人卻又貪得無厭地擅自增派洋兵入京。幾日后又在天津外海域上開來軍艦向朝廷示威,開始攻打天津大沽口…… 太后自知戰爭已是迫在眉睫,眼下就算向洋人示好也不一定能收到洋人的回應,不如就利用義和團的義憤到底。 她端坐在自己的寶座之上,向著眾人道,“今日大亂,古未有之,我今日召集你們在此,就是要問個清楚,是戰,還是和?!” 太后雖如此問,可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她要由旁人替她說出心里的話。剛毅此時也站出來道,“太后,奴才以為只有向洋人們開戰,才能徹底挫一挫洋人們的銳氣!” 榮祿卻阻止剛毅,他道,“若僅憑義和團,如何能與各國開戰,現在義和團入京,已開始圍攻東交民巷內的各國領館和西什庫教堂,在京城內肆意禍亂,亂民虛無之氣斷不可利用!”榮祿身后又有幾名官員站出來向太后道,“太后,臣等以為萬萬不能向洋人開戰!” “榮中堂!”剛毅忽然質問榮祿道,“您今日怎么突然膽怯了?”榮祿的態度卻比剛毅平靜許多,他轉向剛毅道,“洋人已在天津登陸,開始攻打大沽口,天津危在旦夕,距離京城還遠嗎?若要開戰,將皇太后皇上及阿哥等人置于何地,將城中百姓置于何地?” “我剛毅就不信,他洋人有這么大的能耐,能打到京城里來!”剛毅不可一世地拍著胸膛,又盛氣凌人地向榮祿道,“若洋人殺到城下,我剛毅頭一個就愿意親自披掛上陣!” “夠了!”太后大吼著制止眾人,她站起身來悠悠走向眾人,高呼著道,“你們在場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記住了!我今日要明白告訴你們,是他洋人欺人太甚,得寸進尺!這國難,也非今日始!” 太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眾大臣頷首向后退去半步,她語氣鏗鏘冷厲,“自道光朝始,洋人們就合起伙來欺負我們,他們以洋槍洋炮轟開國門,帶著禍害人的鴉片來了!可沒過幾年,英國人和法國人又來了,把咱們的咸豐皇上逼到了熱河,文宗駕崩在行宮,當時京師百官星散,穆宗年幼,洋人們就一把火就燒了我們的圓明園,將國寶劫掠一空!這今日之難,始于昨日,自洋人在我大清傳教,教案就層出不窮,這義和團是受不了洋人們的欺壓,才不得不鬧事!這洋人們不知收斂,得寸進尺,如今手越伸越長,都管到我的家事上來了!他們是要騎到我的頭上來打我的臉,既然如此,我就將這新仇舊恨一起清算,絕不任由他們欺辱!” 太后回過身來望向殿內的眾人,字字凜冽道,“你們記住了,我今日要與洋人們開戰,是為了江山社稷,是為了祖宗的臉面!今日非戰不可,可若開戰了,江山仍不能保,你們休要將罪名加到我的頭上!” “親爸爸!”殿內一片鴉雀無聲,可唯有載湉奮不顧身地站出來制止道,“親爸爸,兒臣求您三思!如今京城糜爛至此,何以布置一切?更何況義和團的忠義之氣,虛而不實,倘若開戰,在槍林彈雨當中,豈能御敵?我們萬萬不能以民命為兒戲,逞一時之快!親爸爸,兒臣以為絕不能開戰,唯有與洋人合議,才是眼下可行之策!” 剛毅不屑一顧地望了望皇上,隨后跪倒在太后面前,高聲呼喝道,“太后!皇上怕,可奴才不怕!奴才支持太后,與洋人開戰,與他們一決高下!” 載湉聽得怒不可遏,他沖到剛毅面前,狠狠將他一腳踹到在地,痛罵他道,“剛毅,你是不是瘋了!你將百姓的命都視如草芥嗎!” 太后頓覺不快,剛毅剛表達對自己的支持,而皇上卻罵剛毅瘋了,她怒目轉過頭去,盯著皇上吼道,“皇帝!我看你才是瘋了!” 載湉苦苦懇求太后不可意氣用事,不能貿然開戰,可太后就是不肯扭轉心意,她如今的態度,是連榮祿都無法阻止的了。 載瀲立在原地,只感覺嘔心抽腸,她時至今日才終于明白,為何太后會如此憎恨洋人,原來就因為洋人們干預了她的廢立計劃,沒能讓她順利地廢掉皇上… 載瀲想到之前,自己為了保護皇上,曾讓阿瑟給英國公使夫人帶去消息,讓他們放心地請醫入宮給皇上診病,洋人們診斷皇上無病,才成功地阻止了太后的廢立計劃。 原來自己,也在這場浩劫中,將所有人的命運往深淵中推了一把……若自己當時沒有鼓動洋人為皇上診病,若洋人們沒有來為皇上診病,或許太后就不會這么憎恨洋人!或許也不會堅決地要與洋人們開戰!… 載瀲想到手無寸鐵的百姓,想到即將被犧牲利用的義和團拳民,想到已急火攻心的皇上,想到如今已陷入瘋狂混亂的京城,甚至想到與父母失散的羅絲… 她站在原地,倒抽一口冷氣,眼前漫上一片漆黑,直直倒在了地上。 當載瀲醒來時,已是深夜,載瀲發覺自己躺在儀鸞殿偏殿的床榻上,身邊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靜心、瑛隱還有靈兒守著自己。 她只清醒了片刻,便忍著急劇作痛的腦袋坐起身來,她穿上鞋便往外跑,靜心在她身后快追,她卻只問靜心道,“告訴我,皇上呢!” 靜心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格格!太后與皇上意見不合,太后讓皇上回瀛臺去了!” 載瀲像是發了瘋,她轉身抓住靜心,不斷地問她,“如果沒有我,沒有我,是不是…是不是,眼下也沒有這場浩劫?” 靜心真的以為載瀲被太后開戰的決定嚇壞了,連忙心疼地抱住她,她將載瀲牢牢鎖在懷里,哽咽道,“格格你胡思亂想什么,格格…你要好好養病,不要整日亂想,不要這樣,福晉若天上有知,會傷心的…” 載瀲一時想到額娘,又想到皇上如今的處境,難以自控地失聲痛哭起來。 恰逢此時,太后與支持自己的心腹大臣們商討完了對策,載漪正從太后的正殿內掀簾走出,他看到載瀲身穿著貼身休息的衣服站在寒風中痛哭,便要上前去奚落一番,以此報復載瀲今日刁難自己兒子的仇。 載漪向著載瀲冷笑道,“三meimei這是怎么了?莫非是提前怕了?還是私下與洋人們有所往來,現在后悔了?” 載瀲一見眼前的人載漪,心中的憤怒洶涌而來,她不顧靜心的阻攔,沖到載漪面前去痛罵他,“你實在是愚蠢至極!就是你縱容手下的人殺德國公使,你想沒想過后果!” 載漪瞇著眼睛看著載瀲,他聽到載瀲原是為了這件事罵自己,不禁仰天大笑,“這醇王府培養出來一個膽小怕事的皇上,果然也培養出你這么個膽小怕事的格格!” 載瀲聽他侮辱皇上,不禁怒火中燒,失控地揮起手去扇了他一巴掌,吼道,“你實在是愚蠢而不自知!你如何能懂皇上與我的心!” 載漪捂著臉惱羞成怒,也要揮起手去還擊,載瀲卻在此時聽到榮壽公主的聲音傳來,“瀲兒!” 載瀲回頭去看,只見宮中從殿內走來,她含著笑向載漪道,“時候不早了,端郡王快回府去吧,一路上小心。”載漪不敢在公主面前造次,便朝著載瀲惡狠狠地哼了一聲,隨后大步離開了。 載瀲轉身向公主見禮,公主卻扶她起來,陪她回偏殿穿好衣服,又送她出宮去,直到無人處,載瀲即將與公主分別,載瀲才回身向公主謝恩,“多謝公主相送,公主請回吧。” 公主卻站在寒風中不肯走,她的目光直視著載瀲,忽然語氣寒冷地問她道,“瀲兒,你實話告訴我,你如今還是心向皇上的,對嗎?” 載瀲心底一驚,難道公主早已經識破了自己?公主是太后的女兒,她會不會向太后告密? 載瀲抬起頭去對上公主的目光,最終她還是沒有選擇隱瞞,她自知騙不了公主,便道,“是,戊戌以后,我是為他活著的。” 公主上前來,竟然用力抱緊了載瀲,她道,“我只怕你受到傷害!戊戌后,我也時常派人關照珍妃,可皇額娘是恨極了她!得知后屢次跟我動怒,若換作是你,恐怕不僅是被斥責這樣簡單!你要保護好自己!” 載瀲靠在公主懷中,不由得眼眶泛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多謝公主的心意,我不自惜,若皇上明日能重獲自由,立時以我的命去換也無妨。” 公主去捂了載瀲的嘴,她眼里也含了淚,載瀲還鮮少見到雷厲風行的大公主落淚。 公主壓低了聲音道,“現在京城已是亂象叢生,極為危險,太后要與洋人們開戰,心意已決!不知何時洋人就要兵臨城下,你要護好自己!太后命我即日出京避禍,我不知何日能再相見,你一定要周全自己,平平安安與我再見!” ※※※※※※※※※※※※※※※※※※※※ 哈嘍,想和大家說~在歷史中,開戰前是有很長一段過程的,發生了很多事件,歷史人物的心態變化也是很復雜的,但小說創作必定會需要藝術加工,所以縮短了這段時間,盡快了進呈,大家不要把小說當作歷史看呀~ 在這里我們只談這篇故事~我期待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