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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擁

    自從聽說山東有拳民鬧事,縱火焚燒了幾處教堂,還殺了幾名傳教士,載瀲的心就愈發不安。自戊戌過后,朝廷內外屢有變故,從皇上失去自由,到復生與林旭等維新志士人頭落地,再到太后圖謀廢立…載瀲的心就未曾有一日真正安穩,如今更是火上添油。

    她的咳疾未曾真的根治,只有靠吃藥在白天偽裝成正常人的樣子而已。可如今面對著大阿哥已立與拳民鬧事的亂局,她是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了。

    英國公使夫人艾德琳曾向載瀲打聽,太后對于鬧事拳民的態度,她在洋人面前不敢多說,擔心激化矛盾,唯有裝糊涂而已。

    可載瀲今日卻必須要入宮了,她一定要親自聽到太后對于鬧事拳民的態度才算放心。她知道,若皇上還能全權處理此事,一定不會縱容失態再擴大惡化的。她牽掛此事,是為了皇上,也是為了那些無辜的百姓。

    載瀲還答應了要給珍妃帶去冬衣和愛吃的點心,入宮前便吩咐了瑛隱去府外采買現做的點心回來。

    等到瑛隱回來時,載瀲已經換好了衣裳,梳好了妝發。瑛隱雙手提著重重的點心盒,頗有些費力地走進載瀲臥房的里間來,她將點心盒撂在桌面上才松了一口氣,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抬起頭去向載瀲笑道,“格格啊,您還吩咐我要買好的,我都快提不動了!”

    載瀲轉頭瞧見她提著精致的點心盒,二話未說便叫靜心去將盒子拆了,再把點心一塊一塊包好后都偷偷藏在身上。

    瑛隱在一旁探著頭看靜心拆盒子,上去就要攔她,又急又氣道,“誒格格,你這是做什么啊,我特意買了這個漂亮的盒子,怎么叫姑姑扔了!”

    載瀲伸手去拉過瑛隱來,她透過面前的銅鏡望向站在身后的瑛隱,緩緩笑道,“丫頭,你以為我去拜賀送禮的?這么漂亮的盒子,我怎么帶進北三所,不叫人一眼就瞧見了?”

    瑛隱后知后覺地嘆了幾聲,靜心也在后頭低聲笑她,“這丫頭叫格格慣壞了,又單純又沒個心眼的。”瑛隱卻不服氣,雙手叉著腰朝靜心咧嘴笑,“姑姑貫會取笑我,我才不笨!”

    載瀲容著她二人談笑,自己卻低頭收拾妝鏡臺上散落的胭脂盒,她看見胭脂盒上繪有玉蘭與梅花的樣子,不禁又思念起了皇上。她輕聲笑了笑,眼眸低垂,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情緒。

    載瀲還一直收藏著皇上從前送給她的那幅玉蘭梅花圖,偶有閑暇時,她就將畫拿出來一個人臨摹,已經臨摹了十幾幅,卻沒有一幅能讓她滿意。

    靜心分裝好了點心,她便走到載瀲身邊來,替載瀲收拾干凈了妝鏡臺,又對載瀲道,“格格,如今您若再去北三所,難免惹人懷疑了,上次就險些在崔玉貴面前暴露了…這一次,您就交給奴才辦吧。”

    載瀲一聽此話,忙擔憂地握住靜心的手,連忙問她,“姑姑,你有什么辦法?別為了我冒險。”

    靜心卻輕笑著搖頭,“格格,奴才有個交好的同鄉入宮當差了,他現在也在北三所輪值,今兒是他值守北三所,我求他捎幾樣東西不難的。”

    載瀲卻仍放心不下,宮中人心難測,她不敢輕易相信一個人,更不愿牽連其余無辜的人。若小太監幫了自己,將來一旦被太后知道,恐怕就要遭遇兇禍。

    靜心看出了載瀲的猶豫與擔心,便將手搭在她肩上,望著銅鏡中載瀲清冷姣好的容顏,細聲細語地安撫她道,“格格您放心,您什么樣的心性想法,我怎么會不清楚。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會冒這個險的。”

    載瀲動身入宮時正巧碰見回府來的阿瑟,她與載瀲在府門外撞了滿懷,載瀲被撞得眼冒金星,腳下一個趔趄就倒在靜心懷里。她站穩后才見阿瑟滿臉焦急,手里握著一張已經皺皺巴巴的報紙,跑得滿頭帶汗。

    “格格,格格…您先等等!”阿瑟還沒站穩便開口攔載瀲,瑛隱去扶她,在她耳邊笑道,“瑟瑟姑娘急什么,像是火燒了尾巴!”

    阿瑟卻顧不上回瑛隱的話,她伸出手去一把攥緊了載瀲的手,拉著她大步向府門內走去。

    二人一路走到西府花園內的回廊上,阿瑟見四周無人,才放心地坐下來,將手里的報紙交給載瀲,蹙著眉嘆道,“格格,您入宮前先看看這份報紙。”

    載瀲抬眼去看阿瑟,只見她額頭上都是汗,眼里寫滿了焦急與憂愁。

    載瀲接過她手中的報紙,將報紙放在膝蓋上用手仔細撫平,康有為與梁啟超兩人的照片立時赫然映入她的眼簾。載瀲嚇得立刻扣住手里的報紙,她下意識地左右環顧,見周圍無人后才敢壓低了聲音問阿瑟,“這是什么報紙?他們現在可是朝廷的通緝犯!”

    阿瑟也向載瀲湊近了一步,道,“洋人刊印的中文報紙,格格您先看看內容。”

    載瀲此時才鼓足了勇氣,將報紙緩緩敞開,只見上面印著康有為在海外說的一段話:

    “我皇上天縱英明,勤政無比,自親政以來勵精圖治,廣開言路,推行新政。卻被掣肘于婦人之手,悲苦難言。皇上深知時局危難,曾親下衣帶詔于我,命我等維新志士圍園殺后。而老太后陰險狠辣,鷹犬無數,計劃遭告密而敗露,現在我皇上身陷囹圄,時刻面對著被老太后謀害的兇險……”

    載瀲看完已感覺坐立難安,心急如焚,阿瑟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擔憂,在一旁壓低了聲音對載瀲道,“格格,這康有為在海外為了募集捐款與幫助,竟然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手里有萬歲爺的衣帶詔,竟然還說是皇上指使他們去圍園殺后的!”

    皇上給維新黨人下達密旨的當晚,載瀲和阿瑟就在南海會館內,皇上給了他們兩道密旨,一道讓他們妥速商量挽救變法的對策,另一道則是讓康有為保重身體,火速離開京城。皇上從未授意他們圍園殺后。

    載瀲此刻只感覺頭暈目眩,更加心急如焚。

    自變法失敗后,太后恨極了皇上,就是因為太后相信了“圍園殺后”是皇上指使的,她認為皇上要殺了自己,所以她才會對皇上百般折磨,讓他痛不欲生,還要對復生等人都趕盡殺絕。

    現在康有為在海外造謠,等同于為皇上坐實了這“莫須有”的罪名。

    載瀲怒不可遏地狠狠拍下手里的報紙,淌著淚痛罵道,“這康有為,皇上待他不薄,他卻要在海外造謠生事,讓皇上替他們背負謀逆的罪名!是他要謀害皇太后,現在他卻為自己尋求借口,口口聲聲說是皇上的意思…他這樣搬弄是非,撥弄兩宮關系,哪里還考慮皇上的處境,如今他在海外逍遙,可皇上還在深宮中受苦!”

    “正是如此…”阿瑟也開口道,“他在海外需要資金,需要支持,所以他必須要為自己的謀逆尋求正當理由,他只要說是皇上的意思,他就不算是謀逆,而是奉旨行事。”

    “這份報紙流傳得廣嗎?”載瀲冷靜下來后,只淡淡問阿瑟這個問題。她怕太后也會看到這份報紙,將更加坐實皇上的罪名,對皇上施加折磨。

    阿瑟擔憂地看了看載瀲,深知載瀲心中牽掛的人,卻也不能騙她,只能垂下了眼眸去如實答道,“廣,只怕皇太后已經看到了。”

    “而且,我最擔心的是!”阿瑟略頓了頓又向載瀲說道,“康有為如此一說,洋人們的報紙上都寫皇上是開明的君主,而太后的封閉守舊之人,只怕太后會更記恨洋人們,不會愿意剿滅拳民的,恐怕她正想利用拳民多殺幾個洋人泄私恨!”

    載瀲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一直知道太后憎惡洋人。太后想要廢掉皇上,洋人們不答應,費盡心力從中阻攔,還親自派了醫生入宮,以證明皇上身體無病,揭穿太后的謊言。

    現在洋人又在報紙上大肆宣傳太后是封閉守舊之輩,還借康有為的嘴來制造對立,激化矛盾…

    載瀲不敢再想下去了,若太后將這“新仇舊恨”都一起發泄,真的要縱容拳民殺洋人,恐怕洋人們就要被徹底激怒,若面臨開戰,整個國家恐怕都要再次陷入劫難。

    甲午之恨尚歷歷在目,如今萬萬不能再做糊涂事…

    載瀲不能再猶豫了,她手里仍舊攥著報紙,踉踉蹌蹌地從回廊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知道皇上如今是失去自由的囚徒,面臨著即將被大阿哥取代的尷尬境地,可就算如此,皇上也一定不會只顧自己的安危,而不顧那么多百姓的血rou之軀,也絕不會縱容拳民鬧事引火上身的。

    為了皇上,她也一定要勸住太后。

    載瀲入宮后,就吩咐瑛隱跟著靜心一起去北三所,瑛隱卻不放心,她擔憂載瀲道,“格格,奴才隨姑姑去了,沒人跟著您怎么行?”

    載瀲嘆了聲氣,苦笑道,“太后宮中侍衛最多,我去太后宮里,能有什么事。你去跟著姑姑吧,別讓她做冒險的事。”

    載瀲將靜心與瑛隱支走后,一個人改變了路線,她獨自來到大阿哥溥儁讀書的弘德殿,假意來探望他。

    弘德殿的伴讀小太監見了載瀲,忙出來迎她進去,躬著身子在前頭領路,回頭淡淡笑道,“三格格今日怎么有空來了,是太后有話要吩咐大阿哥嗎?”

    載瀲忙裝出笑意,笑道,“太后吩咐我多照顧大阿哥,我今日來瞧瞧他。”小太監忙一邊賠笑,一邊引著載瀲向內走,一直走到溥儁的書房前,載瀲才又假裝無意地問小太監道,“大阿哥在此處讀書,對功課都上心嗎?”

    伴讀太監臉上的笑意立時僵在了臉上,頗有些窘迫,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載瀲見他如此模樣,心中已了解了大概。

    載瀲掀了門簾進去,見溥儁歪歪扭扭地坐在書案后,書歪七扭八地攤在書案上,而手里卻擺玩著一只蛐蛐罐。

    載瀲站在門內,并未進到里頭,她清了清嗓子提醒溥儁,溥儁聞聲,立時扔下手里的蛐蛐罐,裝作在看書的模樣。

    他偷偷抬起頭來斜眼瞥了瞥門內,見是載瀲來了,心中頓時松了一口氣,立時又將書扔去了一邊,起身迎著載瀲笑道,“是什么風把三姑姑吹來了,姑姑快請坐吧!”

    載瀲落座在溥儁書案側旁的扶手椅內,向他假意笑道,“我今日來瞧瞧你。”她抬頭看見溥儁書案上的硯臺內連墨汁也沒有,可見一個上午一個字也沒有寫。

    溥儁大搖大擺地從書案后走到載瀲面前來,又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閑笑道,“姑姑往后要來看我就提前說一聲兒,免得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師傅們回來了!”

    載瀲看溥儁看得頭暈,她在心中暗暗替皇上難過不平,皇上自幼勤于讀書,批閱奏折時更是字字端正,不敢有半字舛誤。皇上喜愛小孩子,無比盼望能早日得子承嗣,可今日太后強塞給他的“兒子”,竟是這樣一個無心向學的紈绔子弟。

    “你在這里讀書都習慣嗎?”載瀲開口問他,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卷著自己的衣角繼續在殿內來來回回閑逛,笑道,“有什么習慣與不習慣的,在哪兒都一樣,這書上的東西是和我八字不合的,我也記不住。”

    載瀲低著頭苦澀地輕笑,更覺得太后選擇他來代替皇上是極其荒謬諷刺的。溥儁話畢后又忍不住囑咐了載瀲一句,道,“誒三姑姑,可別告訴太后和我師傅啊,不然我這大阿哥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載瀲站起身去撣了撣衣裳上的落灰,隨后便要離開,她輕笑著對溥儁道,“你放心,你我姑侄,我自不會害你。”

    溥儁散漫地笑著,連連道,“侄兒謝過姑姑了!”他抬手掀起簾子來送載瀲離開,載瀲也還給他一個親和的笑臉,而轉過身去后,笑意已消失殆盡。

    載瀲從前就有所耳聞,溥儁貪玩好色,無心向學,書法與騎射皆不精通,平時最愛流連于南城的風流場所。今日一見,傳言果然不是空xue來風。

    載瀲并非真心來探望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功課如何,希望能抓住他的把柄。將來也好在太后面前揭露他的劣跡,讓他失去太后的寵信,將他徹底扳倒,才能真正幫到皇上。

    載瀲將他的懶惰怠學都記在心里,總有一日她要讓他將不屬于他的都還回來。

    載瀲獨自一人來到太后的儀鸞殿前,思緒千千萬萬,她此時無比思念皇上,思念幾乎將她吞沒,而她卻不能發聲。

    她望著眼前層層疊疊的紅墻金瓦,感覺無比熟悉,就如她與皇上第一次在宮中相見的時候一樣,只如今,她在他面前已連一句真心話也不能再說。

    載瀲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跨入了太后的宮院,何榮兒領著兩三個年輕的小宮女出來迎載瀲,有個小宮女眉眼生得格外漂亮,載瀲只是掃了一眼,就已經留意到了。

    載瀲擠出笑意來,向何榮兒道,“太后做什么呢,我來給太后請安了。”

    何榮兒領著載瀲往里進,一邊笑道,“回三格格,太后才見過了大臣,正念叨您呢,您就來了。”

    載瀲點一點頭,隨著何榮兒踏進儀鸞殿內,只見太后正靠在窗下飲茶,榮壽公主坐在一旁為太后剝橘子,剛毅、榮祿與載漪也都圍在太后身邊。

    載瀲笑意盈盈地走到太后身邊去,乖巧地蹲下行禮道,“奴才載瀲恭請太后圣安。”

    太后接過公主手里的橘子,剛嘗了一口就被酸得掩著嘴直笑,她揮手示意載瀲起來,道,“起來起來,這橘子可把我酸壞了。”

    公主也在一旁掩著嘴笑,“皇額娘,閨女可不是故意的,您這橘子本來就酸,賴不得我。”太后點了點她的腦門,笑罵道,“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我什么時候怪你了。”

    載瀲站起身后,便站到了太后身邊去,她試探地問了一句,道,“太后,奴才瞧您今兒心情這么好,是遇著什么開心事兒了?說來也讓奴才們樂呵樂呵!”

    太后瞧了載瀲一眼,仍舊樂得合不攏嘴,她牽過載瀲的手來,連連笑道,“洋鬼子們要遭報應了,我能心情不好嗎!”

    載瀲聽至此處,心中“咯噔”一響,難道太后說的“報應”,就是鬧事的拳民嗎?!

    載漪聽至此處,也上前來一步對太后笑道,“太后英明,這義和團的拳民們有神功護體,刀槍不入,一定能將洋人們殺得個片甲不留!”

    載瀲越聽越急,眉頭已不自覺地皺到了一起,而剛毅卻仍舊在太后面前洋洋得意地笑道,“是啊太后,奴才曾親自考察過這些義和團的拳民,他們當真是刀槍不入,不用怕那洋鬼子的洋槍洋炮!”

    載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果然太后還是和載漪、剛毅等人是一路心性的!那些拳民可都是血rou之軀的百姓,太后怎能放任他們盲目無知地相信自有神功護體,可以刀槍不入呢?!

    載瀲在心中斗爭了許久,她想要開口勸太后回轉心意,不要再放縱義和團鬧事,竟未想到榮祿率先開了口,他向太后說道,“太后,奴才不敢茍同,那些鬧事的拳民都是凡胎□□,怎么可能刀槍不入呢?太后您難道不明白嗎?!”

    太后的笑意瞬時一凜,她揮了揮手,吩咐剛毅與載漪道,“你們先去歇著吧,等我午休起了再過來。”

    載漪與剛毅都跪了安,殿內的大臣只剩下了榮祿,太后輕聲嘆著氣,埋怨榮祿道,“你實在是沒趣兒,連討我樂呵兒也不會!我何嘗不知道那些神功都是唬人的,也唯有載漪和剛毅他們相信罷了!不過是洋人欺人太甚,連我廢立皇帝的家事兒也敢插手管了,我用義和團這些精壯的漢子來殺殺他們的威風罷了!”

    載瀲聽得更是不寒而栗,太后竟然只是想要利用義和團想要殺洋人的“義憤”而已,在她眼里,這些活生生的生命究竟算什么,就如同戰場上的炮灰一樣,用鮮活的生命為她發泄私憤,到頭來唯有灰飛煙滅。

    太后自私自利與陰險狠辣讓載瀲無比憎惡,可如今也唯有依附在她身邊才能保全自己,才能徐圖將來。

    太后與榮祿談得不歡而散,榮祿自始至終不能認同太后的想法,而太后也不愿意再與他多講,索性將他們全都揮退,道,“你們也都去歇著吧,等我午休起了再過來。”

    載瀲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宮女往儀鸞殿偏殿去休息,小宮女在前頭為載瀲引路,路上她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問載瀲道,“三格格,您今日怎么一個人來的,都沒帶貼身的丫鬟呢?”

    載瀲此時才發現,原來引路的小宮女,就是今日她來太后宮里時,因眉眼標致令她印象頗為深刻的那個。

    靜心與瑛隱都去北三所幫自己給珍妃送點心與衣物了,載瀲自然不能如實說,便笑道,“府里的丫頭們也愛偷懶兒,今兒叫她們歇下了。”

    小宮女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半刻也不敢耽誤地領著載瀲往偏殿里去。

    小宮女替載瀲掀了偏殿的門簾,偏殿內平時無人起居,里頭冷得很,小宮女連忙為載瀲點燃上炭盆,又領著她走到里間的貴妃榻旁,頷首回話道,“三格格,太后午睡下了,您若是累了,便也在這兒靠著歇會兒吧,奴才守著您。”

    載瀲坐到貴妃榻上,身上的疲乏感瞬時將她淹沒,她疲倦地捶了捶自己的肩背,那個小宮女見狀,忙上前來替載瀲捶背。

    載瀲此刻才認真地去看她的臉,只見她雙眉細如柳葉,雙眸微微上挑,生了一幅楚楚動人的容貌。

    載瀲發覺她雙眼泛紅,像是剛剛哭過,便撫開她的手,示意不必再為自己捶肩,她坐在榻上問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宮女遲疑了片刻,隨后立刻跪倒在載瀲面前,叩頭道,“奴才叫靈兒,是新撥來太后宮里的宮女。”

    載瀲扶她站起來,見窗外無人,才又問她道,“你多大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靈兒一聽此話卻立時痛哭流涕起來,哭得周身顫抖,又跪倒在載瀲面前,叩頭道,“奴才今年十六了,奴才…奴才…奴才不敢說。”

    載瀲心里更生了疑,又在她身上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竟像是在哪里聞到過。

    載瀲寬慰她道,“你和我說,若你實在是委屈,我想辦法盡力幫你。”

    靈兒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去望著載瀲,淚水淌了滿面,她跪著向載瀲靠近了一步,又叩頭道,“奴才新入宮不久,一直聽聞三格格經常心疼咱奴才們,今日才找機會來伺候三格格…奴才實在是委屈,希望三格格能替奴才做主!”

    載瀲將她拉起來,向她笑道,“你既然都特地來找我了,就別浪費這個機會了,你說吧,我聽著。”

    靈兒站起身來,抽泣著擦干了臉上的淚,載瀲拍了拍她的手,安撫她道,“別再跪了。”靈兒才開口道出原委來,“奴才那日奉太后懿旨,去弘德殿給大阿哥送膳,結果那殿里只有大阿哥一人…他看見奴才就動了邪念…”

    說至此處,靈兒又止不住地哭起來,載瀲聽到此處已知道了大概,她不禁為這容顏姣好的年輕女子而痛心,她掏出自己的手絹來替她擦了擦淚。

    靈兒忍著痛繼續道,“那大阿哥就欺辱了奴才,奴才掙脫不開,唯有任他欺負,事后奴才本想找處清凈的地方自盡,但轉念又想,不能就這樣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成全了他,奴才希望三格格能替我做主!”

    載瀲緊緊攥住她的手,她正想要收集溥儁的劣跡,湊夠足夠多的證據后去向太后揭發,靈兒的出現,正合她的心意。

    載瀲壓低聲音問她,“你有證據沒有?”靈兒連連點頭,道,“那大阿哥做了虧心事,十分慌亂,他穿衣的時候錯穿了奴才的一件背心,而他的那件在奴才這兒。”

    載瀲點了點頭,又問她道,“除了他那件衣服,你的那件他還穿在身上嗎?”

    靈兒極不情愿地點了點頭,道,“奴才今日早上去給他送膳時,見他還穿著,衣擺處露了個邊,他還威脅奴才,若不肯從他,他就要穿著那件衣服日日招搖,讓奴才徹底無顏見人。”

    靈兒又委屈地哭起來,載瀲卻緊緊握住她的手,寬慰她道,“別怕,早晚讓他知道,無顏見人的人是他。他既穿著,我們就有辦法。”

    靈兒千恩萬謝地向載瀲謝恩,載瀲卻不忘叮囑她道,“我幫你申這個冤,但你要記得,他是太后親自扶立的大阿哥,此事你要為我保密,我向太后揭露此事前,你萬萬不可露了半點風聲。”

    靈兒答應下了,載瀲才靠倒在臥榻上,她聽著炭盆內的炭火燃燒的聲音,漸漸起了睡意。

    她自病后,精神一日漸比一日要差,經常感覺身上累得很。靈兒守在載瀲身邊,她將炭盆移到距離載瀲近些的地方,又要去抱被子來給載瀲蓋上。

    載瀲卻攔下她道,“不用了,睡得沉了,等會兒該醒不過來了。”靈兒退回到原處來,載瀲又吩咐她,“你別站著了,也去一旁坐吧。下午皇上是不是還要來給太后請安呢,記得皇上來前就叫醒我。”

    載瀲的睡意越來越濃,她在墜入睡意前,仍舊不放心地叮囑靈兒道,“若皇上來了,一定叫醒我…”

    靈兒點頭應下,載瀲伴著炭火熊熊燃燒的聲音,漸漸睡去…

    而載湉此時在涵元殿內也已經聽說了義和團拳民鬧事的事情,更知道了他們殺洋人、燒教堂,太后卻縱容不管,任由局勢一日比一日惡化。

    載湉此時心急如焚,他根本顧不上自己已是囚徒的事實,也不顧自己如今根本無權再參與朝政,他必須要去面見太后,他下定了決心,必須要阻止太后再利用拳民的血rou之軀,必須要平息這場亂局。

    載湉想要問問身邊人是否有關于義和團的消息,可如今他無法與外臣接觸,守在他身邊的唯有一些太監,他們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何事。

    載湉如今已不能行動自由,只有到了時辰,瀛臺外的侍衛們才在湖面上搭起一座浮橋,讓他走過浮橋來,去向太后請安。

    他從未像今日一樣期盼見到太后,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擔心與憂愁,他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后自私地不顧百姓死活…

    至到未時,太后午睡要起了,侍衛們才將浮橋搭上,載湉一路狂奔地往儀鸞殿而去,他想盡快見到太后。

    而當他來到儀鸞殿時,天空中卻飄起細碎的雪花,不久后就落滿了宮苑,李蓮英迎載湉進去,卻窘迫地笑道,“萬歲爺,勞您多等會兒,今兒陰天下雪了,太后還沒起呢。”

    載湉心急如焚,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唯有等待。

    載湉站在偏殿門外的屋檐下,他獨自一人立在凜冽的寒風中,望著宮墻內的漫天飛雪,思緒竟全部涌向了一個笑容明媚的女孩兒,他還記得她最喜歡雪。

    他忽然覺得呼吸困難,心口抽痛,他還記得她所有細碎的喜好和偏愛,可如今她已經是站到自己對立面上的人了,她是可恥的告密者,是她背叛了自己。

    何榮兒此時從太后宮里走出來,她搓著雙手,向手心里哈了口氣,她小跑著向載湉跑來,行了禮后便道,“萬歲爺,太后還沒起,委屈您先在偏殿歇會兒吧。”

    載湉也感覺到冷了,便點了點頭,隨著何榮兒一同進了身后的偏殿。

    何榮兒并不知今日載瀲休息在了偏殿,因為平時偏殿總是無人起居的。她引著載湉走了幾步,掀了幾道珠簾,卻忽見靈兒坐在里頭,此時已打起了瞌睡,而臥榻上還躺著一個人。她定睛一看,才看出來,原來是載瀲在這里睡著了。

    何榮兒忙轉身攔下皇上,道,“萬歲爺,奴才領您往別處去休息吧,三格格今兒來陪太后了,在這兒睡著了。”

    載湉的心瞬間一熱,可緊隨而來的又是心痛與悲傷。他站在原地愣了愣,隨后只冷冷對何榮兒道,“你退下吧。”

    何榮兒滿心狐疑地退了出去,載湉卻望著載瀲蜷縮在臥榻上的身影,久久挪不開步子。

    殿內極為安靜,他只能聽見暖閣里傳來炭火燃燒的聲音,他緩緩向內走去,他的腳步聲吵醒了半睡半醒的靈兒,靈兒抬頭見是皇上進來了,忙跪倒請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恕罪,奴才失儀了!”

    靈兒忙轉過身去要叫醒載瀲,她仍舊跪在地上,挪到載瀲身邊,晃了晃她的肩,連連道,“三格格,三格格,醒醒…”

    載湉見狀,立時攔下她,他壓低了聲音,只怕吵醒了她,對靈兒道,“別叫醒她了,讓她再睡會兒吧。”

    “是…”靈兒遲疑地轉過身來,卻仍覺得不安,便向載湉道,“萬歲爺,可三格格吩咐了奴才,說要在您來儀鸞殿前叫醒她。”

    載湉抬起眼眸去瞧了瞧載瀲,見她身上連被子也未蓋,就在寒冷的偏殿里睡著了,而且殿外還下起了雪。載湉還是示意她不必叫醒載瀲,靈兒又道,“萬歲爺,三格格好像十分在意的樣子,吩咐了奴才好幾次,說若是皇上來了,一定要叫醒她。”

    載湉的心不禁震動,他不知道載瀲為何還會有這樣的心思。可他還是不忍心叫醒載瀲,他聽說載瀲病了。

    載湉沒有理會靈兒的話,而是吩咐她道,“太后還沒起呢,讓她再歇會兒吧,她睡著了,你怎么也不給她蓋上被子?外頭現在這么冷。”

    靈兒跪在地上低聲回話,道,“萬歲爺,三格格說睡得沉了就該醒不過來了,叫奴才別給她蓋被子。”

    載湉卻蹙著眉搖了搖頭,他在心里責怪載瀲還像個孩子似的任性,天氣冷了也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轉了頭,竟親自去抱了一條綢被來,他將綢被放在靈兒面前的桌上,隨后轉過身去冷冷道,“去給她蓋上吧,她醒了,什么都不必說。”

    載湉獨自站到了殿外,他望著漫天的飛雪,想到載瀲,心如刀割。李蓮英此時從太后殿中掀了簾子出來,他迎著載湉笑道,“萬歲爺,太后醒了,您請吧。”

    載湉迫不及待地進到太后宮里,行過禮后便開口問太后道,“親爸爸,您已經知道了嗎?山東有義和團拳民鬧事,殺洋人,燒教堂,如今已要蔓延至京津。親爸爸,我們不能再坐視不管,不能再放縱拳民鬧事了!若是激怒了洋人,再生戰亂,實在是社稷之難!”

    太后才剛睡醒,剛毅和載漪等人也才進到殿內來,他二人都輕視皇上,認為皇上是聽信小人之言的昏庸之主。

    太后根本不愿意和皇上討論這個問題,她之所以利用義和團向洋人泄憤,都是因為皇上的緣故。若洋人不從中阻攔,她能順利廢立皇上,她也不會這樣痛恨洋人。

    “皇上怕什么,洋人欺人太甚,老百姓是義憤填膺,愿意鬧就讓他們去鬧,我們還要攔著不成?更何況事情還沒到不可控的地步。”太后漫不經心地敷衍著皇上。

    載湉卻根本不肯作罷,他又上前了一步道,“親爸爸,兒臣不是怕!兒臣正是不愿看著百姓白白送命!義和團乃是亂民,親爸爸豈能以亂民逞一時之快,怎能令他們以血rou相搏,怎能將民命視為兒戲呢!”

    “胡說!”太后惡狠狠地瞪向載湉,她狠狠拍響手底下的茶幾,茶杯震蕩,杯蓋翻倒,“我何時以民命為兒戲了,你不要擔心過甚!你有病未愈,請過安就別耽擱了,回瀛臺去好好休養吧。”

    “親爸爸!兒臣無病,您心中是最清楚的!”面對著國家的危局,載湉再也不愿忍讓,豁出來對太后道,“親爸爸,義和團仇視洋人,濫殺傳教士,一旦將洋人激怒,戰亂再所難免,以如今積弱積衰之氣,斷不能勝強…”

    “皇上是畏懼敵人了?!”載漪毫不客氣地質問載湉,載湉卻不理會他,也不愿與他計較。載湉知道載漪即將成為“太上皇”,身邊也已經網羅了許多追隨者與心腹,他滿心滿愿都希望自己快點給他的兒子溥儁讓出皇位,自然不會有半分好的態度。

    載瀲此時才從睡夢中醒來,她見身上已蓋上了被子,不禁問靈兒道,“什么時辰了,你為我蓋的被子?”

    靈兒結結巴巴地回話道,“三格格,已是未時了,嗯…是啊,外頭下雪了三格格,殿里實在太冷了,奴才怕您凍著,便給您蓋了被子。”

    載瀲聽到已是未時,想到皇上或許已經請完了安,就要走了,她猛地從臥榻上翻身坐起,穿上鞋后便向外飛奔。

    載瀲沖出殿門,只見殿外早已是一片雪白,可她無心欣賞,唯有飛奔著向太后的暖閣跑去。

    載瀲剛要掀簾進入暖閣,卻正撞上從門內掀簾要離開的皇上。載瀲怔怔地望著皇上的眼睛,她此時無比希望,自己的雙眼可以傾訴思念。

    他二人相視無言,誰也沒有說話,唯有漫天飛雪肆意飛舞。

    載湉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挪動了步子,闊步向殿外走去,一句話也沒有對載瀲說。而載瀲此刻也不再急著去見太后了,她想見的人已經要離開了,她唯有放開了步子去追。

    他二人在長街的雪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載湉停在了前頭,卻仍舊沒有回頭,他難以安心地問載瀲道,“你知不知道外頭的情況,洋人們什么態度?”

    載瀲聽到皇上此話,不禁聲淚俱下,果然皇上縱然身陷囹圄,還在牽掛著臣民社稷,他果然從來都沒有變過。

    載瀲如實向皇上道,“皇上,奴才知道,英國公使夫人說,希望朝廷能盡快剿滅亂民,以防大亂。”

    載湉點了點頭,他背對載瀲說道,“縱然你如今心向太后,但朕有一事求你,希望你能為朕辦到。你若再見到各國公使,就告訴他們,朕會努力阻止亂民,不會讓天下大亂。也希望他們,不要傷害朕的臣民。”

    載瀲用力地點頭,她的淚落了滿面,又在臉上風干了,凍得她臉頰生疼。載瀲開口時嘴邊便有白霧,“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去辦。”

    載湉點了點頭,仍舊背對著載瀲,他邁開步子即將離開,載瀲卻終于難以抑制自己的思念,她放開了腳步,飛奔到載湉的身后。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去緊緊環抱住了載湉,她將頭貼靠在他背后,她的淚將他的衣裳打濕了。

    她一點一點收緊自己的臂膀,她感覺到皇上的手也覆上了自己的手,讓她冰涼的指尖感到了溫熱。

    “皇上,我…我…”載瀲想說的話有千千萬萬,而此刻卻都不重要了,她努力止住哭泣,抱著皇上道,“皇上,天氣冷了,記得添衣。”

    載湉的心也跟著抽痛,他也想要回到從前,可每當他想到,是載瀲的告密致使維新志士人頭落地,致使珍妃遭受囚禁與折磨,他都無法原諒她。

    是她自己做出的背叛,載湉不想再心軟,他撫開了載瀲的手,最終也沒有看她,他大步離開了。

    他走前只對載瀲道,“回去吧,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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