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兆
隨著變法的舞步愈演愈烈,此時在頤和園內頤養的太后也并未曾真的休養生息,她的耳目遍布皇宮,宮內的大事小情她無一不知,全部都聽在耳中,掌控在手心里。 可當那些被責罰的滿族大臣和旗人親眷們哭著跪倒在她面前時,她仍舊做出漠不關心的模樣來,仿佛真的已經將大權歸還皇帝,自己真正頤養天年了。 太后冷冷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親眷們,她不為所動,仍舊定定地坐在自己雍容爾雅的樂壽堂西暖閣里,端著手中的茶杯細細品茶。 “太后…奴才們求您解救危局…那些維新派的年輕人哄騙皇上,皇上聽信了他們,奴才們將無立身之地啊…太后!” 太后聽著他們的哭喊聲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她什么也沒有說。可誰也不知道,她如今表演的是裝聾作啞,施展的是欲擒故縱。 她盡力粉飾平靜,可仍舊不能隱藏嘴角冷冷的笑意,正如她心里隱藏的刀子,透著刺骨的寒意。 太后揮一揮手,讓李蓮英將那些哭訴委屈的人都送走了,她見殿內已無人了,才狠狠撂下手里的茶杯,她的目光里透著寒光,心中思考著對策。 她仍舊能隱隱聽到那些人的哭訴聲,她搖著頭冷笑,“只好先委屈你們了,不過…你們還是不夠了解我,我說過等到時候,我自有辦法。我說這種話,從來都是作數的。” 昆明湖上起風了,湖畔的樹葉落了滿地,綠葉落到湖面上,漂浮無依,最終隨著浪濤越飄越遠… ===== 載瀲此刻陪在皇上身邊,皇上召見群臣后,總是一個人坐在勤政親賢殿里看奏折,每當這個時候,載瀲就會默默在一旁研磨,整理皇上已看罷的奏折。 “袁世凱…”載瀲手里正替皇上研著墨,忽聽皇上突兀地提起一個名字來,她側耳聽了聽,卻又聽不到下文了,便開口笑道,“皇上,這位袁大人又是誰啊?” 載湉抬頭看了載瀲一眼,她見載瀲額頭上已經出汗了,便遞過一塊自己的帕子來,又垂下眼眸去笑,“瀲兒,你也歇歇吧,一直研磨,明兒手腕該疼了。” 載瀲接過皇上遞來的帕子,心里暖盈盈的。她將手帕放在掌心里,抬手仔仔細細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 載湉望著手里的折子說道,“袁世凱…他甲午年時,曾因戰敗向朕上萬言書言事,陳列改革救國綱領,他十分重視練兵。當時榮祿與六叔都十分重用他,朕也認為他是個可用的人才,所以…自光緒二十一年起,朕就讓他前往天津小站,以西法練兵了。” 載瀲聽得半懂不懂,也不知道這位“袁大人”又是什么人物,便歪著頭笑問,“那皇上怎么突然提起他呢,是袁大人做得不好嗎?” “他做得很好。”載湉放下手里的折子,仰頭向載瀲笑,他刮了刮載瀲的鼻尖,笑道,“好到連譚嗣同他們都上折子舉薦他了。” “如此就是好事!”載瀲雀躍地笑,她轉身捧過王商奉來的茶,輕放在皇上的桌案上,“那他一定是個能為皇上所用的人,譚大人他們,才會向皇上舉薦呢。” 載湉掀開茶杯的蓋子來細細抿了一口,他蹙著眉如有所思,聲音低沉,“朕…也希望如此。” 載湉放下了茶杯,他從硯臺上拿起方才撂下的朱筆,繼續看桌案上堆疊起來的奏折,可面對著眼前的清雋字跡,他的心思卻抽離: 他想到世宗雍正皇帝,設立了軍機處,將大權全權握在掌心。而自己如今手中權力實有未足,若想繼續大步推行新政,一定要網羅更多的維新志士在自己身邊才可以。 他又想到了一處殿宇,那是乾清宮西廊下的懋勤殿,這里本是他平日里讀書的地方。 可圣祖康熙皇帝與高宗乾隆皇帝都曾有過“開懋勤殿”的先例,他們在這里招納文臣,談古論今。 他想若能效仿先例,開設懋勤殿,挑選維新變法的人才與東西各國的維新顧問都聚在此處,一起商議變法措施,一起全盤籌劃,一定能更有益于新政。 若能如此,自己身邊的助力將會更多,能聽到的聲音也會更廣。 想到此處他不禁熱血沸騰,只可惜上有太后掣肘,若想真正開設懋勤殿,延攬維新志士,還是要有太后首肯才行。 他低頭細細思慮,最終下定了決心,他仰頭朝向侍立在外的寇連材道,“去將譚嗣同四人傳來。” 譚嗣同等四軍機章京入養心殿后,載瀲便識趣地躲在一旁,不露面打擾他們。 載瀲聽到皇上問起袁世凱,“你們上的折子里舉薦了袁世凱,他確實可靠嗎?” 譚嗣同猶疑地回答道,“回皇上,原是康有為大人與袁大人有過一面之緣,言袁大人親近維新派,所以康大人才有意舉薦了他。” 載瀲聽至此處,心底忽然顫動,“一面之緣?…這位神思敏捷的康大人,怎么會信任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呢?” 她微微探出頭去,見復生雙眉微蹙,對于康有為的舉薦,他似乎也有所不安。 可載湉知道,自己手中沒有兵權,是推行新政路上最致命問題,也是他被太后掣肘的最根本原因。 他愿意相信康有為的舉薦。 “袁世凱在天津小站練兵數年,也的確有些成績。”載湉收回視線來,將目光落在桌案上一盞掐絲琺瑯嵌寶石的茶壺上,他身前升起屢屢薄煙,將軍機四章京望向他的視線阻隔了,載湉決意,“讓他先歷練一番也好,朕準備先擢升他為工部右侍郎,過幾日就命他入京陛見。” 譚嗣同仔細品味著皇帝話里的意思,時至今日,各方勢力涌現,矛盾也愈發明顯尖銳,可無論如何,他都愿意堅定不移地支持皇帝。 是皇帝給了他至高無上的看重與賞識,是皇帝廣開言路,將他征召入京,也是皇帝接納天下所有的維新志士,允許官民一體,皆可上書言事。 是他讓平民百姓救亡圖存的一腔熱血有了希望,是他不肯自惜,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 譚嗣同每每回憶起皇帝曾對自己說過“若朕有所過失,爾等也可面責朕,朕必速改。”,都倍覺感動,他重重跪倒,叩首道,“微臣遵旨。” 載湉讓他快起,又提起自己想要開設懋勤殿的事來,“朕思及圣祖與高宗皇帝都曾開設懋勤殿,招納文臣雅士,談古論今。朕也想,若是可以效仿成例,開設懋勤殿,讓通國英才與維新志士匯集一起,共同商定變法措施,然后施行,定能更助益于新政,不知你們看法如何?” 林旭聽罷后立時支持,他上前一步來拱手回話道,“皇上圣明,此前老師就曾提議開設制度局,只可惜舊黨盈塞,想開制度局恐怕是難上加難。可若今日,能開設懋勤殿,皇上延攬維新人才,共議時局,無益于是當下最好的辦法了。” 其余三人也表示欣然贊成,載湉的心也更加堅定。 載瀲躲在西暖閣里,雖有很多道理她不能完全明白,可她很開心,因為她知道,皇上想要做的事得到了身邊人的支持。 “譚嗣同,朕命你今日就草擬開設懋勤殿的圣旨,你務必記得,要查閱康熙、乾隆與咸豐三朝圣訓,將開懋勤殿的先例都寫入上諭中,以示不違祖制。朕…也好…往頤和園,請太后懿旨。” 載湉說到最后一句話,連氣力也虛弱許多,他萬分無奈,他有多想推行新政,就有多少被掣肘的痛苦。 譚嗣同跪在地上接旨,當他聽到皇上的最后一句話時,也感到內心抽痛,他難以自控地抬頭望向了皇帝,見他年輕的面龐此刻如雨前的天空,陰云密布。 從前入京以前,他偶爾聽說,當今皇帝手中無權,大權在太后。他還不能相信,總想:“一國之君怎會無權?” 可當他聽到方才那番話,他才能真正相信,皇上手中權力實有未足。 可譚嗣同知道,面對種種兇險,皇上是不會退縮的。 “微臣接旨!”他高聲應答,重重叩頭,愿意以此來表明自己絕不動搖的立場。 “皇上,若可以開設懋勤殿,微臣建議,皇上可以邀請日本的前首相伊藤博文為維新顧問,他是日本明治維新的重要推力,若能邀請他來我朝成為維新顧問,維新志士們一定能學習到許多寶貴的維新經驗。” 載瀲聽到殿外有一人如此說,她悄悄向外看,并不認識那人,只聽到皇上喚他“楊銳”,皇上也十分信任他。 載瀲聽到皇上很欣然地接受了楊銳的建議,表示愿意邀請伊藤博文來大清游歷,并向他請教維新經驗。 可載瀲卻犯了難,明日她又要往頤和園向太后請安了,太后若問起來,又該怎么回答。 若太后得知此事,必將不擇一切手段阻止。載瀲深深知道,太后痛恨洋人,是日本人攪了她的六旬萬壽,她不可能讓一個日本人在朝廷里成為“客卿”。 載瀲的擔憂愈演愈烈,她又想起之前回府時聽慧生說的事,因為皇上要裁撤鄉間廟宇,將廟宇改為學堂,許多的和尚都已不滿抗議了。廢考四書五經后,學子的不滿情緒也極為高漲。 那時候新政伊始,她就想要勸皇上緩行新政,可她不愿意為皇上打退堂鼓,也不想讓皇上覺得自己怕了,所以從來沒有說過。 很多消息,載瀲想,就算自己從未說過,太后也一定是知道的。 更何況,現在絕大多數的八旗子弟都反對皇上的新政,因為他早已習慣于養尊處優,受不了皇上所說的“自謀生計與自食其力”,這些人都是太后的傳話筒,也將是太后扳倒皇上的隱形助力。 就算現在太后還沒有任何行動,只怕太后真正的心思,并不像表現出來的一樣平靜。 直到軍機四章京都退了出去,載瀲才緩緩從西暖閣里走出來,她站在載湉身邊久久沒有說話,載湉卻問她,“怎么了,有心事?” “皇上…”載瀲緩緩開口,“皇上,若您要做的事,太后不肯,又該怎么辦?” 載湉立時放下了手中的朱筆,會意頗深地望著載瀲,他不是沒有想過失敗,只是不拼盡全力一次,他不甘心。面對偌大的天下與蒼生百姓,他怎么忍心辜負。 載湉撫了撫載瀲的碎發,“瀲兒,若真有那一天,我也護你無虞。” 載瀲聽到此話后立時怕了,她怕皇上會受到太后的傷害,她雙腿一軟,跪伏在載湉身邊,伏在他身邊落淚,“皇上是覺得真的會有那一日了嗎…您答應過奴才的,會護好您自己!” 載湉扶載瀲站起來,擦去她臉上的淚,“瀲兒別怕。”載瀲起身后仍舊不能排遣自己的擔憂,載湉緊緊攥著她的手,目光早已決絕,“別哭,朕絕不輕易言棄。” ===== 次日太后在頤和園見了被罷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的夫人,太后近來都做出不愿見人的樣子來,卻唯獨欣然見了懷塔布的夫人。 因為懷塔布本是葉赫那拉氏,與太后同族,他的夫人時常能見到太后,太后也喜歡和她一起說話。 聽罷懷塔布夫人的一頓哭哭啼啼,太后裝了多日的平靜終于要崩壞了,她聽得胸中怒火滾滾,恨極了這幫煽動皇帝的維新黨人。 太后吩咐人送懷塔布夫人回去,嘴上卻仍舊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李蓮英見太后動了怒,忙上前來捧了茶,賠笑道,“太后,您消消氣,今兒皇上還要來給您請安呢!”太后狠狠撂下手里的茶杯,發出一聲碎裂的響聲來,她痛罵道,“他做出這么多破壞祖宗規矩的事兒來,還向我請什么安!” 太后的怒氣還未消,就聽到外頭有人來傳話道,“太后,御史楊崇伊大人到了。” 楊崇伊是位徹頭徹尾的守舊派,是太后的絕對支持者,他同樣痛恨康有為與維新派。太后努力壓了壓怒氣,繼續端出雍容大方的模樣來,道,“讓他進來。” 楊崇伊先向太后請安,太后讓他起來落座,隨后便問,“你身上的病都好些了嗎?” 楊崇伊聽到太后關懷自己的身體,頗為感動,以袖拂淚道,“微臣多謝太后關懷,微臣的身體已好多了。” 太后略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退,隨后便將手搭在身邊的茶幾上,背向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語氣淡淡問道,“說吧,你今日來見我,有什么要緊事。” 楊崇伊聽到太后終于過問要事了,立時起身跪倒,剛開口便已是哽咽連連,“太后,微臣求您出手平息亂局啊!這群維新黨人,蠱惑煽動皇上,將舊法盡變,還將臣等老臣盡斥!微臣還聽聞皇上要接見那日本的伊藤博文!微臣等實在日日水深火熱,已無立足之地,只求太后平息亂局啊!” 太后聽得握緊了拳頭,她的目光冷厲,仿佛一把刀子,她恨恨地咬牙,“你先起來回話。” 楊崇伊仍舊止不住眼里的淚水漣漣,他起身后仍舊哽咽不止,太后問他,“此前榮祿曾說,在天津小站練兵的那個袁世凱,表示要幫助這群維新黨人,你聽說什么消息沒有?” 楊崇伊拱手忙答,“太后,皇上已經擢升袁世凱為工部右侍郎了,再過幾日,袁世凱就要來京陛見了。” 太后冷冷地笑,果然如她所料,維新黨人拉攏了這個人,皇帝也就接納了他們的舉薦。時至此刻,太后知道,她這份偽裝出來的平靜,終于要到該撕破的時候了。 楊崇伊又一次跪倒,痛哭失聲,“太后,微臣懇請您出手斬斷這亂局!將這些亂臣賊子痛徹根除!” 太后親手扶了他起來,“你起來吧。”楊崇伊擦一擦眼淚,卻又說,“太后啊…皇上聽信小人之言,罷黜了李鴻章李中堂…微臣…微臣為中堂大人痛心疾首!” 太后心內一陣隱隱雷聲,隨后就演變成滾滾雷霆,李鴻章同樣是太后的心腹重臣,皇帝這是要擺明了態度,罷斥所有她垂簾聽政時期所用的臣子,網羅建立自己的心腹。 “秋天要到了…”太后忽然對楊崇伊說出這樣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來,楊崇伊隨著太后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見樂壽堂內已飄起了落葉,太后冷笑,“再讓他們蹦跶幾日。” 載瀲跟隨著皇上來到頤和園后,只感覺氛圍壓抑低沉,頤和園四處都靜靜悄悄的,更少見人影,只有崔玉貴奉了懿旨出來迎皇帝進園。 崔玉貴說太后今日不在樂壽堂,而是在昆明湖畔的魚藻軒內閑坐,便領著皇帝一路往魚藻軒而去。 載瀲跟在皇上身后,待沿著昆明湖畔走到了魚藻軒,她便退到一側,與太后身邊的四格格站到一塊兒。 魚藻軒臨昆明湖而建,如一座鄰水而立的亭臺,太后時常在此處喂魚。湖面上的陣陣微風吹進來,讓載瀲更覺得添了冷意。 載湉先跪倒向太后問安,“兒臣請親爸爸安,近來親爸爸休息得好嗎?” 太后半倚在搖椅中,望著遠處的湖光山色,輕笑道,“一切都好,皇上最近忙于政務,身體也都好吧?” 載湉仍舊跪在太后身側,道,“兒臣一切都好,多謝親爸爸掛懷。” “皇上起來吧,坐。”太后略坐直了身子,讓李蓮英領著一眾小太監,將一把雕龍刻鳳的扶手椅抬進來,放在自己對面。 載湉落坐在太后身前,他們二人相識了片刻,卻誰都沒有說話。 片刻后,載湉才終于開口,直言自己今日來頤和園的目的,“親爸爸,兒臣記起康熙、乾隆與咸豐三朝,都曾有過開設懋勤殿,延攬賢士的先例,兒臣想,若能效仿祖宗成例,開設懋勤殿,匯集通國英才與各國維新顧問,一定能助益于我朝變法。所以…兒臣想請親爸爸懿旨。” 載湉說罷后,目光殷切地望著太后,他希望太后能夠同意,不設法阻撓。 可太后卻只是冷冷地笑了,她抬起眼來直直望著皇帝,她絕不可能同意皇帝的所請,因為開設懋勤殿,招納維新人才在皇上的身邊,無疑是要分割她自己手中的權力。 誰也不能動搖她的利益與權力,太后口中的話就如一支離弦而出的利箭: “祖宗的懋勤殿是招攬文臣雅士的地方,何時與維新黨人有了關系?皇上難道也想效仿祖宗的成例,可你聽信康有為之言,將祖宗之法盡變,將祖宗留下來的老臣盡斥,不正是背棄祖宗行事,破壞祖宗的規矩嗎!?” 載湉聽到此話,心中狂風大作。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若他能就此乖順地匍匐于太后的腳下,罷黜身邊的維新黨人,或許下場仍不會太壞。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獨善其身呢?這一條路,是他下定決心要走的,他不怕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放棄。 “兒臣的懋勤殿的確與祖宗的懋勤殿不同,可兒臣如今面對的變局,也是祖宗從未面對過的啊!”載湉據理力爭,他不能就這樣放棄新政,“親爸爸!兒臣一片赤誠之心,唯望親爸爸體諒!” 太后怒目瞪著眼前的皇帝,咄咄逼問,“赤誠之心?難道你罷黜了李鴻章也是你的赤誠之心,難道你要見那個東洋鬼子伊藤博文,也是你的赤誠之心嗎!” “親爸爸!”載湉言辭激烈道,“李鴻章年邁體虧,占著位置不堪重用,年輕人上不來,朝廷就無人可用。兒臣罷免他的虛職,只望他安心頤養天年,于他而言未嘗不是好事,兒臣絕無半分私心可言啊。” “沒有半分的私心?”太后冷冷地發笑,她猛然站起身來,俯視著載湉的臉,“你的私心就是那個康有為吧?罷免了李鴻章,好將康有為提拔上來?” “兒臣絕無此意!”載湉也站起了身來,面對著太后,他微微頷首,“親爸爸,兒臣早前就曾召見過康有為,若想提拔他,又何苦等到今日呢?” 太后聽罷載湉的話,仍舊冷笑,她在魚藻軒內踱了兩步,吹進來的湖風將她的衣擺吹起來,稀稀疏疏作響,“自然是如此,甲午敗績,李鴻章聲名掃地,只做著個閑差,那個狼子野心的康有為,絕不會屈就這樣一個閑差。” 載湉一時沒有說話,太后很快便話鋒一轉,回過頭來冷厲注視著載湉,“你要見那個伊藤博文,也是你的赤誠之心?” 載湉立時抬起頭來注視著太后,萬般懇切道,“親爸爸,伊藤博文是日本明治維新的領袖,他有維新經驗可期,所以兒臣才想聘請他為新政的顧問。兒臣如此做,都是為了我朝新政,以圖富強啊!” 太后聽罷后立時放聲而笑,令人不寒而栗,“如此就對了,你連李鴻章的一個虛職都要撤了,就為了哄這個伊藤博文高興吧,好讓他來做你的維新顧問,是不是!” 載湉聽到太后如此說,重重跪倒在地,無法表明自己的一片熱忱之心,令他痛苦不已。 “你這是背棄祖宗!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伊藤博文不是李鴻章一個人的仇人,他是我大清的仇人啊!”太后徹底動了怒,連雙眼都泛著紅暈,她直指著載湉的鼻尖,痛罵道,“這伊藤博文,是什么人?甲午之恨,難道你也忘了!” “親爸爸!”載湉聲淚俱下地叩頭,他無比希望太后能理解他的一片赤血丹心,“甲午之恨兒臣片刻不敢忘!只是日本之所以走向富強,皆因為明治維新,兒臣不愿意因仇恨而永遠固步自封,兒臣希望以此為經驗,從此后再不受鐵蹄踐踏!” 載瀲聽到皇上與太后起了爭執,心中早已猶如風雨交加,仿佛有人用白綾勒住了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 面對著皇上的困境,她實在無法做到高高掛起。她手足無措地望著身邊的人,只見李蓮英、崔玉貴與四格格都聲色不改地站在原地,微微低著頭。 “三格格,您急什么?”太后手下的二總管崔玉貴注意到了載瀲的焦急不安,便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太后與皇上商量的是朝廷大事,您和奴才們一樣,都是無權參與的,您吶,就好好兒候在這兒吧!” 她無比希望能有一個人出現,能夠調停太后與皇上之間的矛盾,如此便能讓皇上將來的日子不至于太難。 可如今…載瀲望著遠處西山的輪廓,阿瑪早已西去已有八年之久了。六叔如今也去了,再沒有這樣一個人了。 她橫了心想沖上去,卻被四格格一把拽住,載瀲滿眼含淚地回頭望著四格格,只見她雙眉緊蹙,低吼道,“你要去做什么?不想活命了!” 載瀲急得失去了理智,她希望能以自己的身軀替皇上擋下太后的責難,她明知是不可能的…載瀲默默望著眼前的四格格,眼珠滴答滴答往下落,再也挪不開半步來。 “你好生糊涂啊…”太后的眼眶也變得濕潤,她直指著載湉的臉,“你以康有為一人之法動搖祖宗根基大法,以新人疏遠舊人,以那東洋人排斥咱們的自己人!你…你還要讓那個伊藤博文來對咱們的國事指手畫腳,你實在糊涂至極!” “兒臣不糊涂!”載湉痛下了決心,字字如磐石一般沉重,又如寶劍一般鋒利,“兒臣寧愿壞了祖宗的家法,也不愿意丟失祖宗的土地,拋棄祖宗的臣民!” 載瀲的淚也跟著皇上一起往外涌,她深深明白,皇上那一顆赤誠的心,只牽掛著臣民百姓,他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不必行如此兇險之事,卻為了黎民百姓愿意赴湯蹈火。 “你回去吧。”太后最終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她凝望著遠處一片湖光,揮了揮手,再不同載湉講一句話。 “親爸爸,兒臣告退。”載湉定定叩了頭,站起身來大步如飛地離開了魚藻軒,再不留一句話。 載瀲與所有跟隨皇上的人都急忙跟上前去,她一路小跑,才跟上了大步走在前頭的皇上。 “皇上!…”載瀲在載湉身后低喊,載湉卻連理會也不曾,只顧著大步走在前頭,卻連目的地究竟在何處也不知。 “皇上!”載瀲連連大喊著,她拼命向前追著,卻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能追上他的腳步。 載湉的心思早已全撲在了新政如今面臨的空前巨大的阻力上,太后今日算是明白表態了,她再也不隱藏了。 在她眼中,他的變法是亂祖宗的大法,他所提拔親近的維新志士,是她眼中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就連他一片為國為民的赤血丹心,在她眼里也只是糊涂至極而已! 太后要不容自己了,他深刻明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載湉聽到了載瀲在喊自己,可他沒有理會。時至今日,兇險之征召已顯現,太后擺明了勢不兩立的態度。 他絕不會棄新政于不顧,而獨善其身,但他不得不為載瀲的將來考慮了。 他不能讓載瀲與自己一同面臨兇險。 載湉終于在知春亭前的湖畔停住了腳步,載瀲追得大汗淋漓,她仍舊不能平復下急促的喘息聲,便應聲跪倒,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哭求道,“皇上!…奴才…奴才斗膽跪求皇上!” 載瀲的淚落了滿面,她知道自己這番話會傷了皇上的心,可在這生與死的關頭,她沒有選擇,就算被皇上痛恨,就算被誤解,可為了皇上的安全,她寧愿承受這些。 “奴才叩請皇上緩行新政!奴才一早便聽聞,因皇上下旨裁撤廟宇,僧侶頗有不滿,而學子們也因廢考四書五經而心生怨懟。就連這京城內的八旗子弟們,也對皇上的新政頗有微詞…如今是連太后也表明態度了,奴才只盼皇上能珍惜自己,不要再觸怒太后!奴才…跪請皇上,緩行新政。” 載湉默默望著跪在自己腳邊的載瀲,此時此刻,他只有真正痛恨載瀲,才能真正保護載瀲。 “你心里頭,到底是向著太后的,其實朕一早就明白你的心思。”載湉冷冷地對跪在地上的載瀲說,而載瀲聽到此話,似乎有刺骨的冰水從頭潑下,讓她感受到刺骨的寒冷,連動彈也不能。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去望著皇上,卻只看到他早已沒有了感情的雙眸,“朕一早就不支持朕的新政,你幾次三番來勸阻朕,屢屢告誡朕,說康有為不可信!都是因為你怕了,因為你是太后的人,對嗎!” “皇上您在說什么?!…”載瀲哭得沒了聲音,秋日的風將她臉上的淚水都風干了,她感覺頭暈目眩,胸中如有異物堵塞,連順暢呼吸也不能。 她耳中嗡嗡作響,連開口言語的能力似乎也要失去,她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鼓足了身上的力氣才開口道,“奴才心里只皇上一人!只是奴才不能眼睜睜看著皇上身陷險境,才對皇上說這些話!” 她望著眼前的皇上,見他不再說話,便強忍住胸口中的疼痛,字字動情,“是…奴才是怕!可若今日,能讓奴才替皇上去面對這萬分兇險,奴才也不會怕!只可惜…今日要面臨這兇險異常的人是皇上!奴才…怎能不怕!?” “皇上…”載瀲跪伏在載湉的腳步,淚水將地面都打濕了大片,“皇上,奴才此生寧愿做一個啞巴,也不愿講一句假話欺騙您!皇上啊!奴才求您…緩行新政!趁太后還沒有動手,早日收手吧…” 載瀲只希望皇上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她并非不支持他的新政,更并非是想要棄他而去,她是實在懼怕太后傷害他,那是她的致命軟肋。 載湉望著載瀲,見她哭得雙肩劇烈顫抖,心中劇痛。她說寧愿一生也不講話,也不愿欺騙他。 而他,也真的希望,這一生都能不欺瞞她,不辜負她。可如今面臨著關乎生死的難題,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 他知道載瀲是執拗的人,所以只有這樣絕情地做,才能徹底斷了載瀲的念想,才能徹底斬斷載瀲與維新黨人的聯絡,才能真正讓她安全。 “終究是朕一廂情愿了,還將你引為知己。朕以為…你會支持我,會永遠站在我身邊,竟從未想過…你一直都是太后的人。”載湉強忍住心中的萬分痛苦,說出此番話來,為了讓一旁的人們都相信載瀲一直都是太后的人。 “你也不必再勸朕了,從此后,你我都不要再見,自今日起,你回府吧,不要再入宮,朕不愿看到你。”載湉望著跪在自己腳下的載瀲,見她已是神色凄然,癱倒在地,他心中猛烈抽痛,卻不能說一句心里話。 “瀲兒啊,不要怨我,別恨我,要好好活下去。”他望著載瀲,默默在心中對她訴說,卻不能再讓她知曉了。 “王商!”載湉大吼道,他將臉扭向一旁,再不看載瀲一眼,只怕自己最終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你送她回府去!現在就讓她走!” ※※※※※※※※※※※※※※※※※※※※ 哭手酸眼花 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