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榮祿府上派出跟蹤載瀲的小廝連夜回了府,要將載瀲的行程向榮祿匯報,□□祿已啟程前往天津,便只有榮祿手下的心腹幕僚見了小廝,問他的話。 小廝如實道,“今日奴才跟隨醇王府三格格一路到了瀏陽會館,她叩門后有人為她開了門,可來人見到門外是她,立刻神情不悅,說不歡迎她,隨后就狠狠關了門。奴才走前,看見三格格帶著隨從們離開了。” 榮祿的心腹細細思慮,隨后又開口確認,“你肯定維新黨人不不肯見她?” 小廝擲地有聲答道,“千真萬確,開門的人說不歡迎她,還趕她回去,隨后就將門關了。” “如此看來…這三格格,倒真是與維新黨人不睦…”榮祿的幕僚已大消了大半對載瀲的懷疑,“如此看來,倒是不必再懷疑她了,連維新黨人都知道她是太后的人,才會對她閉門不見。” 小廝應聲答是,那人便揮一揮手,心中頓感輕松,笑道,“你去吧,我自會轉告榮中堂。” ===== 夜已過子時,復生輕手輕腳地掩了房門,一路往外走。他前腳送走了張蔭桓,現在就要趁夜深人靜之際去見康有為了。 他來到南海會館門前時也是夜深人靜的時刻了,米市胡同里已不見了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被黑夜包裹的他。 他抬起手來輕叩了幾聲門,便聽到門內傳來腳步聲,他退后一步安靜等待,片刻后只見卓義披著御寒的外衣,手中提著一盞燈前來為自己開了門。 “復生?!”卓義不禁詫異,不知道他怎么會在深夜前來,卻仍舊為他大敞了院門,迎他進去,一路為他照亮,一邊問他道,“復生,都已經這么晚了,你怎么還過來呢?有急事要找老師嗎?” 譚嗣同的腳步愈發堅定,他急匆匆地向里走,點一點頭道,“有要事找康先生,先生睡了嗎?” 卓義搖一搖頭,心想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個兩個的都在夜里來見老師。 他引著譚嗣同向康有為起居的臥房走,道,“今日林旭兄也來見老師了,卓如兄也在,他們三人正說話,老師還沒睡下。復生兄請進去吧。” 譚嗣同站在門前定了定腳步,他抬頭看著屋內燈火通明,只聽得康有為、梁啟超與林旭的聲音從屋內斷斷續續傳來,便知載瀲所說一事非假,一定要有大的變故,他們三人才會深夜不睡,聚在一起商討對策。 岳卓義陪譚嗣同一起進了康有為的臥房,正見屋內點著幾盞燭燈,泛著溫黃的暖意,康有為披著外衣坐在書案后頭,林旭與梁啟超兩人分別坐在書案對側的圓椅上。 梁啟超轉頭看見是譚嗣同與卓義兩人,忙邀著林旭起身,拱手迎他二人進來,道,“復生兄,這么晚怎么過來了?” 譚嗣同向他二人還禮,正色道,“卓如,我有急事要見康先生。”林旭也展開手臂迎他進去,譚嗣同點一點頭,腳步急促地跟在他身后。 譚嗣同見到康有為后來不及開口寒暄,急忙便將自己得知的消息告訴他,“康先生,我今日得知,皇太后安排榮祿啟程前往天津,穩住天津兵權,不知道我們應當如何應對,保護皇上不受jian佞算計?” 康有為緩緩從書案后站起身來,他滿臉寫著疲憊,卻仍舊強打精神,“復生啊,你先不要急,榮祿要去天津的消息旭兒已告訴我了,我們正商討對策,你不要急。” 林旭從譚嗣同身后走來,如實道,“復生,我作為榮祿幕僚,昨日便知他有計劃要前往天津,抓住兵權,今天就將消息帶給了老師和卓如兄。” 林旭雖為康有為的學生,是不折不扣的維新派,可他的妻子是朝廷重臣、兩江總督沈葆楨的孫女,所以他比別人便多了結交權貴重臣的機會。 自從他入京后,軍機大臣榮祿見他聰慧好學,更看重他家世背景,便有意將林旭收為自己的幕僚。 康有為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學生,拉攏朝廷重臣來支持新政,便也支持林旭成為榮祿的幕僚。 岳卓義聽到林旭的話,心中忽感不適。他與林旭都是福建侯官人,是同鄉。林旭妻子的祖父沈葆楨也是福建侯官人,沈葆楨是朝廷重臣,名聲大振,在他們家鄉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岳卓義一向與林旭交好,也最為信任他,可他今日才知,原來林旭入京后就成為了榮祿的幕僚。 但岳卓義沒有說話,他選擇繼續靜靜聽他們幾人的對話。 “當真?!”復生得知康有為已經有了對策大為驚喜,他此刻才笑出來,“康先生已想出了對策嗎,那當真是太好了!” 康有為示意幾人坐下,他們才紛紛落座,康有為也坐回到自己的扶手椅里。 他的神色依舊平淡,看不出任何悲喜,只顯得疲憊,“此前我曾在天津小站見過袁世凱,他支持變法,在天津以西法為朝廷編練新式陸軍,我知道他早年間也曾上書向皇上言事,呈奏練兵的改革措施,他還加入了我們的強學會…” 說至此處康有為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隨著變法的勢頭愈演愈烈,他cao心頗多,而北京的氣候干燥,不似他的故鄉廣東一樣溫暖濕潤,他因此也累病了。 林旭與梁啟超聽到,忙起身去撫康有為的胸口,焦急地為他遞上茶水來。 康有為咳了幾聲后便推開遞來的茶水,示意不用,他坐直了身子繼續對譚嗣同道,“我能斷定,他是個可靠的人,能為我們所用,他手里有小站新軍,倘若到危急關頭,我們還能依靠袁軍,不怕榮祿要挾。” 譚嗣同聽罷略定了定心神,他心里有顧慮,“康先生,□□祿是直隸總督,袁世凱是榮祿的手下,他能越過榮祿行事嗎?” 康有為強忍住咳嗽,他更坐直了身子,伸出手來搭住林旭與譚嗣同的手,目光中似乎閃著淚光,萬分期盼道,“復生,旭兒,所以我有一事求你們。皇上有意擢升你二人為軍機章京,在軍機處上行走,將來能面見圣上,傳達我維新黨人意志,一定要向皇上舉薦袁世凱!將來袁世凱若能與榮祿各行各事,不受榮祿控制,我們也不至于太過孤立無援。” 林旭與譚嗣同深深記在心中,連連點頭答應。至此,榮祿前往天津一事,才算有了最基本的對策。 康有為歇下后,他們四人才退出來,林旭與譚嗣同又小敘了幾句,都與即將進入軍機處有關。 梁啟超見岳卓義還站在門外,便提了燈湊到他身邊來,“卓義兄還有什么放心不下,怎么還不回去?” 卓義還在想林旭是榮祿的幕僚一事,他不敢相信,康先生的得意門生居然也會是太后心腹的幕僚。 卓義不便與梁啟超多說,只笑了笑道,“我等著送復生回去,卓如兄早些歇下吧。” 梁啟超走后,岳卓義便跟著林旭一同送譚嗣同出南海會館,二人送走了譚嗣同,卓義抓住機會便問林旭,“林旭兄,你是何時成為榮祿的幕僚的?榮祿可是皇太后的心腹啊…” 林旭邊往回走邊答,“卓義兄,世上人無完人,也絕非只有黑白兩色,人更不是非好即壞的。榮祿的確是太后的心腹大臣,可他同樣看重我,對我也有所舉薦。” 卓義若有所思地望著林旭,林旭繼續笑道,“卓義兄,你我是同鄉,難道你還不肯信我?我成為他的幕僚,本希望能游說他支持變法,但若不能,我是一心支持新政的,別無二話,我絕不會貪圖富貴,私自享樂。” 卓義至此才放心地點一點頭。 林旭笑了笑,他回憶起卓義曾與醇王府有來往,林旭擔心他仍舊不能理解自己所說的話,他拍了拍卓義的肩,望著他的眼睛,索性更加了然直接道: “我們暫且不提榮祿。我也希望卓義兄能放下誤會,去看這些親貴和大臣們,他們當中也有人,愿意為我們而奔走。” ===== 變法已發展到了最激烈的關頭,維新派與守舊派勢同水火,維新派全心支持皇帝,而守舊派則將太后當作靠山。 皇上屢有降旨,而軍機處的臣工們各懷心事,有人愿意從速辦理,有人卻極盡拖延搪塞。 載瀲知道八旗當中,絕大多數人都不擁護皇上的新政,因為新政取消了他們的優渥條件。載瀲有時甚至能聽到八旗子弟出言惡語詛咒皇上,每每聽到別人不理解他的舉措,她卻更加心疼體諒他,他本不必冒險,而他卻寧愿舍棄安逸榮華的生活,為了危亡的國家與百姓,冒這萬難之難,去承受人們的誤解與詛咒。 載瀲陪在皇上身邊,能同樣感受到外界的重重阻力與兇險,也感到艱難與辛苦,可她卻覺得如今是她最幸福的時候。 因為皇上全心投入在變法與新政上,她留在宮里,與皇上兩人互為陪伴,也互為支撐。他們兩人在這最艱難、最辛苦的日子里,支持著彼此不要倒下。 其余在宮中的日子,除去陪伴在皇上身邊,載瀲也時常去看望珍妃。 兩人因皇上開始變法維新,重新站到同一陣線,漸漸放下了往日的隔閡,珍妃也開始釋懷皇嗣一事。 珍妃知道載瀲是因為太后的安排,才會一直住在養心殿,也不再刻意為難載瀲。反倒因為知道載瀲如今載瀲是為皇上做事,冒著被殺頭的風險做太后眼皮下的“雙面間諜”,對她生出了體諒與關懷。 兩人無事時,便在宮中作伴,有時在一處聽戲,也偶爾一起動手做些點心,做壞了兩人就捧腹笑作一團。宮中漫漫長日,也不再枯燥無味。 載瀲也和珍妃聊起從前的往事,兩人都還記得入宮前,兩人因看中了同一件衣裳,兩人的兄長扭打在一起的事情。兩人都被逗得直流眼淚。 有了載瀲時常往來,珍妃也說:“有你在,我這景仁宮也比以前熱鬧多了!” 而變法的熊熊烈火還是令肅穆的宮闈跟著躁動起來,譚嗣同、林旭、楊銳與劉光第四臣入軍機處的第一日便與軍機處的老臣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軍機處的老臣們不能容忍新來的面孔,認為這些年輕人高傲無禮,是來與自己奪權的。而譚嗣同卻指責守舊的大臣們對皇上的新政旨意拖延搪塞,身在其位卻不盡其職。 雙方激烈爭執下,譚嗣同站出來對不肯作罷的軍機處大臣們說道,“今日之事,在我一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各位大人不必詰難旁人!” 守舊的大臣氣急敗壞,但卻因年老體虛,才爭執了幾句便氣喘吁吁,周圍幸虧有人將他扶住。 林旭此刻也走出來調解道,“各位大人,我等奉皇上旨意入軍機處參與新政,初衷并非與各位大人奪權,而是要上呈皇上旨意,下通維新志士心聲,早日促成變法大業啊!” 眾人因林旭一番話而安靜下來,但守舊的大臣們仍舊憤憤不平地望著譚嗣同等人,林旭為了控制住局面又道,“今日之事若傳到皇上耳中,皇上追責下來,各位大人又該如何是好呢?所以我們不要吵了,處理政務才是要緊!” 局面終于暫時平靜了下來,守舊的大臣們聽到林旭以皇上威脅,心中也怕了,便不再做聲。但卻將今日這一筆賬牢牢記在心里。 當日事畢,四章京出宮前聽到養心殿太監前來傳旨,言皇上將在養心殿內召見他四人。 四人心中激動雀躍,整理了朝服與頂戴花翎,便跟著傳旨太監往養心殿而去。 路上林旭走在譚嗣同身側,小聲安撫譚嗣同道,“復生不要再氣了,此等昏庸哀謬老臣,口是心非,搪塞新政,皇上心中是清楚的,我們盡心盡力為皇上辦事便是。” 譚嗣同笑了笑,他心底豁然了許多,“我也只是為康先生不甘而已,自變法以來,皇上有所詢問,都令總理衙門傳旨,康先生有所陳奏,僅限于所進呈之書而已,我等初入軍機處,康先生心意方能少通,可這些大臣卻又日益忌憚!…” 譚嗣同的話說至此處,引路的太監停下了腳步,他聽見遠處遵義門下的通傳太監已高宣道:“傳軍機四章京覲見——” 此時載瀲正站在中正仁和殿內為皇上研磨,她聞聲便抬頭去看,見孫佑良已小跑著從外頭回來了,她不禁欣喜道,“皇上,譚大人他們到了!” 載湉同樣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們,立時揮手示意孫佑良,“快傳他們進來!” 載瀲見孫佑良已去通傳了,便放下手里的墨塊,退了幾步后,便悄悄走進了里間去。皇上要召見外臣,她不敢再留在大殿內。 她坐在三希堂內,透過窗子便能看見四位年輕的臣子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向養心殿內走來。她看見了復生,心中一熱,想起在瀏陽會館外有人跟蹤自己時,是復生出手幫了自己。 載瀲更覺感動,他望著越走越近的復生,為他今日能面見皇上而感到欣慰。 載瀲并不能清晰地聽清四章京與皇上的對話,只能隱約聽到幾人輪番向皇上獻策,提出了改革維新的辦法來。 皇上最為欣賞信任眼前的四人,他們雖然仍舊極為年輕,可皇上信得過他們的才干與見識,對于他們所提出的辦法,都仔細傾聽,并認真記下。 四章京退前,載瀲才向外走了一走,她在中正仁和殿隔壁的西暖閣內,聽見皇上聲音清亮,發自肺腑地對他們四人道,“汝等所欲變者,俱可隨意奏來,朕必依從。若朕有過失,汝等也可當面責朕,朕必速改。” 載瀲聽得周身一顫,熱淚奪眶而出。她轉頭偷偷望向皇上,他就坐在大殿正中的寶座之上,明黃加身,可他卻能對自己的臣子們說出這樣誠懇謙虛的話來,絲毫沒有帝王的盛氣凌人。 載瀲默默在心中想,這當是皇上對于新政最大的誠意了——臣子們也可以面責他,他也愿意速改。 軍機四章京退后,載瀲才略擦了擦眼底的淚,她緩緩從西暖閣內走出來,徑直向皇上而去。 她看到殿外的斜陽正透過養心殿內的隔扇窗,落在皇上身上。她望著眼前的美好景象略笑了笑,她希望皇上可以永遠如此,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 載瀲站到了皇上身邊,見他仍批閱著手中的奏折,她心疼皇上的身子,便開口問道,“皇上歇一歇吧?” 載湉見載瀲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牽起她的手來欣喜道,“瀲兒,你知道嗎,他們給朕提了很多中肯實用的建議!” 載瀲也跟著喜悅,她含著笑點頭,“奴才聽到了,各位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從此后皇上再不會孤立無援。” 載湉用力點頭,他的笑容蕩漾在臉上,久久不曾消散。載瀲望著皇上,她許久沒見皇上如此高興了,新政上有了起色,一定是最能讓他欣慰的。 載瀲見皇上再奏折上寫罷了最后幾個字,隨后才將朱筆放回原處。 載湉起身動了動腰身,他轉過頭來笑問載瀲道,“瀲兒,你餓了嗎?” 載瀲跟在皇上的身后,他們面向殿外紅暈濃郁的夕陽緩步而走,載瀲點一點頭,笑答,“是有些餓了。” 載湉仰頭望著殿外的夕陽,紅彤彤的暖意落在臉上,讓他感覺格外幸福。而載瀲就陪在自己的身邊,則更讓他感覺安心。 他爽快地笑了笑,召來王商道,“去傳膳吧,吩咐御膳房多做幾道瀲兒愛吃的菜來…對了,傳份豌豆黃來,她最愛吃這個了。” 王商含著笑意退下了,載湉才轉過身去緊緊握住載瀲的手,笑道,“朕總記著你愛吃豌豆黃兒,今兒不吃別人買給你的了,嘗嘗宮里做的怎么樣。” 載瀲望著皇上的雙眸溫柔一笑,她想到有這么多人都知道自己最愛吃豌豆黃,從自己的哥哥們到澤公,從榮壽公主再到太后…可她最珍視皇上的心意,讓她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刻,還能擁有最平凡的幸福。 “謝過皇上心意。”載瀲溫和地笑著,她默默地又走近了皇上一步,他們一同面向著殿外的天空,十指相扣。 載湉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 私心想著,就讓時光停留在此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