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是
光緒二十四年的初夏在各方勢力的暗流涌動之下到來了,京城仍舊如往日一樣看似風平浪靜,而驚濤駭浪就隱藏在一層又一層偽裝的平靜之下。恭忠親王薨逝后,他的嫡孫溥偉承襲了王位,成為了第二代恭親王。載瀲尚沒有從失去了親人的悲痛中抽出身來,就要強打起精神去面對各種各樣突如其來的狀況,因為與此時此刻,她深知自己身上的重擔,是皇上與維新黨人托付給自己的。 四月初八日清晨,載瀲如舊晨起梳妝,尚未梳妝完畢,卻已聽到養心殿前殿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載瀲站起身去透過窗向外望,見寇連材與孫佑良都打了門簾急匆匆地往正殿里跑,載瀲見狀心中也突然慌了神,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載瀲的頭發尚沒梳好,便拾了裙擺向外跑,靜心拿了件外罩的衣裳追出來,載瀲卻根本不等她,只顧著向養心殿正殿內跑,她在殿外略停了片刻,只聽見皇上怒不可遏地斥責殿內的朝臣,道,“你倒是明白回奏,‘與康有為不來往’是何意!你曾屢屢向朕舉薦康有為,向朕進呈康有為著作,今日朕令你復呈康有為進呈的條陳,你卻說自己與康有為不往來,你究竟是何用意!是想置朕于難堪之地,戲于股掌之間嗎?” 載瀲聽罷皇上的訓斥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她隱隱感到,皇上此刻正訓斥的人正是他最為倚信的老師——翁同龢。載瀲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她絕不愿意看到皇上與自己倚信的人產生矛盾,因為載瀲知道翁同龢是皇上最大的助力,是資歷深重的老臣,甚至也是維新黨人引以為旗幟的領袖人物。就算康有為此人,也是由張蔭桓向翁同龢推薦后,再經過翁同龢的推舉,才出現在皇上的視線中,并一步步參與到變法與維新的籌措當中來的。 載瀲鼓足了勇氣,掀開養心殿正殿外的門簾,抬步走了進去,見皇上怒氣沖沖地站在翁同龢面前,而滿鬢斑白的翁同龢則跪在皇上的腳下,拱手正向皇上道,“是,臣與康不往來,此人居心叵測,臣與他沒有任何瓜葛牽扯?!?/br> 載瀲雖也一直對康有為此人存疑,可她知道皇上如今對他的期許與器重,自不愿見翁同龢因康有為與皇上產生嫌隙??晌掏樢环挳叄@然是頂撞了皇上,載瀲看到皇上此刻已是怒意滿面,她不禁為翁同龢捏了一把冷汗,更為這對曾親如父子的君臣師生而擔憂。載瀲默默站到二人正奏對的門外,看到皇上狠狠甩下手里幾份奏折,紙張撕裂的聲音令載瀲心驚膽戰,她聽到皇上怒吼道,“你推辭得倒是干凈!好一個居心叵測,何故康有為在你心里一夜之間就成了居心叵測?朕向你索要康有為的條陳,你推辭拒絕,難道讓朕親自去向康有為要嗎?!” 載瀲想翁同龢向來行事穩重,大概不會再行頂撞之事,卻完全沒料到翁同龢竟完全不顧及皇上此刻的盛怒,再次無所顧忌地開口頂撞道,“若皇上想查閱康有為的上書,大可傳總署令其進呈,不必經由臣之手。” 載瀲聽罷此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她實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擔憂,她怕皇上一怒之下嚴懲翁同龢,那樣便是正中太后下懷,她終于邁開步子轉身跑進了內暖閣。載湉看到載瀲突然出現在殿中也感到詫異,才將即將爆發的怒意收斂了幾分,載瀲跪著挪到載湉腳邊,叩頭請求道,“皇上,翁師傅年事已高,偶爾糊涂,求皇上開恩,看在在往日君臣師生的情分上,不要沖動責罰了翁師傅!” 載湉的火氣仍未消,他撫開身前的衣擺重重落座在身后的榻上,蹙著眉扭頭看了看門外,又將頭扭回來直直沖著載瀲道,“瀲兒!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你起來!不要無故濫發善心?!?/br> 載瀲卻根本不起,跪著又向前挪了幾步,在載湉腳邊叩頭道,“皇上,無論如何,翁師傅是兩朝帝師,是您身邊的肱股之臣,奴才求您三思。” 載湉吞受了無數的火氣與不解,他望著此刻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翁同龢,又望了望已將擔憂全都寫在了臉上的載瀲,終于揮一揮手對翁同龢道,“罷了,你跪安吧!” 載瀲聽到此話心中的擔憂才稍稍放松,待翁同龢走后,載湉才伸出手去將跪在地上的載瀲拉起來。載湉瞧見載瀲的頭發仍未梳好,不禁愧疚道,“對不起瀲兒,又讓你跟著擔心了。” 載瀲落座在載湉的身邊,她伸出手緊緊將皇上擁在自己懷中,希望趕走他心中的憤怒與不解,讓他稍覺輕釋,載瀲輕聲在皇上耳邊道,“奴才不愿看著皇上與自己親近的臣子起爭執?!陛d湉撫著載瀲的頭發,忽如自言自語般道,“瀲兒,再親近的人也會有產生分歧的時候,你不知道…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大錯…”載瀲困惑地望著載湉的臉,見他神色忽然陰沉,不禁擔憂地輕撫著他的臉,低聲問他道,“皇上,此話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了?” 載湉見載瀲又跟著擔心了,便用手緊緊攥住載瀲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手,低下頭來望著載瀲的眼睛,緩和了語氣,略笑了笑道,“瀲兒,這句話是說,將天下所有的鐵聚至一處,也不能鑄此錯者。”載瀲極為認真地望著皇上的臉,見他眼中忽閃起晶瑩的光,又聽到他語氣更傷感起來,“六叔臨終前,我曾向他討教,朝上大臣誰堪大用,誰又能主持新政。我問六叔,翁同龢如何?卻未料想六叔以此話答我。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者…” 載瀲不由深思,想起從前甲午年時,曾聽說翁同龢因與李鴻章有個人恩怨,所以身為戶部尚書的他,掌握朝廷財政支出,苛待李鴻章麾下北洋水師,致使北洋船艦落后??梢膊荒芤驗榇耸戮蛯ξ掏樀臑槿松w棺定論,更不至于如六叔臨終前所說。 載瀲知道自己知之甚少,便問皇上道,“皇上,翁師傅今日為何會對康有為態度大改呢?他往日最穩重老練,是皇上最知心的臣子啊。”載瀲聽到皇上長嘆了一聲,隨后道,“其實自那日朕命他們在西花廳接見了康有為后,朕就能感到他的變化,其實朕也知道,他甚至對自己的門生說過,那日接見康有為,聽他高談時局,計劃裁撤六部,歸后憤甚憊甚,更覺康有為狂妄?!?/br> 載瀲聽至此處更加為皇上的處境擔憂,畢竟從前皇上身邊還有六叔與翁同龢,可如今六叔薨逝,助力已不復矣。翁同龢也逐漸與皇上想法不同,皇上想要推行變法,可謂是阻力重重。載湉見載瀲眉心緊縮,便伸手攥住了她此刻冰涼的手,湊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好了瀲兒,別為我擔心,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險,我都不畏懼。” 載瀲每每聽到皇上說要面對無數風險,都會不由自主地抗拒,她寧愿什么都失去,也不愿讓皇上去獨自面對風險。載瀲將頭深深埋在載湉的胸口,緊緊攬住他的身體,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胸膛,載瀲貼靠在載湉胸前,聲音沉悶悶地道,“皇上,奴才也什么都不怕,只怕皇上有危險?!?/br> 載湉卻輕聲地笑,他拍一拍載瀲的肩,只笑道,“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的?!?/br> 載瀲靠在皇上的懷里,呼吸變得越發緩慢,她多么希望時光就此停下,他們二人就可以永遠停留在此刻,不受任何風浪的打擾??涩F實卻無法讓他二人貪戀安逸的時刻,載湉方才命翁同龢代呈康有為的條陳,卻遭到翁同龢的直言拒絕,他不愿在朝上當著眾多太后心腹大臣的面向總署傳閱康有為的條陳,這樣消息會更快傳至太后耳中。 載湉知道張蔭桓已經和載瀲取得了聯系,面對如此為難的情境,便只有對載瀲道,“瀲兒,你明日往頤和園向太后請安畢,去一趟張蔭桓處吧,替朕向他索要康有為的條陳,讓他務必將條陳交到你的手上?!?/br> 載瀲的確已經在此前答應了張蔭桓的請求,答應他要幫維新黨人傳遞消息,她也知道張蔭桓之所以會找到自己,是因為有皇上的授意,此刻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奴才明白了,只是奴才要去何處尋見張蔭桓大人呢?” 載湉略思索了片刻,隨后道,“明日回宮你就從東華門入,張蔭桓住在東華門外的錫拉胡同。”載瀲用力點頭,仔細在心內記牢了。 當日載湉在養心殿召見臣工,載瀲便一人留在養心殿側旁的三希堂內替載湉整理奏折。外頭前殿傳來的奏對聲不絕于耳,載瀲卻心無旁騖地替皇上整理桌案上的雜物,將他平日里用的筆墨歸位,也將他看至一半的奏折壓平,方便皇上回來時繼續批閱。 載瀲去將三希堂的窗關了,怕外頭吹進來的風將奏折吹亂,她才將手從窗外收回來,就聽到書案上的奏折傳來一陣嘩啦啦的響聲,載瀲忙跑回到桌案前,將奏折翻到方才敞開的位置,不經意間也讀到奏折上幾句話: “臣徐致靖向皇上誠薦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五人,其五人英才亮拔,志慮精純,學貫天人,識周中外。必將于新政。” 載瀲隱隱約約也能感受到如今朝堂上的風也越刮越大了,有人為新政助力喝彩,為皇上出謀劃策,卻也有人對新政處處設阻,對維新黨人極盡攻擊之事。而皇上熱血沸騰的心,已無比向往能夠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恨不能將天下所有的有識之士都網羅在自己的身邊。 載瀲看到皇上用朱紅色的筆在“譚嗣同”這三個字上畫了大大的圓圈,想必皇上已經開始對這個年輕人開始感興趣了。 載瀲好想知道如今圍繞在皇上身邊的都是什么人,她想能再多了解一點關于皇上的事,哪怕只是一點。她深知自己不該動皇上的奏折,更不該擅自動皇上寫下的手跡,可她卻還是忍不住翻開了一沓宣紙,竟瞧見上頭有一串長長的名單,更驚訝地發現了瑾妃與珍妃堂兄“志銳”的名字,皇上還將他的名字列在了前列。 載瀲忽聽到外頭有腳步聲傳來,聲音越來越近,載瀲立時慌了神,害怕有人看見自己在亂動皇上的奏折,便連忙將手里的奏折與宣紙都收好,潦草地物歸原處,怕進來的人看出了端倪。 載瀲才將奏折草草地收好,抬頭就看見王商躬著身子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自己在亂動皇上的奏折,載瀲也不敢開口去問,卻已見王商單膝跪了回話道,“三格格,萬歲爺怕您一人孤單,便讓奴才領您到后頭梅塢去逛逛?!?/br> 載瀲長舒了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回話道,“好,我還從沒去過梅塢呢,諳達前頭引路吧?!蓖跎糖妨松碜?,隨后退了幾步,載瀲便從皇上批閱奏折的桌案后走出來,跟著王商向外走。 皇上與群臣議政的聲音被落在身后越來越遠,載瀲每走一步便只剩下鞋底與地面相碰的叮咚聲,載瀲見王商不說話,便轉頭問他道,“諳達,皇上還沒散朝嗎?” 王商便略側過頭來欠著身子向載瀲答話,“是,三格格,萬歲爺這些時日來召見臣工,已成廢寢忘食之勢,一時半會都抽不開身來,萬歲爺怕您孤單,才吩咐奴才來陪您轉轉。” 載瀲聽罷王商的話,并未答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她想到皇上如今為了朝政廢寢忘食,終于能親自勾畫心中的抱負,既為皇上高興,卻也心疼皇上的身體。 載瀲跟著王商從養心殿西山墻后的小門穿過,見外頭有一座小院兒,西面的窗上有梅花紋的罩窗,院內種植著幾株梅花,只是梅花在冬天里才開,此刻時值初夏,梅花樹上就只有郁郁蔥蔥的綠葉。 望山跟在載瀲身后半步的位置,躬著身子含著笑道,“三格格,這兒就是梅塢了,現在雖沒梅花,可萬歲爺說您喜歡看梅,帶您到這兒來散散心也好?!?/br> 載瀲瞧著眼前的梅塢,見里面種植著許多梅花,雖然此時梅花尚未盛開,可載瀲已經能想見,凜冬之中漫天飛雪,傲梅綻放的景象了。她緩緩向里走,卻忽然瞧見諸多梅花樹里栽種著一顆玉蘭,初夏時節玉蘭正盛開,淡粉色的花瓣被掩在層層疊疊的綠色中,成為梅塢里唯一一點花色。 載瀲詫異地指著眼前的那顆玉蘭樹,轉頭問王商道,“誒諳達,這是怎么回事兒?梅塢里倒種起一顆玉蘭樹來?!?/br> 王商眼里含著笑意,道,“三格格,咱萬歲爺喜歡玉蘭,便吩咐人在這兒也種了一顆,每年春天不用到頤和園里去,在宮里也能瞧見了!”載瀲忽然想起前段時日皇上畫給自己的那副玉蘭梅花的畫來,想必皇上就是參照著梅塢而畫的,雖然這里的梅花和玉蘭不能同時盛開,可是在皇上的畫里,梅花永遠都能和玉蘭開在一起。 載瀲放慢了腳步在梅塢里閑逛,她難得有一日清閑,不必面對太后的咄咄逼人,不必在太后面前說言不由衷的謊話,也不必面對暴露的危險,不必跪在太后的腳邊心驚膽戰。 載瀲抬起手去摸了摸正盛放的玉蘭花,想到再過幾個月它就要落地化為泥土,竟也生出幾分傷感來。載瀲正為花的命運而感到傷懷,忽聽見王商給皇上請安的聲音,她便也忙轉過身去福了身道,“奴才請皇上安?!?/br> 載湉大步走過來將載瀲扶起來,等她起身后便牽著她的手一起在梅塢中閑逛,載瀲感到皇上將自己的手握得好緊,她轉過頭去偷偷瞧了瞧皇上,淡笑道,“皇上,您也常一個人來逛梅塢嗎?”載湉站定在一顆梅花樹下,以手拈了拈樹枝上的綠葉,忽笑答道,“想你的時候就會來看看?!?/br> 載瀲臉頰上瞬時一熱,她低下了頭去,又聽見皇上頑笑著道,“因為你喜歡梅花,小時候還吵嚷著我要年年都陪我一塊兒賞梅呢!后來我才喜歡到這兒來逛逛,瞧瞧乾隆爺的梅塢,也能理解一二分他內心的孤獨?!?/br> 載瀲低聲笑了笑,望著滿園的梅花,輕聲道了一句,“原來乾隆爺也喜歡梅花…”載瀲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年進宮過春節時,在御花園里和皇上一起在雪地里看梅花,那時候自己笑著說,以后的每年冬天都要進宮陪皇上一起看梅花?;噬弦彩窃谀菚r候第一次夸贊自己,像是冬天里才開的花,和所有春日里的花都不一樣。 載瀲回憶起往事,眼里不禁溢滿了淚,那時候父母雙全的自己,尚不知天高地厚,在太后面前回話也不知分寸。如今的自己卻要身不由己地跪伏在太后腳邊,每日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下。 載瀲轉頭望了望皇上,見陽光透過枝椏落下的光影正照在皇上的側臉上,她淡淡笑了笑,看見他就足夠安心了,無所謂前方還有多少風險。載瀲也攥緊了皇上的手,緩緩將頭靠在他的肩頭,含著笑道,“皇上,往后奴才再也不要您一個人來梅塢看花了,奴才可不能言而無信,往后每年冬天,奴才都陪您一塊看梅花,春天再和您一塊看玉蘭,奴才不要和皇上分開。” 次日載瀲便往頤和園去向太后請安,到頤和園時太后尚未晨起,載瀲便在樂壽堂外的官房內暫歇,瞧見陸續有身著朝服的大臣們出入樂壽堂外的大門,便知太后雖在明面上歸政,在頤和園頤養天年,卻從未放棄過對朝政的把控。 待太后晨起梳妝完畢,李蓮英才到官房內傳載瀲進去,載瀲進到樂壽堂內,只見太后正坐在妝奩臺前用溫牛乳與耐冬花露的熱氣蒸臉,載瀲撫開裙擺跪倒在太后身后,恭恭敬敬參拜道,“奴才載瀲請皇太后圣安,恭請皇太后圣躬安康?!?/br> 太后抬了抬手,載瀲便從地上站起身來,太后示意宮女將手中的梳子交給載瀲,載瀲便頷首上前了兩步,從小宮女手里接過了太后用的發梳,隨后便站在太后身后為太后篦頭發。 載瀲知道為太后梳頭是世上最難的差事,容不得半分的馬虎與分神。載瀲猜想,太后之所以讓自己來做這件事,就是不給自己在回話時留分毫思考的余地,不給自己留時間去編造謊話,讓自己無法分神片刻。 載瀲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緩緩地為太后篦頭發,聽到太后聲音倦倦地開口問,“我聽說皇上給了康有為專折奏事之權,最近皇上就總看康有為的折子了吧?” 載瀲想起自己今日的任務,回宮前要先去找張蔭桓索要康有為前次進呈的條陳,回宮后再進呈給皇上。載瀲卻連遲疑也沒有地回話道,“回太后,皇上近來并沒看康有為的折子,只是每日照例召見臣工而已?!?/br> 載瀲話音未落,太后突然以手按住自己的發梢大喊了一聲,厲聲喝道,“仔細著點兒!” 載瀲以為自己在回話時弄疼了太后,驚慌失措地連忙將梳子放回到妝鏡臺上,退后一步跪倒磕頭道,“太后恕罪,奴才該死?!碧缶従弿膱A凳上轉過身來,低頭望著跪伏在地的載瀲,忽輕聲一笑,道,“我是說,你回話的時候,可得仔細著點兒?!?/br> 載瀲只感覺背后刮過一陣冷風,她抬頭望了望太后,隨后又再次磕頭道,“奴才所說無半句虛言,奴才怎敢欺瞞太后!”載瀲將頭緊緊貼靠在地面上,她想到皇上至今仍未拿到康有為進呈的條陳,除了自己與翁同龢外,也沒有人知道皇上正著急傳閱此份條陳,自己于是也大膽地在太后面前說謊。 太后安靜了半晌,忽伸出手來要拉載瀲起身,載瀲見太后將手伸出來,不敢不扶,更不敢用力扶,唯有輕輕搭了太后的手,靠自己使勁從地上站起來。太后用指甲上戴著的纖長護甲挑起載瀲的臉來,輕聲問了一句,“瀲兒,你是忠心于我的吧?” 載瀲咽了一口口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讓不自然的神情出賣了自己的立場,她用力點頭,聲音洪亮回答道,“是,奴才忠心于太后,誠心天地可鑒,唯求太后庇護。” 太后滿意地笑了笑,用手心拍了拍載瀲的手背道,“好,往后在我跟前兒不用這么緊張拘束,我喜歡熱鬧,也喜歡你們湊到我跟前兒來?!陛d瀲努力不讓呼吸亂了節奏,點頭道,“是,太后。” 載瀲從頤和園中離開時已疲憊至極,她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閉目凝神,想到今日又在太后面前僥幸過關了,卻也不知道太后是不是已經看出了端倪,只是沒有表現而已。 載瀲發覺太后派了身邊的小太監一路送自己回宮,載瀲很清楚,名為護送,實為監視。處在如今格外敏感的時刻,太后根本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 載瀲一時在馬車里犯了難,不知道如何擺脫跟在馬車外的小太監,畢竟自己還要去錫拉胡同尋見張蔭桓,此事絕不能讓太后的耳目發現。 載瀲左思右想,最終只想到一個冒險的辦法,她在馬車行到醇親王府附近時喊停了馬車,道,“你們都先回去吧!我今兒想回家看看去,等會兒讓府里馬車送我回去,你們都別跟著了。” 駕車的小太監自然全都聽從載瀲的吩咐,并無二話,駕了馬就準備獨自回宮,而太后派來的小太監卻遲遲也不肯走,圍在載瀲身邊道,“三格格,奴才擔心您安全,怎么能讓您獨自一人兒回去呢,就讓奴才跟著您吧?!?/br> 載瀲搖著頭拒絕他道,“哪兒還用費這功夫,我走兩步就到王府了,你也回去吧!”那小太監卻仍舊不肯,道,“那奴才就在府外等您,等您要回宮時再護送您回去?!?/br> 載瀲立時停下了腳步,轉頭定定注視著小太監,似笑非笑道,“你不會是想跟蹤我吧?我忠心為太后辦事,難道你就信不過我嗎,連半分的自由都不肯給我?” 小太監見載瀲已將話挑明了,也不敢再繼續糾纏,只怕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便立時服軟道,“三格格,奴才怎么敢,太后遣了奴才來,只是怕您回宮路上遇著什么事兒呢,既然您不需要奴才,奴才這就回宮候著您了?!?/br> 載瀲終于擺脫了太后身邊的小太監,見左右終于無人了,才匆匆往錫拉胡同趕,從張蔭桓處拿到了康有為進呈的條陳后,便仔細將它裝在自己內層的衣裳里,再從東華門入宮。 東華門內宮燈通明,載瀲示意侍衛們身上什么都沒有帶,才往宮內走。載瀲才進東華門,卻瞧見方才一直跟著自己的小太監就候在東華門內,載瀲心底立時泛起一陣抵觸,她怕小太監看出端倪來,便有意無意閑談道,“你倒是不怕累,還一直在這兒等我呢?!?/br> 小太監躬著身子跟在載瀲身后半步的位置,笑道,“奴才哪兒怕累的道理,格格平安回來了,奴才心里頭才踏實呀?!陛d瀲再不做聲,只想快些回到養心殿,讓皇上將這個人趕走,可卻偏巧在東華門內不遠的地方遇見了珍妃與她的丫鬟念春。 珍妃自復位后心氣又恢復了往日,只是她本以為皇上會對自己寵愛有加,但自從皇上開始籌措變法,比從前更加忙于朝政,便冷落了后宮的妃嬪們。珍妃雖然沒有隨侍太后前往頤和園,獨自留在了宮中,可也并沒有得到皇上過多的寵幸。 在珍妃心里仍然記恨載瀲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更以為是載瀲如今住在養心殿的緣故,皇上才會很少傳召自己。所以珍妃一直想要找準一個時機,給載瀲難堪,讓她被趕回到府里去。 珍妃知道載瀲要定期往頤和園去請安,便在東華門內等她回來,見她今日天黑了才遲遲而歸,而送她回宮的馬車卻提前回來了,便知道她一定又單獨去了別處。 載瀲見到珍妃后,忙福身問安,道,“奴才給珍妃娘娘請安,請珍主子安?!闭溴⑽唇休d瀲起,而是淡笑著道,“三格格今兒是去哪兒了?怎么回來得這樣晚。身為皇上的meimei,夜深了在外頭亂轉可不好?!?/br> 載瀲心里立時“咯噔”一聲,她可不愿意珍妃在今日和自己較勁,畢竟在自己身后跟著的小太監巴不得想要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呢。載瀲抬頭以眼神示意珍妃,想讓她明白身后的小太監是太后的人,可珍妃卻根本不看載瀲,氣哼哼道,“你倒是回話呀!” 載瀲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日后再找機會向珍妃解釋,此刻便只能騙她道,“回珍主子的話,奴才方才回府了,因為想哥哥們了,便想回去看看?!?/br> 珍妃卻義正言辭道,“你別騙我,我看得真真兒的,你進宮時是走著的,難道你回府了都不讓府里的車馬送你回來嗎?是誰住在東華門外頭呀,皇上的meimei要悄悄兒見他呢?!?/br> 載瀲焦慮地不知該要如何圓謊,她并不想騙珍妃,只是不能讓太后的人知道真相??烧溴鷮ψ约河行慕Y,載瀲沒有辦法解開,也不能明著避開小太監去與珍妃說話,否則會更令他懷疑。 載瀲正不知所措,忽然見孫佑良從遠處匆匆跑來,見到自己后便笑著請安道,“奴才給三格格請安,給珍妃娘娘請安。” 珍妃揮了揮手讓孫佑良起來回話,孫佑良便淡笑著對載瀲道,“三格格,皇上還等您呢,見您還沒回來,都著急了?!闭溴犃T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也更加厭惡載瀲,可載瀲為了脫身,也不得其他辦法,能顧全所有人,便忙對孫佑良道,“是,我這就回去了。”隨后轉身面對珍妃,福了福身道,“奴才告退。”便跟著孫佑良一路走遠了。 載瀲回到養心殿時,見皇上的暖閣窗內燈火通明,便知皇上還在等康有為的條陳,便緊走了兩步進到暖閣里去,想將條陳快一些交到皇上手里,好讓他能夠安心。 可載瀲才進暖閣,隔著兩層東珠的簾子,便聞到暖閣內飄來飯菜的香氣,載瀲瞬間便感覺到餓了,她探頭向內張望,隱隱約約看到皇上坐在圓桌旁的身影。 等到孫佑良將身后的暖閣大門關了,載瀲聽到大門合起時的“吱呀”聲,才放心地將條陳從自己寬大的衣袖里取出來,疾步向皇上走去,她跪在載湉的身前,雙手捧著張蔭桓親手交給自己的條陳,頷首道,“奴才給皇上請安,條陳奴才拿到了,呈皇上御覽?!陛d湉先接過康有為的條陳,將它放在手邊的茶案上,隨后將載瀲親自扶起來,又示意她坐在自己對側,道,“肯定餓了吧,朕還等你一塊兒用膳呢,快吃吧?!?/br> 載瀲受寵若驚地抬頭望著皇上,見他已經動筷開始吃了,心底忽然劃過一陣暖流。自從額娘走后,她已經許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是皇上又給了自己關懷。 載瀲打量著桌上的菜,只有只樣清淡的時蔬和白粥,菜品竟比王府里還遠遠不如。載瀲望著皇上用得正香,顯然已是餓了,不禁既感懷又悵然——宮外的百姓們都以為皇帝端坐在金鑾殿高高的寶座之上,臣工山呼萬歲、匍匐于前,舉足便有石雕御路,身邊有隨侍簇擁在側??芍刂氐膶m門與紅墻遮蓋了天子的動靜,阻隔了平民百姓們的視線,他們想象中養尊處優的皇帝,正為了國家的前途與百姓的生活日日廢寢忘食,宵衣旰食,卻仍然處處受阻,步步維艱。 載湉已用到了一半,見載瀲久久不肯動筷,才抬起頭來疑惑問道,“怎么了瀲兒,不餓嗎?怎么不吃呢?!陛d瀲急忙拾起筷子來,笑著搖了搖頭,道,“不,不,奴才餓了,奴才陪皇上一塊兒吃。” 載湉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笑著往載瀲的碗中夾菜,道,“多吃點兒?!陛d瀲擦了擦眼角邊的淚,夾起碗中的菜陪皇上一塊用膳,直到二人用過了,載瀲才諾諾地對載湉道,“皇上,奴才有一事求您。” 載湉正準備打開康有為的條陳來看,聽見載瀲如此說,便又將條陳合上了,放在一旁問道,“怎么了?”載瀲想起自己之前求皇上去看望瑾妃時,皇上勃然大怒的場景,不禁底氣又消失了幾分,她垂著頭,感覺到皇上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隨后她才強打起了精神道,“皇上,奴才懇求您得了空兒,去瞧瞧珍主子吧,她還誤會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載湉看出載瀲的極度為難,也不想再重蹈覆轍對她發脾氣,便又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來,笑問道,“怎么了瀲兒,珍哥兒她性子直爽,你也不要多想了才是?!?/br> 載瀲知道皇上向來最疼愛珍妃,珍妃的性格也最討皇上喜歡,之前珍妃失了孩子,皇上為此傷心憤怒到幾乎失去了理智,載瀲知道那是因為皇上心里是愛珍妃的,他才會那樣。載瀲嘆了聲氣,搖了搖頭苦笑道,“皇上忙于新政,也不要冷落了后宮,奴才還盼望著皇上早得皇嗣呢?!?/br> 載湉聽罷后心中絞痛,他抬頭望著載瀲,知道自己永遠都是虧欠她的了。載湉將載瀲拉進自己懷里,緊緊抱住她道,“瀲兒,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載瀲急忙捂住了皇上的嘴,她努力笑道,“皇上,奴才說真的呢,奴才心里是喜歡珍哥兒的,奴才想抱您和珍哥兒的孩子呢?!?/br> 載湉再不理會載瀲的話,只是將她抱得緊緊的,生怕她離開自己一般,載瀲輕撫著皇上的背,輕笑道,“皇上您去看看珍主兒吧,她是真心實意待您的人,更何況皇嗣并非小事,事關朝廷社稷龍脈,皇上…”載瀲再也說不下去了,載湉也不再說話,他用力將載瀲拉到臥榻上,翻身用力吻上她的嘴唇,載瀲能感到皇上的淚水流在自己臉上,皇上的淚水讓她更加難過,她合起雙眼來,淚水便順著鬢角流下來。兩個人緊緊相擁在一起,可包裹著他們的卻是無盡的傷感。 夜深后載瀲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了偏殿,皇上答應今晚去景仁宮看看珍妃,載瀲笑著送了皇上走,可回到自己清冷的住處后,留給她的卻是徹夜無眠。 四月二十三日,皇上發布諭旨,決意推行變法。以皇帝名義“詔定國是”,諭旨內容言:“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再三審定,籌之至熟,甫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今日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于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 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大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后裔,其愿入學堂者,均準其入學肄業,以期人材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 將此通諭知之。欽此?!?/br> 此諭旨由翁同龢擬稿,可載瀲卻又再一次聽到了皇上與翁同龢的爭執,因為皇上決心開辦學堂專講西學,而翁同龢卻以為西學不可不講,但圣賢學說也不可忘,便在諭旨內將皇上擬定的“專講西學”改為了“博采眾學”。皇上對翁同龢此處的改動極為不滿,可諭旨已下,怎可朝令夕改。 幾日前載瀲還聽到風聲,說朝上有言官彈劾張蔭桓,皇上不好直接出面為張蔭桓開脫,便希望翁同龢能靠深重的資歷為張蔭桓說上幾句話,可翁同龢卻婉言拒絕,并不愿意為張蔭桓說話。 載瀲知道,自四月二十三日諭旨一下,皇上就要正式開始推行新政與變法,他不能失去自己左膀右臂,更不能失去翁同龢??擅鎸噬吓c翁同龢屢次的分歧爭執,她除了擔憂以外,便只有無能為力。 當日皇上決定帶珍妃與載瀲一同前往頤和園陪太后小住,畢竟如今變法的政令已經被推到明面上,他也已經決定于二十八日親自傳見康有為,至此地步,想要瞞住太后也絕無可能了。 載湉此刻已經對新政充滿了憧憬,他熱血沸騰地期待著新政落成的畫面,期待著能夠振興垂暮的國家,為甲午后日漸衰頹的國運注入新的活力。 當預備面圣的消息傳到南海會館,傳到康有為與維新黨人的耳中,康有為早已是痛哭流涕、心花怒放,他為變法而奔走十余年,不要說親身面圣,就連呈遞給皇帝的上書,也只有一次真正被呈到皇帝面前。 康有為聚集起自己的學生們,神情激昂道,“為師終于要見到圣上了,我們的維新大業,也終于要實現了!”康有為最得意的門生梁啟超甚至比自己的老師更加激動,他擦了擦眼角的熱淚,道,“老師,您十余年來心血付出,終于沒有白費!” 康有為長息點頭道,“是啊…這十余年來,我終于走到這一步了,皇上,終于要傳見我了?!?/br> 岳卓義坐在人群中呼喊道,“老師,學生聽說是一個叫徐致靖的人推舉了您和卓如兄,還有位名叫譚嗣同的年輕人,此次也受皇上征召入京了!我聽聞此人一直熱衷于維新事業,將來若能網羅結識,必要助益于老師與朝廷!” 梁啟超聽罷后忽望著卓義長笑道,“卓義兄果然明智籌劃,此人早前與我已結識了,他仰慕老師,一直想要拜訪呢!此次入京,不失為良機?!?/br> 康有為用力點頭,他在心中描繪的藍圖已逐漸實現,雖然他尚未走入頤和園,尚未見到皇帝,可他已經能看到自己站在皇帝左右輔佐朝政的場景。 康有為受傳召前一日已住入頤和園,預備第二日的召見。他住在頤和園昆明湖南岸的官房內,等待掌燈時分,他獨自一人在湖畔閑逛,他望著對岸的萬壽山與佛香閣在輝煌的燈火下巍然聳立,岸邊掛著連接成片的紅燈籠,白鳥脆名從山間傳出,岸邊有掌燈女眷的身影,玉瀾堂就坐落在遠處的湖畔,康有為望著遠處的門楣,已激動得無法入睡。 次日康有為換裝完備,便于玉瀾堂外的官房略坐,等待皇帝的召見。此刻載瀲正在玉瀾堂內為皇上研磨,聽見外頭王商來回話道,“萬歲爺,榮祿大人到了?!睒s祿是滿洲鑲白旗人,是太后的心腹大臣,當今朝上的一品大員,載瀲知道皇上傳見榮祿,自己自然不能在一旁隨侍,便放下了手里的墨塊,從偏殿外的回廊一路向外走。 載瀲向外走時正瞧見榮祿趾高氣揚地走在玉瀾堂的院落正中,榮祿并未看見自己,她便也不逗留,一路便向外走。走到玉瀾堂門外的官房處時,見孫佑良往官房內奉茶,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早已耳聞過無數次的“康有為”,活生生的康有為,再也不是口說耳聞中的康有為,就正坐在里面。 載瀲示意了孫佑良不要說話,自己便站在官房門外偷偷瞥看康有為,只見此人同是一雙眼睛一張嘴,不知何處竟有這樣大的能耐,能讓滿朝的文武百官、上至太后與皇上,在一時內將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載瀲本不想打擾康有為,卻未想到他在飲茶時已瞥見外頭有人,便機警地站起身來問道,“是什么人?”載瀲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半步,想到不進去答話已是不行,便定了定心神走進去,抬頭徹頭徹尾地打量了康有為一番,隨后略頷首笑道,“給康大人見禮了,我是醇賢親王的女兒,醇王爺的meimei?!?/br> 康有為略“哦”了一聲,會意頗深地望了載瀲一眼,他想起自己曾聽學生岳卓義提起過,醇賢親王的女兒,便是推舉了岳卓義進京師同文館的人??涤袨橐娝轮_麗,翠繞珠圍,便想原來此等人便是那些卓義口中不必勞動、日日養尊處優的滿洲親貴女眷們,康有為同樣對他們深惡痛絕,且絕不會有朝一日能與他們為伍,可康有為知道醇親王的meimei同是皇帝的meimei,皇帝顯然十分喜愛她,才將她留在自己的玉瀾堂里,便極為禮貌地回了禮道,“原是醇王爺的meimei,見過格格了。” 載瀲忙福身回禮,示意他起,生怕他給自己見禮,會委屈到了這位皇上心頭的寶。 載瀲與康有為尚沒有說半句話,載瀲便已聽到榮祿從皇上的玉瀾堂內出來了,載瀲沒想到皇上只同他說了這么幾句話就讓他跪安出來了,想必也是皇上希望能盡快傳見康有為的緣故。 此時榮祿直沖官房而來,載瀲也只好在原地等候他來,待他進了官房,榮祿也不禁吃驚,沒想到載瀲竟會在這里,便刻意笑道,“竟未料想三格格也在此處,替太后先問幾句話嗎?” 載瀲并不答他的話,只是規矩向榮祿見禮道,“給榮中堂見禮了,中堂大人辛苦?!睒s祿只輕哼了一聲,不再理會載瀲,而是望著康有為惡狠狠道,“有人狂妄亂政,我擔心皇上受其巧言令色鼓惑,日日奔走,的確辛苦。” 榮祿徑直向康有為走去,開口繼續反問挖苦道,“以你槃槃人才,一定能拿得出補救時局的辦法吧?”康有為只是輕笑,稍稍瞇起眼來望著榮祿笑道,“以如今的時局,是非變法不可了。” 榮祿仰天笑道,“我自然知道要變法,可這一二百年的成法,一日之間就能變得了嗎?”康有為根本不畏懼,定定直視著榮祿的雙眼道,“殺幾個一二品的大臣,這法,就變了?!?/br> 載瀲聞言倒抽一口涼氣,腳下略有不穩,她察覺到榮祿也為此話而震動了。載瀲伸出手去扶住了身邊的門,她感到昆明湖上吹來的風越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