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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

    載瀲冒著此刻的傾盆大雨跑回到自己的馬車上,既傷心又氣憤地一把掀開馬車前的簾子,重重地坐進去。靜心和瑛隱在馬車里等待著載瀲回來,見她此刻神情悲憤,頭發都已濕透了,額頭上的水滴正順著貼在臉頰上的碎發向下淌。靜心與瑛隱二人對視了一眼,已能猜到了大概。

    靜心來不及開口,便忙將載瀲身外穿著的濕衣裳脫了,將一件干凈的衣裳重新為她穿上,隨后才溫柔問她道,“格格怎么生這樣大的氣?”

    載瀲卻根本沒有多余的心力將自己對于朝局與皇上處境的擔憂講給靜心聽,她轉頭掀開馬車的簾子,將頭探出窗外,迎著外頭的冷風冷雨,才感覺自己稍稍冷靜下來。可每每想起皇上那句“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只盼望風風光光嫁人?”,她就感到痛徹心扉的疼痛,如今自己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她豁出了一切選擇與皇上站在同一邊,她放棄獨善其身的機會,愿意為了皇上,在太后面前偽裝成為太后的“耳目”,冒著隨時可能被太后發現的生命危險。而皇上卻這樣懷疑自己的居心。載瀲感到徹頭徹尾的失望與憤怒,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下的決心,究竟都是為了什么。

    而阿瑟雖不知道皇上究竟都對載瀲說了什么,卻也能猜測幾分,大概與今日在頤和園中所見所聞的一切有關,她聰慧的頭腦敏銳地洞察著如今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她知道當今的皇帝深受戰敗割地的挫折,想要改良政治,以求富強。而她作為北洋水師右翼總兵劉步蟾的女兒,同樣深受甲午戰敗、痛失生父的打擊折磨,所以在她的內心中是無比支持當今皇帝的決定的,自然不愿意載瀲與皇上產生矛盾誤會,阿瑟于是拍了拍載瀲的背,緩緩開口道,“格格,我知道您正生氣難過,可我猜想,您心里是知道的,無論皇上說了什么,皇上說的都是氣話。格格不能過心,您還曾對我說過呢,要我放心,因為咱們的萬歲爺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不是嗎?”

    載瀲此刻才回過頭去,她后知后覺地想到,原來阿瑟也一直跟在自己身邊,載瀲是發自內心敬佩阿瑟的學識和堅韌,她知道自己此時內心的苦惱,阿瑟一定能理解,便牽住了阿瑟的手哽咽道,“阿瑟,今日六叔對我說,皇上左右親近大臣,皆為太后撥用。而我也親耳聽到太后對慶親王還有榮祿說,皇上變法乃任性胡為,俟到時候,她自有辦法!我是不寒而栗,唯擔心皇上處境與安危,我勸皇上要謹慎康有為,萬勿cao之過急,可皇上卻認為我是想獨善其身,只等風風光光嫁人,安度余生!”

    載瀲說罷后委屈地撲在阿瑟懷中嚎啕大哭,她積壓在心中的委屈與難過在傾訴過后全部迸發,阿瑟心疼地撫著載瀲的背,她聽著載瀲傷心欲絕的哭聲,眼里也不禁溢滿了淚光,她輕聲在載瀲耳邊道,“格格,皇上如今正全情籌措新政,賞識南海進士康有為,意欲召見。而今日皇上能親自來到頤和園,依阿瑟拙見,更是想要孤注一擲了,想為了新政直面太后,他且不自惜,如今正是想要一展宏圖的時候,格格出面勸阻,皇上自然很難接受,可我相信以皇上英明圣聰,總有一日能理解格格用心良苦。”

    回到宮中時,載瀲一言不發,她看到皇上同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幾次三番想要來同自己說話,可她心里的怒氣未消,只當做沒有看見,徑直回了偏殿。而載湉心中也同樣賭氣,他本想放下身段去向載瀲承認錯誤,可他見載瀲完全不予理會的模樣,便也一言未發,所幸不再理會,大步鏗鏘地回了自己的寢宮。

    夜深后,載瀲仍舊無法入睡,她忽然聽到殿外傳來腳步聲,燈籠的亮光從偏殿的窗外投射進來,將墻面映得通紅。載瀲翻身坐起,透過偏殿的窗,看到幾名小太監手里打著紅燈籠,為跟在他們身后的珍妃引路。載瀲想起今天皇上答應了珍妃,晚上要傳召她,皇上果然沒有食言。載瀲坐在床邊獨自垂淚,索性穿上了衣裳,趁著珍妃已進了養心殿,四下無人注意到自己,獨自一人悄悄離開了養心殿的院落。

    載瀲去到御花園中,坐在浮碧亭內獨自一人聽雨,她望著湖中倒影著的朦朧月色,只希望皇上能真如阿瑟所言,有朝一日能理解自己的用心。她摸出懷里帶著的那塊額娘臨終前托付的玉,她將玉放在掌心里來回摩挲,不知不覺間淚已落滿了掌心,她想起額娘臨終前,曾叮囑她與皇上,將來要同心一體、共渡難關。自己還曾字字肺腑地答應額娘道——“女兒將來一定寸步不離地守著皇上,有女兒在,絕不讓皇上感到分毫的悲苦孤獨。”

    載瀲想起很多年前的正月十五,自己和三位哥哥,還有那時候尚在世的父母一起在這里,在浮碧亭入宮過元宵節的場景,那是她第一年入宮過春節。那時候的自己坐在哥哥和父母的中間,尚不懂得任何愁苦。

    載瀲擦了擦玉佩上的淚水,又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她感到夜里的風有些涼,便將衣服緊了緊,她將下顎抵在浮碧亭的雕欄上,將玉佩揣回胸口,她合了合眼,想到額娘臨終前笑得那樣安心,是因為皇上答應額娘道——“額娘…您放心,兒子會盡全力愛護meimei,將她放在心尖兒上疼愛,有兒子在,絕不令meimei有分毫的危險,受分毫的欺辱。”

    載瀲搖了搖頭,想到如今局勢瞬息萬變,太后虎視眈眈,她寧愿用自己的平安去換皇上的平安,去換他“沒有分毫的危險,不受分毫的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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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榮祿;戶部尚書、帝師翁同龢;時任總理衙門大臣李鴻章;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吏部尚書廖壽恒;曾出使英國訪問、精通日文的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共五人在總理衙門西花廳接見了得中進士尚不滿三載、身居區區六品工部主事的康有為。

    可此刻坐在西花廳內的幾位大臣,縱使身居高位,榮相列國,貴為帝傅,卻無人敢對眼前的區區“小臣”輕視半分,因為他們都知道,此刻坐在他們眼前的人,正是皇帝迫切希望能破格親自召見的人。

    康有為不卑不亢地向眼前幾名大臣見禮后,才方落座,眼前五名大臣的目光都已全部落在康有為身上。康有為機敏地審視著眼前的朝廷大員們,他知道他們當中,有人熱衷支持新政,有人是皇帝倚信的老師,而有人卻是太后黨羽,對變法更是持懷疑抵觸的態度。眼前五人的身份立場各不相同,于康有為而言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榮祿早得太后授意,更對康有為所說的“變法維新”抵觸厭惡,此刻便想向“狂妄自負”的康有為來一個下馬威,于是待康有為坐定后,榮祿便怒目而視著康有為,語氣惡狠狠道,“康有為,你可知道祖宗之法是我朝廷根基柱石,祖宗之法絕不可變!”

    翁同龢被榮祿的高聲怒喝嚇了一跳,他立時輕咳了一聲提醒榮祿,示意他不必開場就如此劍拔弩張,榮祿根本不為所動,而康有為卻根本不為榮祿的“聲色俱厲”撼動半分,他鎮定自若地反問道,“祖宗之法是為了治理祖宗的土地而制,而如今祖宗之地不能保,還談何祖宗之法呢?就如我們此刻身處的總理衙門,這在祖宗之法中也前所未有呀,不仍舊是因時制宜,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

    在場的所有人聽罷后,無人不佩服康有為的頭腦敏銳與過人的辯才,因為總理衙門就是在咸豐末年簽訂了“北京條約”后才特設的,專門為朝廷辦理洋務及處理外交事務,從前恭親王奏請創立時,還一再申明是“因時制宜”,而文宗皇帝仍因“不合祖制”不同意,但設立總理衙門的必要性終究是連皇權都無法抗拒的,總理衙門不僅開辦了,還一直維持了下來。這個道理榮祿絕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被康有為如此一說,他只有忍下滿腔怒火,卻又無話可說了。

    話至此處,五名大臣中最為年輕的吏部尚書廖壽恒以輕咳聲打破了寂靜,他開門見山問康有為道,“那依你所見,變法應從何變起?”榮祿端坐在一旁,聽到廖壽恒如此問話,心中更為不快,因為廖壽恒的問題間接否定了他剛剛“祖宗之法絕不能變”的觀點。

    康有為知道廖壽恒是贊同支持維新變法的人,便借此機會直接言明自己的看法,道,“應以改革官制與法律為先。”而一直在一旁靜觀的李鴻章卻突然被此話觸動,他思慮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開口,問康有為道,“那依你的意思,六部都要裁撤,則例都要廢除嗎?!”

    李鴻章作為擔任直隸總督與北洋大臣多年的權臣,雖然在甲午戰敗后聲名狼藉,只好辭去官職游歷歐美,歸國后才在總理衙門做一份“閑散差事”,但他的一言一行仍在太后與皇上面前有舉足輕重的分量。他聽到康有為說要改革官制,不禁神經緊張,他雖然不排斥變法,也曾主持洋務多年,但他只推崇學習西方的先進器械與技術,對于西方國家的體制他是抱著懷疑與抵觸的心理的,李鴻章更從未想過要改變六部與則例,可康有為看起來與他并不一樣。

    李鴻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康有為,等待他的回答,康有為微微抬起頭來,他生平第一次與這位曾有著“第二朝廷”的權臣李鴻章坐在同一屋檐下,更是第一次與他一同商討政事,他想自己多年的努力,或許終于要開花結果了。

    康有為斂了斂自己的心緒,如實對李鴻章道,“如今已是列國并存的時代了,不再是以往的一統之世,而我朝沿用的官制與則例都是舊者,導致我國衰弱、落后于列強各國的,正是這些東西,的確應該消除凈盡,縱使不能立刻根除,也應該酌情裁撤,如此新政才能順利推行。”

    康有為期待著李鴻章的表態,更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這樣他便可以事半功倍,可事與愿違,康有為看到李鴻章挪開了自己的視線,并不再繼續與他深入交談,可見李鴻章對于自己的看法是不完全贊同的。

    西花廳內突然鴉雀無聲,康有為也一時語塞,只忽然看到一個小廝從門外悄悄走進來,湊到張蔭桓耳邊說了幾句話,張蔭桓聽罷后便立即起身向其余四名大臣告別道,“我仍有公干,先告辭一步。”西花廳內的寂靜才被打破。

    張蔭桓走后再無人說話,康有為只能將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皇帝的老師翁同龢身上,康有為自然知道翁同龢今日出現在這里的意義,他是皇帝的老師,是皇帝倚重的肱股之臣,是直接向皇帝舉薦了自己的舉薦人,他無比希望翁同龢能為自己說幾句話,幫他沖破言路上的層層障礙,幫助他與一切支持變法的維新人士鏟除變法路上的“攔路虎”。

    可就連翁同龢本人,他身為六部當中的戶部尚書,在聽到康有為要“裁撤六部”后,也不禁心生遲疑與困頓,此刻的他尚未問話,卻在開口時變得極為謹慎,身為戶部尚書,管理國家的財政,他便只問道,“若要變法,如何籌款。”

    康有為聽過這個問題,再次振振有詞道,“日本設立銀行印刷紙幣,法國實行印花稅,印度征收田稅,憑我中國之大,若改革變法,稅收可比現在增加十倍!”

    幾人的對話直到天黑才散,康有為臨走前不忘將自己所著的“日本變政考”與“俄彼得變政考”兩本書贈給在座的幾名大臣,就連提前離席的張蔭桓,康有為也特意托人轉交。

    當翁同龢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回府時,康有為卻又追上前來,直到二人出了總理衙門,走到翁同龢的轎子前,康有為才開口問道,“請教翁師傅,為何今日恭親王沒有親自到署呢,恭王爺可是總理衙門的主持者,莫非…是覺得身為堂堂王爺,與微臣這樣的無名小臣商討新政有失身份?”

    翁同龢聽罷后忽然頭暈目眩,竟未想到康有為敢在總理衙門門前直接說出這種話,縱使是他,在朝堂上沉浮磨礪了數十載,也不敢如此暗諷恭親王。翁同龢來了火氣,喝道,“恭親王與慶王爺今日有陪同英俄公使的外事公干,你不要無端猜測。”

    翁同龢話畢后入轎離開,康有為目送他遠去后也乘轎返回南海會館。

    康有為的支持者和學生們都在南海會館內等待著他的好消息,眾人聽罷康有為的復述,梁啟超便率先鼓掌喝彩道,“老師今日引經據典,依靠才學與見識,是在這些朝廷的肱骨大臣面前瀟灑亮相了!將來無論是誰,也無法再輕視老師您!”

    康有為點頭輕笑,他雖然知道前方仍有無數阻礙,但如今皇帝已經安排了心腹大臣們接見自己,以他今日的表現,他知道或許過不了多久,重重宮門就要為他而洞開,“親見天顏”也就要實現。

    康有為笑過了,忽然又若有所思地說道,“可今日恭親王并沒有親自到場,我擔心他的態度,他是皇上的叔父,更是才干與見識俱佳的親貴重臣,不知道他的態度,我始終不放心…翁同龢說他今日有外事公干,可我卻不知真假。”

    岳卓義坐在眾人當中,聽到康有為如此說,忽被觸動,蹙起眉道,“老師,學生曾入恭親王府見過恭親王,他如今病體沉重,恐怕很難支撐外事活動,只怕是他身為貴胄,不愿自降身份罷了!果然親貴們都是一個樣。”

    自從上次載瀲與阿瑟到南海會館來找過了卓義,卓義與親貴們有所往來的事情便再也瞞不住了,可他卻沒想到,康有為在知道此事后卻更加重視他,因為卓義可以幫他探悉親貴們的態度。

    康有為聽罷卓義的話,更加懷疑恭親王今日沒來的原因,可他也不愿過多糾結,只對眾學生道,“好了,都去休息吧!若來日為師有了向皇上的專折奏事之權,再向你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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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載瀲感覺頭暈鼻塞,因為昨夜里她在浮碧亭待得太久了,大有染了風寒的感覺,她仍在睡夢中,便聽到養心殿內傳來言辭激烈的交談聲,她支撐著沉重的身子爬起來,挪到窗邊向外看,看到竟是六叔恭親王與一眾朝臣們向養心殿內走。眾多大臣中,載瀲認出了幼蘭的阿瑪榮祿,皇上的老師翁同龢,名噪一時的北洋大臣李鴻章,剩下兩人載瀲從未見過,只覺得眼生。

    自從皇上對載瀲說了那番傷人的話,載瀲便再沒去給皇上請過安,皇上也反倒不責怪她,任由著她的性子來,每天仍舊準時召見大臣,處理政務,到了晚上再準時傳召珍妃。

    載瀲雖然再沒同皇上講過話,可到了該去頤和園向太后“匯報”的日子,她還是會準時前往,她會繼續按照自己已經下定的決心,在太后面前說維護皇上的話,不向太后透露任何皇上的動向。載瀲不知道太后在宮中還有沒有其他的“耳目”,若還有其他人,若太后知道了自己是在欺騙她,載瀲只感覺不寒而栗。

    載瀲的鼻塞愈發嚴重起來,靜心推開內暖閣的門走進來,見她已經起了,穿著單薄的衣服站在窗口,忙為她穿衣,還責怪載瀲道,“格格,你若是自己不在意身子,那便是旁人怎么勸也沒用了!”

    載瀲一言未發,等著靜心為自己穿過衣服,便跑到了正殿門外,她想等著六叔出來時與六叔交談兩句,自從阿瑪去后,載瀲將自己所有對阿瑪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六叔身上,自額娘去后,這樣的感情便更甚。

    載瀲站在養心殿的門外,卻忽然聽到六叔聲音低沉道,“回皇上,奴才昨日與慶親王陪同英俄公使進行外事活動,沒能親自到場接見康有為,卻也從在場大臣口中聽到了當日情況,奴才欽佩康有為的才干與見識,但他的建議不失荒謬,如何能盡除祖宗之成法而效仿西方各國呢,奴才懇請皇上三思,不要急于傳見康有為,可先讓他上呈變法的建議,若有可行之處,再行召見不遲。”

    載瀲歪著頭仔細地聽,又聽到翁同龢的聲音,道,“此乃康有為昨日進呈的兩本書,分別為其所著的日本變政考與俄彼得變政考兩冊,微臣轉呈皇上,以供皇上御覽。”

    載瀲不知道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她感覺六叔并不是完全認同康有為的,仍持謹慎觀望的態度,而翁同龢卻又當場進呈康有為的著作,載瀲正疑惑,已聽到另一人氣惱地低吼,“翁師傅,康有為囂張氣焰無可比擬,您昨日是親眼所見的,他高談時局,狂妄之至,您如何還替他轉呈書目給皇上!”

    “都不必再說了!”載瀲聽到皇上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殿內頓時鴉雀無聲,載瀲不禁緊張地捏了一把冷汗,隨后她便聽到皇上擲地有聲道,“自今日起,賞康有為專折奏事之權,他可直接向朕上書言事。你們都不必再爭了,朕心里自有決斷。”

    載瀲緊張地站在養心殿門外,她想到今日還要往頤和園給太后請安,不禁更加緊張起來。她想眼下的情況太后一定能有所耳聞,畢竟皇上召見的都是朝廷的重臣,太后將他們的動向都掌握在掌心。載瀲左思右想,等會兒到了太后面前,自己該如何向太后完美地隱瞞現在自己聽到的一切。

    載瀲為難極了,若對太后說自己什么也沒有聽到,太后一定會責怪自己無能,一氣之下也許會趕自己回府,若是回了府,與皇上相隔著重重宮門,她又該如何切身幫助皇上呢。可如果對太后說謊話,自己的生命甚至都不能保,說真話更是不能。上次自己能在太后面前僥幸過關,是因為有皇上的及時出現,以后可就不會再那么容易就能蒙混過關了。

    載瀲知道皇上現在做的事情,是他期盼已久的,是關乎朝局與新政的,她不能讓自己的失誤摧毀了這一切。

    載瀲退到養心殿外的遵義門處,等待著六叔出來,等到看見六叔時,載瀲才跑上前去,笑道,“六叔,瀲兒給您請安了。”

    恭親王見到笑意蕩漾的載瀲,臉上的嚴厲神色才消減了大半,也不禁笑道,“是瀲兒在這兒呢,快起來。”載瀲站直了身子后,見六叔比前幾日相見時更消瘦了幾分,神色更加疲態,不禁心疼得很,也極為擔心道,“六叔病仍未好,該要安心休養才是。”

    恭親王卻無奈地搖頭,輕嘆道,“朝廷正需要我,我怎么能安心休養,瀲兒你善自珍重,不用總掛念我。”載瀲用聽到六叔劇烈地咳了幾聲,心也不禁跟著顫,她跟著六叔又走了幾步,就發現六叔很難支撐身體了,一旁的小廝忙上前來攙扶。

    恭親王卻不顧自己的身體,又回過頭來問載瀲道,“你今日就要去頤和園給太后請安了吧?”

    載瀲默默地點了點頭,低聲答道,“是啊六叔,今日就要去頤和園了。”

    恭親王對太后實在是太了解了,他知道如今載瀲的處境仿佛在刀尖下行走,太后現在想以載瀲為“耳目”,讓她處在距離皇帝最近的地方去探聽皇帝的動向,可他也知道,除了載瀲,太后在宮中還有無數的“耳目”,都包圍在皇上的身邊,上到大臣下到太監,哪怕與皇帝相隔的距離沒有載瀲近,可他們猶如鷹犬,為太后打探著一切。

    恭親王最不希望載瀲被卷入這一切,他轉過身來緊緊抓住載瀲的雙肩,鼓起所有的力氣道,“瀲兒,聽六叔的話,回家去,今天從頤和園回來就回府去,皇上身邊還有我們,六叔希望你好好的,什么都不要知道。”

    載瀲怔忡地望著眼前的六叔,她縱然彷徨緊張,可她從未想過棄皇上而去。

    載瀲臨行前沒有去向皇上告別,她送走了六叔后便回偏殿換了一身衣裳,與靜心、瑛隱和阿瑟三人一同登車啟程,前往與紫禁城相隔二十里地的頤和園。

    載瀲到頤和園時天色正逐漸煩放晴,和煦的微光從薄薄的云層后暈染出來,載瀲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跟隨引路的宮女一路往頤和園內走,她步履緩慢地望著身側經過的景色——昆明湖的碧波上承載著雕梁畫棟的畫舫,清澈的天光灑在湖面上,知春亭在一片融融暖意中獨立岸邊,萬壽山上的花草樹木郁郁蔥蔥,其間傳出百鳥脆鳴。

    這樣美好的景象很難不令人升起幾分閑情逸致,可此刻的載瀲心情卻萬分緊張,她知道自己不是來觀賞這無雙的景色的,而太后頤養在這里,也仍舊沒有放棄自己的權力。這美輪美奐的園子,只是她對權力欲望的掩蓋,以宣告世人她已經退居頤養,不再過問朝政。

    載瀲進到樂壽堂后,引路的宮女才恭恭敬敬地頷首退下,她讓靜心三人在偏房里等待休息,自己整理了衣擺后便邁進了大殿。

    載瀲驚訝地發現,幼蘭的阿瑪榮祿也在殿內,而剛剛自己從宮中啟程前,他也在養心殿內向皇上回話,可見他也是直接從宮中趕到頤和園中來的,速度比自己還要更快些。

    載瀲卻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訝異,努力平復了心情向太后恭恭敬敬問安,“奴才載瀲恭請皇太后圣安,恭祝皇太后圣躬康健。”載瀲聽到太后道,“你抬起頭來回話吧。”

    太后沒有讓載瀲起來,載瀲便只能一直跪在原地,今日沒有其他女眷在場,太后也不再假意閑笑,而是徑直開口問載瀲道,“近來你瞧皇上都做什么,見什么人?”

    載瀲見榮祿在場,皇上方才見了什么人,太后肯定早就已經知道了,于是不能再稱謊,只能如實答,“皇上見了六叔、翁師傅、榮中堂與李中堂,還有奴才不認得的大臣們。”

    載瀲知道自己說了這些話也不會傷害到皇上,因為皇上見的人中也包括太后的心腹,皇上召見他們,也是照例行事而已。可若太后問到皇上都說了什么話,下了什么諭旨,載瀲就必須三思后再答了。

    太后果然問到了皇上的旨意,太后道,“皇上今日朝上有什么旨意,或是私下里,皇上曾對你說過什么心里話沒有?”

    載瀲跪在地上手腕不住地發抖,冷汗冒了全身,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后的話,更不能對太后說實話。太后見載瀲久久不答話,只是揮一揮手,隨后載瀲就聽到李蓮英的聲音道,“三格格,奴才聽說,醇賢親王福晉臨終前囑托太后將來要好好眷顧您呢,奴才一直覺著,您可是這么多格格里最聰明的了,該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太后的手腕,比皇上的腰還粗。”

    載瀲抬起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她知道李蓮英的嘴說的都是太后心里想說的話,太后想要要挾如今無父無母的自己。載瀲又想到了六叔的話,六叔勸自己回府,離皇上和這些事都遠遠的。可載瀲猛然一個恍惚,又看到阿瑪臨終前萬般囑托的模樣,阿瑪拉著他們兄妹的手說道,“你們的心要永遠向著你們自己的哥哥…”從此后與世長辭。

    載瀲感受到額娘的玉在自己的胸口溫熱地跳動,載瀲重重叩了一頭,定定道,“奴才不知皇上有何旨意。”太后怒目瞪著載瀲,冷笑了一聲道,“我讓你住在養心殿,你當真以為我是讓你方便和皇上親近的嗎?我讓你做的事,你看來是全忘了。”

    載瀲知道自己不能這樣愚蠢,在太后面前連裝都不裝,便又叩頭,想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道,“皇上每每召見外臣,都會屏蔽左右,奴才身為女眷,實在不知皇上在朝上的旨意,今日各位大臣言辭高亢,奴才才聽見幾句,奴才聽見翁師傅向皇上進呈了兩本書以供御覽,具體名字奴才實在記不住了,只記得一冊與日本有關,另一冊與俄國有關。”

    太后自然沒有理由去干涉皇上看什么書,所以載瀲便放心大膽地說了。而翁同龢進呈書籍的情況,榮祿也早就向太后匯報了,太后聽載瀲所說的,與榮祿方才說的一致,才對載瀲打消了一些懷疑,緩和了語氣道,“瀲兒,你先起來吧。”

    載瀲跪得久了,雙膝發麻,踉蹌了半步才站穩。載瀲尚未落座,便忽然見崔玉貴從外頭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神色焦急,滿頭是汗地回話道,“太后!外頭恭王府傳話說恭王爺不行了,皇上已經往恭王府視疾了!您也快些過去吧,恐怕無法再見最后一面了!”

    載瀲震驚地怔在原地,仿佛晴空霹靂,方才她還見過六叔,怎么會這樣快就要不行了,她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她知道六叔一直重病纏身,可她一直相信六叔的身體在好轉了,才能一直支撐政務活動,而且六叔也是這樣親口告訴她的。她哪里會知道,“身體已好多了”只是恭親王為了安慰她而編織的謊話而已。

    太后聽罷后立時從鸞座上起身,就連榮祿也萬分火急地從座位上起身,急忙就向外走。載瀲尚沒能反應過來,太后已經動身準備啟程了,反倒是從外頭趕來的榮壽公主一把拉起了載瀲,讓她與自己同車,一同趕往恭親王府。

    在趕往恭王府的路上,載瀲看到大公主一直在不住地落淚,她從沒見過向來居高臨下的大公主如此脆弱,載瀲知道恭親王是大公主的親生阿瑪,她是過繼給太后作女兒的,她小時候是跟在六叔身邊長大的,血緣之情自然無法斬斷。載瀲想到了前不久才病逝的額娘,撕心裂肺之痛仿佛與公主感同身受,她跪在公主身前,將公主抱進自己懷中,公主卻將載瀲扶起來,讓她坐下,不要再跪。

    公主不敢哭出聲音來,唯恐太后聽到了不快,她隱忍著在馬車內痛哭流涕,只有載瀲一人旁觀,載瀲的淚也早已流了滿面,不知道能為公主做些什么。公主哽咽著不斷低訴,“我還沒來得及看看他…還沒來得及看看他!”

    載瀲下了馬車后便跟在公主身后往恭王府內走,經過王府前院內的銀安殿與嘉樂堂后,便直往恭親王此刻身處的怡神所而去,此刻載瀲已看見皇上的隨扈蜂擁在此,太后到怡神所后,殿外的諸人皆跪倒迎接,載瀲也只能跪在人群中,她無權進到殿內去見六叔最后一面。

    眾人跪倒后,載瀲才抬頭看到皇上的身影,除去恭親王的家眷,唯獨太后與皇上二人進到了殿內,載瀲跪在殿外,感到背后刮起一陣又一陣的涼風,她將額頭抵在手背上,等待著太醫帶來最后的消息。

    載瀲感覺時間過了許久,殿內的哭泣仍舊纏纏綿綿,皇上與太后始終沒有出來,載瀲無從得知六叔都對皇上和太后說了什么,只感到時間極為漫長,載瀲在心中抱了一絲希望,六叔是不是仍未到油盡燈枯的最后一刻?

    載瀲悄悄抬起頭來去望向怡神所的窗子,她無法看到六叔的身影,只能聽到福晉們嗚嗚咽咽的哭聲,載瀲不知道自己在殿外跪了多久,卻忽聽到殿內傳來一片撕裂的哭喊聲,殿外的人也都知道,恭親王駕鶴西去了。

    載瀲望著前方層層疊疊跪倒哭泣的人們,心仿佛已經麻木,她呆怔怔地望著前方,悲傷得竟流不出眼淚來,她望著眼前的院落,想起兒時自己與靜芬jiejie在這里和六叔的女兒嬉戲的場景來,想起兒時讀書,六叔和阿瑪一起對自己的教導,悲傷慢慢將載瀲吞噬了,她緩緩意識到,庇護教導自己的長輩們已經全都離她而去了。

    載瀲想到今日六叔還說過,“皇上身邊有我們。”可從此后,皇上也再沒了叔父的輔佐。載瀲重重為六叔磕了三頭,她強忍著悲痛對六叔道,“六叔,可是瀲兒還是要辜負您了,原諒瀲兒做不到獨善其身,做不到棄皇上而去,六叔原諒我,讓我任性這一回吧。”

    恭親王崩逝后,皇上與太后追謚恭親王“忠”字,并由恭親王嫡孫溥偉承襲爵位,為恭親王,

    載瀲神色麻木地從恭王府離開時天色已晚,她跟著同樣來到恭王府內吊唁的載灃、載洵和載濤往醇王府走,載灃因見載瀲神色憔悴,想讓她先回府休息片刻。

    載瀲望著眼前的太平湖在晚霞之下湖光瀲滟,卻無法釋然心中的悲傷,她看得出,自己的兄長和自己一樣難過,兄妹四人一路無言,直到醇王府門外,阿升去將馬牽到了馬房里,兄妹四人才抬步向回走。

    載瀲見哥哥們都已經進了府門,才放慢了腳步,她擦了擦眼淚,卻瞧見王府外有個人一直在徘徊,似乎想上前來說話,載瀲回頭去看,見眼前的人雖不認識,卻眼熟得很,似乎在今日的養心殿內見過。

    載瀲猛然想起,此人是今日到養心殿內來上朝的幾名大臣之一,而載瀲卻并不認得他。

    載瀲已經走上了王府門前的臺階,那人見載瀲就要進去,忽然試探著大喊了一聲,“三格格!”載瀲示意靜心等人在原地等她,便又從臺階下緩緩走下去,禮貌問道,“大人是來找我的嗎?”

    那人拱手作禮,載瀲也忙福身還禮,才聽男人壓低了聲音道,“三格格,我乃吏部尚書張蔭桓,冒昧叨擾了。可我今日來找三格格,是有要事相商。”

    載瀲不禁詫異,堂堂吏部尚書,怎么會與自己有“要事相商”呢,不過載瀲也曾在皇上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知道皇上對此人頗有好感,也知道此人熱衷支持變法。

    載瀲怕周圍有人看見,畢竟太后還在恭親王府中,與醇王府只隔一條湖,便請張蔭桓往府內走,只走到門口處,載瀲便問他道,“大人何故來找我?”張蔭桓卻笑答,“因為三格格也是維新黨人。”

    載瀲也不禁笑,她還不能完全信任張蔭桓,便謹慎對答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舊各有好壞,舊也不能盡除,大人輕易相信我,就不怕草率了嗎?”張蔭桓也淡笑道,“皇上如此授意,我全心信任皇上,所以就全心信任格格。”

    載瀲聽到此話便也不再顧慮,直接問道,“大人尋我何事?”張蔭桓到此刻才收起了笑意道,“三格格,皇上對我說,我可以全心信任格格,故來尋你。現在時局艱難,皇上渴望變法維新,卻處處受阻,而我等朝廷命官左右,不知有多少太后的眼線,想要為皇上傳遞消息實屬不易,此前我向翁同龢舉薦了康有為此人,已被太后所警惕。格格身為女眷,不易被太后警覺,且行動自由。日后倘有宮外消息,還望三格格施以援手,代為傳遞,助皇上與我維新黨人一臂之力啊!我在此謝過了。”

    載瀲望著門外的太平湖畔,想起六叔說的那句“皇上身邊還有我們”,而如今六叔也已不在了,她再也沒有理由退縮,也沒有理由不幫助皇上而偏向太后。可她最為難的,是要充當雙面間諜,表面上是太后安插在皇上身邊的耳目,為太后傳遞消息,而實則卻要在太后面前保護皇上。若再為維新黨人傳遞消息,她想在太后面前偽裝自己便更是難上加難。可她還是決定要做了,如果能幫助皇上促成新政,她愿意冒此風險。

    載瀲輕聲笑了笑,望著張蔭桓道,“若皇上與大人需要,我必絕不推辭。”

    載瀲回到宮中時,已是掌燈時分,她想到皇上仍不愿意主動來與自己說話,自己也不準備去見皇上了,畢竟如今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唯有不讓皇上知道,才能真正保護皇上。

    載瀲見宮中的燈罩都已為六叔而改換素色,她心情沉重,緩緩走回到養心殿,只想趕快休息。她推開偏殿的門,竟殿內暖閣里的燈是亮著的,她轉頭又看了看皇上所在的正殿,正殿里的燈也是亮著的,她屏住了呼吸緩緩向里走,心想不會再遇到有求于自己的維新黨人吧?

    靜心、瑛隱都往偏房去收拾用物去了,阿瑟也回了外暖閣里休息,她獨自一人靜悄悄地走進去,見皇上坐在自己平日里發呆的窗下,正看自己閑來無事時臨摹的畫。

    載瀲心中一慌,心想自己的小心思算是全被皇上看見了,她仍然生皇上那句話的氣,此刻見到了皇上也只是淺淺福了身,道了聲,“給皇上請安。”隨后便往窗下走,搶奪過皇上手里的畫稿來,要自己收好。

    載湉轉頭望著載瀲,見她還在生氣,心中的愧疚更重,他方才發覺,載瀲這幾日一直在臨摹自己畫給她的那幅“玉蘭梅花圖”,可臨摹的水平不高,遠不如自己畫的那幅,可她的心意他已全都知曉了。

    載湉站起身來,緊緊將載瀲抱在自己懷中,讓她連動也不能動,低聲道,“瀲兒,那天的確是我的錯,我無論如何也不該那樣說,我是最清楚你的心的。就算是我身邊親信的大臣,也知道我是全心全意信任你的。”

    載瀲聽罷此話,委屈地扔下手里的畫,回頭打了載湉幾拳道,“你那天那樣說我,我真的再也不想理你了。”載瀲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這樣對皇上說話,可此時她只將這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看作是自己的愛人。

    載湉追悔莫及地搖頭,“對不起,對不起瀲兒,越在乎你,我就越是…控制不住我自己。那天聽到太后讓你嫁人,我真的從未那樣怕過。”載瀲知道自己縱然將來不嫁人,也是不可能名正言順嫁給皇上的,可她還是溫柔地笑了笑,轉過身來撫了撫皇上的額頭,道,“皇上,好了,我們不鬧了,將來的日子,您放手去做吧,無論如何,奴才都陪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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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久等了..所以多寫一些!祝大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