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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候漸漸轉暖,自太后移駕頤和園后,宮中的日子比以往安靜了許多,盡管皇上仍每日頻繁召見軍機,催促翁同龢、張蔭桓與李鴻章等總理衙門大臣盡快傳見康有為,朝廷的局勢也隨之瞬息萬變,而載瀲卻因為能夠寸步不離地陪伴在皇上身邊,能與他一起面對復雜棘手的難題而感覺到踏實與滿足。 載瀲能清晰感受到皇上因為遇到康有為所產生的喜悅,以及對康有為所描繪的新政、新局面迫不及待的期待。皇上那顆極為年輕的心火熱地燃燒著,令他迫切地想要聽到康有為的建議,甚至能夠親自召見此人。 而一直藏在載瀲內心角落中,令她隱隱不安的便是岳卓義如今的這位“老師”——康有為,因為如今皇上感興趣于康有為的建議言論,載瀲才會多挪出十二分的心力去對此人了解考求。載瀲能在卓義身上看到康有為的影子,載瀲曾有耳聞,朝廷當中多有人言“康有為狂妄”,載瀲從前并不屑于那些流言蜚語,可自從那日她見到了惱羞成怒、口不擇言的卓義后,也不禁漸信風言風語。 康有為為人究竟如何,本與載瀲毫無干系,她唯一擔心的只有皇上的安危,她怕皇上會受惑于此人,被此人蒙蔽。另一側太后虎視眈眈,時刻注意著宮中的一舉一動,載瀲更擔心皇上的自身安危。 晨起梳妝時,載瀲在心中盤算著時日,想到今日就要往頤和園中請安為太后請安,隱隱的不安便更愈演愈烈起來。她見靜心從柜中隨意選了件湖藍色的花卉紋氅衣來,便搭了靜心的手囑咐道,“今日往頤和園請安,要見太后,選件穩重些的來吧。” 靜心許是將載瀲還要定期面見太后的事情忘在了腦后,此刻忽然聽到,不禁有些詫異和擔憂,她和載瀲的心情是一樣的,而她擔憂的,只有載瀲的安危。靜心重新用裝著炭火的熨斗熨平了一件墨藍色的紗繡仙鶴紋氅衣來給載瀲換上,隨后又幫著瑛隱一起為她梳好了頭。 載瀲先往養心殿給皇上請安,在門外時已聽到殿內有外臣的聲音,她自覺地退到了一邊,想等殿內奏對的大臣離開后才進去請安,卻忽聽到站在養心殿門外的孫佑良道,“格格,萬歲爺吩咐,若您晨起了來請安,即刻進去便是。” 載瀲微蹙了蹙眉,又問孫佑良道,“不用回避外臣們嗎?”孫佑良只搖頭笑道,“不用,萬歲爺吩咐了,讓您即刻進去。” 載瀲此刻忽升起幾分抵觸,她此刻無比想要回避皇上與朝臣們的談話,因為她不想在即將面見太后的時候得知皇上的打算,她怕自己會在疏忽中向太后泄露了皇上的打算。 可載瀲沒有辦法,是皇上讓她進,她就不能不進。載瀲放輕了腳步聲,見皇上仍坐在勤政親賢殿內的老位置上,一名載瀲眼生的大臣則站在皇上身前,微微躬著身子。 載瀲見皇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一份奏折,殿內鴉雀無聲,連自鳴鐘上指針走動的聲音都能聽得格外清晰。載瀲略在勤政親賢殿外的門后站了片刻,忽聽到那名大臣恭聲道,“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裕德,向圣上呈代奏事。此乃廣東進士康有為進呈奏章,康赴臣衙門呈請代奏,臣與公等同閱,尚無違礙之處,若照例抄錄進呈,恐致耽誤時日,是以未便拘泥于成例,謹將原件恭呈御覽,伏乞圣鑒。” 載瀲沒有聽到皇上說什么,只看到有小太監進去為在場的大臣搬了凳子,皇上賜了他座。載瀲站在殿外片刻,便聽到皇上令他跪安的聲音,她下意識往門后躲了躲,見外臣向后退了幾步后轉身離開了,她才轉身進了勤政親賢殿。 載瀲見皇上換了個位置,坐在了窗下的臥榻上,繼續全神貫注地看手中的奏折,載瀲不忍心打擾皇上,卻還是規規矩矩地跪下行了禮,輕聲道,“奴才請皇上安,恭請圣躬安康。” 載湉聽見載瀲的聲音,才將目光從奏折上挪開片刻,略笑了笑對載瀲道,“起吧,坐。” 載瀲向后退了幾步,落座在殿內一張圓凳上,載瀲一言未發,想等皇上先開口,可良久后載湉才對載瀲道,“今日往頤和園請安,你想好如何對太后說了嗎?”載瀲心下一沉,隱隱的不安復又出來作亂,她搖了搖頭,道,“奴才希望皇上明示。” 此刻載湉才放下手中的奏章,輕笑了一聲道,“若太后問及康有為,你簡言幾句便是,可說曾聽聞他向朝廷上書,可身為女眷又無從知曉細枝末節,只是風聞。或言從不知曉他的名字。你是宮外女眷,太后不敢太過詰難于你,不然令宮人皆知,你是太后留在朕身邊的眼線。” 載湉見載瀲的神色仍有不安,起身來走動了幾步,一直走到載瀲的身前,以雙生搭在載瀲的肩膀上,道,“別怕,有朕在呢。” 載瀲猛然將站在自己身前的皇上擁進懷里,她用雙手盤抱住皇上的腰身,將頭貼在他的胸膛上,笑聲問道,“可皇上…您明知奴才是要到太后面前被問話的,又何苦讓奴才聽見您與外臣之間的奏對呢?” 載湉用手撫了撫載瀲的頭發,抿了抿嘴輕笑道,“因為朕想讓你知道,朕選擇讓你留在身邊,選擇讓你去到太后面前,不是因為朕方便利用你,而是因為朕信任你,朕即將要做的事情,朕不想對你隱瞞,也不需要對你隱瞞。” 載瀲抬起頭去,望著皇上全神貫注望向自己的眼神,她感覺自己的雙肩被皇上握得好緊,她感受到自己正被所愛之人全心信任。眼前的人,是她愿意花盡所有力量去愛護與愛敬的人,時至此刻她終于不忍再退縮,也不可能再退縮。 載瀲與載湉正緊緊相擁在一起,忽聽外頭傳來王商的聲音,他道,“皇上,珍妃主子來給您請安了。” 載瀲聽到此話,驚慌失措得連忙松開自己正緊緊抱著皇上的雙手,她匆匆忙忙起身時撞翻了自己方才坐的圓凳,可珍妃卻不等皇上通傳,早已緊跟在王商身后進來了,珍妃聽到椅子翻到在地的聲響,又看到驚慌失措、面頰飛紅的載瀲,不禁立時起了疑心。 載瀲已有時日未見珍妃了,今日再見她,只見她穿著一身粉紅色芙蓉紗蘭花氅衣,頭上戴著點翠寶石絹珠翠條,膚色雪白,雙目靈動明媚,復位后明顯比原先更加美麗,氣色也更好了。 載瀲慌張地低下頭去扶翻倒的圓凳,隨后蹲在地上向珍妃行禮道,“奴才載瀲請珍妃娘娘安,娘娘萬福。”珍妃看見載瀲,仍然記恨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對她不計前嫌,她也只好“不計前嫌”,于是揮了揮手隨口道,“你起吧。” 珍妃徑直走到載湉身側,她見載湉落座在窗下的榻上,便規規矩矩請了安,隨后也坐到載湉的身側。 載湉將手中的奏折合起來,推放到一邊,伸出手去抓起珍妃的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她的手,關懷珍妃道,“最近休息得好嗎?” 珍妃羞澀地低頭一笑,順勢將下顎抵在載湉肩頭上,歪著頭笑道,“謝萬歲爺關懷,奴才休息得好,只是皇上最近沒去景仁宮,奴才不知道皇上休息得怎樣,心里總有些不踏實。皇上今晚會去景仁宮嗎?” 載湉垂著眼眸淡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珍妃的鼻尖,笑著答應道,“好,好,朕一直想著要去看你,只是近來都沒能顧得上,是朕疏忽了。” 珍妃愉快地點了點頭,用手攥住了皇上的手,繼續靠在他的懷里。而載瀲此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垂首站在一側,她感覺心中如有火燒,竟然開始盼著快些到去給太后請安的時辰,好能離開此刻身處的養心殿。 為了緩解眼下的手足無措和尷尬傷心,載瀲只好轉身去收拾皇上書案上的筆墨與硯臺,可她剛剛掛了一支毛筆,便聽到珍妃問皇上道,“皇上,您的御用之物,如何能叫宮外女眷隨意碰呢。” 載瀲聽到后下意識收回了手來,她感覺臉上一片火熱,她悄悄抬頭望了望珍妃,見她正起身,向自己走過來。載瀲向后退了兩步,默默低下了頭,又聽到珍妃邊走邊說道,“原是奴才疏忽了,沒能為皇上親自整理用物,偏叫外人來替奴才做。” 載湉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知道珍妃還在介懷皇嗣一事,所以才會對載瀲充滿敵意。載湉曾在婉貞福晉臨終前,親耳聽到婉貞福晉對他說,載瀲不是害死皇嗣的人,福晉還一再叮囑,讓他相信載瀲。 可婉貞福晉沒有告訴載湉,究竟誰才是元兇,載瀲又為何心甘情愿為那個人頂罪,連在寶華殿內幾近一死也毫無怨言,載瀲究竟是為誰在做事。 可載湉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也選擇相信了載瀲,但他不能強迫珍妃也相信。他只希望將來新政落成,自己全權在握,能夠徹底查清此事,還載瀲清白,也讓珍妃心安。 載湉望著珍妃的背影,略搖了搖頭道,“珍兒,載瀲是朕的meimei,朕唯一的meimei,她不是外人。” 珍妃一邊為載湉整理著書案一邊道,“皇上,可是奴才在,這些事情就只能由奴才來做,由不得任何人來插手。” 載瀲見皇上神情無奈地蹙著眉,還想要再說些什么,便忙上前去搖了搖頭,隨后跪在載湉面前道,“皇上,時辰到了,奴才這就往頤和園給太后請安了。” 載湉點了點頭,神情無奈地擠出一抹笑來,道,“去吧,一路上小心。” 載瀲起身后一言未發,大步跑出了養心殿,她站在養心殿外的抱廈下,緊緊靠著身后的圓柱,她才敢大口大口的呼吸。珍妃的出現令她所有的幻想都破碎,她想要陪在皇上身邊,和他站在一起面對所有即將發生的難題,甚至是危險,可珍妃的到來,讓她知道自己永遠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她何德何能可以站在皇上的身邊呢,她又有什么資格呢? 載瀲的心情就宛如此刻外頭的天,春雨淅瀝,始終不能豁然。 載瀲自西華門出宮,坐馬車一路前往頤和園,到達頤和園東宮門外時雨勢漸大,太后派了宮女撐傘出來迎接載瀲,載瀲與撐傘的宮女一路同行,最終才到太后起居的樂壽堂。 樂壽堂的屋檐外支起了雨棚,雨滴落在雨棚上的聲音與雨水濺落在昆明湖上的淅瀝聲遠近交融,讓載瀲想起從前與額娘一路同行來到這里的情形,可如今她已再見不到額娘了。載瀲長出一口氣,趕走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自己今日來到這里是有要事須完成的。 載瀲從宮女撐的傘下走出來,在樂壽堂外凈了衣裳,整理了妝發后才拾步走進樂壽堂內。 載瀲左右打量,見皇后、瑾妃與榮壽公主都在太后跟前,慶親王的女兒四格格、載澤的福晉靜榮、太后的侄媳婦元大奶奶也在,可令載瀲沒想到,原先曾在六旬萬壽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榮祿二女兒幼蘭也在。 載瀲跟著前來引路的崔玉貴走到太后身前,恭恭敬敬地拾群跪倒,叩頭請安道,“奴才載瀲恭請太后圣安。”太后正端著鏡片和公主下棋,笑得正歡,見載瀲到了忙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道,“瀲兒到了,快起吧。” 載瀲起身后微微含笑,又福身向皇后、瑾妃以及大公主請了安,皇后等人也簡略關懷了幾句,載瀲便按禮答之。太后并不急于問載瀲話,而是笑盈盈地牽過了載瀲的手來,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瀲兒,給你認識個人!”說罷便將榮祿的女兒幼蘭招來,將她二人的手搭在一起,對載瀲笑道,“這是榮祿家的二女兒幼蘭,原先叫你哥哥認識過的,你們二人也熟識熟識,說不準日后還是一家人呢!” 太后話音剛落,公主便盈盈地笑起來,打著手里的繡面扇子笑道,“哎呦,瞧皇額娘是鐵了心呢,小五兒怎么這樣好福氣呀!”載瀲知道公主向來喊載灃“小五兒”,是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五的緣故。 載瀲心底有些不適,她想起自己曾在皇上與翁同龢的對話中聽到過,翁同龢言“榮中堂可是太后的心腹”。那將來幼蘭若是嫁給載灃,豈非要在家里安插一個真正的太后的眼線嗎? 可載瀲不能表現分毫,唯有擠出微笑來,略福了福身向幼蘭道,“瀲兒請jiejie安。”幼蘭也忙還禮,躬著身子將載瀲扶起來道,“不敢受三格格禮,幼蘭給三格格請安了。” 載瀲知道太后最擅長籠絡之術,就像今日,她讓自己過來,明是為了問話,卻一點也不露出急色,而是先噓寒問暖一番,讓自己先攀結認識她心腹大臣的女兒。 太后尚不著急于問話,載瀲心中也在奇怪,卻聽李蓮英從外頭進來傳話道,“太后,大臣們都到了。”太后緩緩從西窗下的臥榻上站起身來,由公主和四格格攙扶著往正殿的鸞座上走。 太后在樂壽堂正殿內一副博古圖七扇屏風前的鸞座上坐定,小太監們便在大殿西側拉起一道仙鶴屏風來,讓載瀲等女眷留在西側殿內的屏風后。 載瀲透過屏風的縫隙看到殿外的大臣們魚貫而入,整整齊齊地列為四列,站定后一齊拂袖跪倒,參拜太后。 暖閣西側頓時鴉雀無聲,皇后端坐在屏風后的臥榻上繼續飲茶,瑾妃坐在皇后身側。載瀲和四格格并排坐在一起,卻不與她交談,載瀲看到正殿內有許多眼熟的大臣,今日翁同龢也入頤和園來為太后請安。 諸大臣跪倒參拜后,復又站起身來等由太后問話,太后因已“歸政”于皇上,不便直接出面問詢政事,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詢翁同龢道,“翁師傅,近來皇上在宮里一切都好嗎?”翁同龢邁出一步來拱手躬身道,“回太后,皇上每日早朝晏罷,宵衣旰食,上呈皇太后慈諭,下通白丁俗客,慎左右,通下情,一切都好。” 太后仿佛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笑道,“有你這樣博采眾學的老師在皇帝身邊,我也就可以安心頤養,過我的清凈日子了。” 太后沒有再多問幾句話,便揮了揮手對站在殿內諸多滿漢大臣們說道,“你們漢臣都先退吧,留我們再說說話兒。” 載瀲看到四列大臣中的兩列排排而退,中間的兩列朝臣留在原地,待漢臣們已經退出大殿去,崔玉貴便著人將擋在西暖閣與正殿之間的屏風撤了,請皇后與公主等人出來。載瀲跟在皇后身后走出西側暖閣,又見眾多小太監在空空蕩蕩的大殿中間擺了兩排桌椅,擺放上茶盞與新鮮果盤。 載瀲落座在太后身邊的圓凳上,見殿內仍留下幾名滿族大臣,其中就有幼蘭的阿瑪——從天津進京的榮祿,還有太后倚信的慶親王奕劻,以及載瀲的六叔恭親王。太后又揮手示意李蓮英,對他道,“叫他們都進吧,可別叫他們說我不疼他們。”李蓮英輕聲笑了笑,忙出去傳人,載瀲正疑惑太后說的是什么人,就見自己的哥哥載灃以及恭親王次子載瀅,惇郡王載濂,慶親王長子載振等人慢悠悠地走入殿來。 載瀲望著此刻出現在殿內的人們,想著果真與方才所見的年邁穩重的漢臣們是天壤之別,此時眼前的人們,多是些輕浮毛躁的小王爺小貝勒,從未對朝廷做過什么貢獻,卻生來就是貴胄,僅因為他們是皇上的親眷,太后的親眷。除了見到自己的哥哥載灃能讓載瀲感到開心,她對其余的人,都帶有莫名的排斥感。 載振與載濂率先落座在殿內的桌旁,載振舉起茶盞來優哉游哉地抿了一口,隨后又對太后笑道,“太后,您可算想起我們來了,叫我們在外頭好等!您這兒又有好茶,不如天天讓我們到這兒來消遣罷!”太后笑罵他道,“你這猴兒急崽子,下回就叫你在外頭站到天黑,有再好的也不給你用!” 載瀲看著眼前的人,忽然能體會到皇上的孤獨,皇上注定是無法與這些紈绔之輩走在一起的,而這些人卻又都是他的親眷,是太后疼愛的晚輩們。 眾人都坐定后,太后才忽然喊了聲“載瀲”,載瀲立時一個激靈,突然站起身來跪倒聽從太后問話,太后望著殿內的諸多親貴,悠悠問道,“自醇賢親王福晉薨逝,你一直留住在宮中,你如實告訴我,皇上近來都見什么人,都忙什么事?” 載瀲的心立時慌亂起來,卻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壓制住聲音中的顫抖,道,“皇上每日召見外臣,奴才身為女眷,至于細枝末節不得而知,然奴才留住宮中,所見確如翁師傅所說,皇上早朝晏罷,夙夜深宮,牽掛百姓與社稷。” 太后的聲音變得毫無感情,她又問載瀲道,“聞言皇上倚信廣東進士康有為,意欲召見,你曾聽皇上提起過沒有?”載瀲感覺手心里出了一層汗,太后果然問到了康有為,她向太后叩了一頭道,“回太后,奴才從未聽說過,也不敢打探朝廷大事。” 太后聽載瀲如此說,心里頓時起了火氣,卻也不能在眾人面前罵載瀲無用,因為太后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將載瀲留在宮里的目的,便只能讓載瀲起。 載瀲才起,尚不能站穩,忽聽到李蓮英又來報,“太后,萬歲爺也到了。”載瀲心中大為吃驚,沒想到皇上會臨時決定往頤和園來請安,她望著樂壽堂外的一片雨簾,見皇上身穿一件藍地緙絲云紋龍袍,手里攥著一塊龍籽玉,上頭掛著一段明黃色的絡子,正大步向樂壽堂走來。 皇上大步走進樂壽堂來,除去太后,在場的所有人都連忙頷首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后跪倒叩頭,一齊道,“奴才等恭請皇上圣安,恭祝圣躬安康。” 載湉沒有先讓眾人起,而是先向太后問安道,“兒臣請親爸爸安。”隨后才叫在場的所有人都起,載瀲起身坐定后目光便一刻不離地盯著皇上,她見皇上面帶倦色,卻強打精神對太后笑道,“親爸爸,兒臣今日來,是有要事想請親爸爸示下。” 太后卻沒有轉頭看著皇上,她揚了揚嘴角,溫和地笑道,“不必請我示下,我早已撤簾歸政于皇帝,你想做的事情,盡管放手去做便是。” 載瀲知道太后說的并不是真心話,盡管皇上親政已久,但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太后從來都沒有放棄對朝政大事的幕后cao控,太后嗜權如命,她將權力看得比任何情感都更重,此番皇上想要在政.權中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只要動搖分毫太后的權力根基,就一定會處處受制,寸步難行。 這樣的道理連載瀲這樣的王府女眷都明白,更何況如恭親王、榮祿和慶親王等在朝廷上久經沉浮的老謀深算之人呢?可此刻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只剩下太后與皇上一對母子之間的談話。 皇上久久沒有說話,樂壽堂內寂靜得令人害怕,良久后皇上才又道,“甲午大敗后兒臣曾請親爸爸慈諭,親爸爸說變法乃素志,同治初年即納曾國藩建議,派子弟出洋留學,造船制械,以圖富強也。茍可致富強者,兒臣可自為之,親爸爸不內制。兒臣如今得見廣東康有為改革建議條陳,意欲先由李鴻章、張蔭桓及翁同龢等人代為召見,后親自召見,不知親爸爸有何建議?” 載湉是下定了決心要進行變法改革的,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危險,如果動搖了太后的根基,很可能連自己都會被太后連根拔起,可是為了天下所有有識之士,所有翹首企盼中興之治的黎民百姓,祖宗兩百年來的社稷江山,他已經無路可退了,他下定決心要鋌而走險。 他想要在所有王公親貴的面前提醒太后,他所要做的改革是有太后的首肯的,讓她無法從中制衡。太后也清晰記得自己曾做出過的承諾,可她當時并不知曉皇帝到底要翻出多大的波瀾來,如果僅在無關痛癢的層面進行調整,太后自然不會阻攔,但如果皇帝想要進行權力的重新分配,那太后必然是不能容忍的。可如今皇帝的變革仍在籌措階段,沒有實質性的舉措,她不能直言勸阻什么,更何況此時礙于眾王公親貴的面,她只能道,“若康言有可引用,我必不內制,可皇上要知道,絕不能以康有為一人之法,撼動祖宗根基大法。” 皇上來后,樂壽堂內的氣氛變得格外緊張,沒有人再敢隨意說話,載瀲偷偷抬頭去瞧了瞧皇上,見皇上還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眼神,似乎在安慰她不必緊張,也讓她明白,在太后面前的危險和壓力,有他和自己一起承擔。 太后隨后再沒有說話,而是揮手讓眾人都跪安退了出去,也讓皇上先回玉瀾堂休息,晚上雨停了再回宮中。皇上離開后,載瀲仍舊留在太后身邊,她和大公主及四格格一起為太后奉茶,載瀲見太后留下了幼蘭的父親榮祿,慶親王奕劻,以及一個載瀲從未見過的滿洲大臣。 載瀲捧著公主為太后沖泡好的龍井,緩緩向內暖閣走,她站在暖閣門外略停了步子,見內暖閣的四人正相對而坐,太后坐在窗下,三名大臣并排坐在太后對側。 載瀲左右打量,見暖閣外無人,便將茶放在暖閣門口一盞紫檀立柜上,她躲在門外,聽到太后先開口問道,“近日皇上任性亂為,爾等曾勸阻皇帝否?”載瀲的門縫中看到那個自己不識面的大臣跪伏在地哭道,“太后!皇上天性,奴才等無人敢攔。” 載瀲屏住呼吸,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她聽到太后蹙了蹙眉揮手道,“剛毅,你先起吧!”載瀲此刻才記住了眼前這個微胖男人的名字——剛毅。隨后載瀲才又聽到剛毅道,“奴才屢次婉陳,勸皇上不可聽信康有為之法,卻屢遭申斥。” 太后的語氣里頗有些怒意,急問道,“難道他一人策劃,也不與你等商量?”載瀲看到榮祿與剛毅兩人連連搖頭,無可奈何嘆氣道,“太后,唯有翁同龢能呈皇上旨意。” 隨后剛毅便又一頭跪伏在地,連連磕頭,連連哭求道,“奴才叩請皇太后出面勸阻!”載瀲屏息凝神地望著門縫隙里的太后,她想知道太后的真正想法,想知道太后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究竟會說些什么,最終載瀲只聽到太后冷冷地絕情道,“你起來,俟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載瀲被嚇得連連退了兩步,她聽到太后那句“我自有辦法”不由得寒毛豎立,她知道太后是個手段強硬決絕且嗜權如命的人。自出生起,載瀲就知道天下所有人都懼怕太后,因為她的算計與手段。若太后已做好了打算,不給皇上留有退路,那皇上絕不能保全自身。載瀲驚慌中撞到了身后的紫檀立柜,茶水翻倒在立柜上,順著柜子灑了一地。 太后聽到門外有異動,忙叫李蓮英出來察看,載瀲聽見太后的話,情急之中便將自己的手指放進杯中殘余的guntang茶水中,手指瞬間被燙得紅腫。 李蓮英推門出來,見是載瀲站在門外,不由吃了一驚道,“喲三格格,怎么是您在這兒呢,您怎么了?”載瀲將自己紅腫的手指伸出來給李蓮英看,故作委屈道,“大總管,您瞧我這笨手笨腳,想給太后奉茶的,不料想茶杯太燙,想放在立柜上歇下手,卻將茶打翻了,把手也燙了!” 李蓮英忙吩咐人去拿冰水和毛巾過來,又命人將灑在地上的茶水清理干凈,最后領著載瀲進到暖閣里去,對太后道,“太后,是三格格想給您奉茶,卻將茶杯打翻了。奴才瞧三格格的手被燙傷了,已叫人去端冰水和毛巾過來了。” 太后急忙牽過載瀲的手來,瞧見她手指紅腫,忙對李蓮英道,“別端冰水了,去傳太醫過來!”隨后又對榮祿、剛毅與奕劻笑道,“也是個從沒伺候過人的。” 載瀲謝了太后,太后便叫她回去歇著,又對她道,“往后這些事兒你就不要做了,我也不嗔怪你,知道你在府里也是由別人伺候著的。”載瀲答是,福身欲退,太后卻又定定喊了一聲“載瀲!” 載瀲只好再次站定在原地,福身道,“奴才在。”太后沉默了片刻,隨后語氣中帶著幾分決絕,“回去后,留心著點兒,往后我不會虧待于你。” 載瀲退后,才有機會去和載灃見上一面,載瀲用宮女送來的冰毛巾裹著手指,見載灃一人正沿著昆明湖邊散步,身后只跟了幾名小廝,便追上去高喊了一聲,“哥哥!” 載灃下意識便回頭去找,見載瀲向自己跑來,便也小跑著向前迎了幾步,見面后便笑道,“我還擔心你,見太后不讓你出來,還愁見不到你的面。你在宮里都好嗎,什么時候回家來?” 載瀲輕笑著搖了搖頭,道,“哥哥,這段時日我是不能再回家的了,我不能棄皇上于不顧,獨善其身。哥哥們周全自己,不必牽掛我。” 載灃無比擔憂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載瀲和自己一樣,同樣都是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人,他能給載瀲的庇護不多,他時常為此而自責。他想起對載瀲交代近來家中的情況,便陪著載瀲一路沿著昆明湖閑逛,道,“天津那邊有事兒,我讓你六哥去辦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倒是順叔的兒子岳卓義,我許久沒見過他了,你有他的音訊嗎?” 載瀲心底一疼,搖了搖頭道,“他在康有為的南海會館,自那日聽聞康有為的宣講,就如瘋魔了一般投在康有為的門下。五哥,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往后的路由他自己去走吧。”載灃拍了拍載瀲的肩頭以作安慰,他知道載瀲十分看重卓義,才會連年夜飯都帶上卓義一起,還引薦卓義給額娘和恭親王認識。 兄妹二人之間的安逸極為短暫,他二人沿著昆明湖畔方走到清華軒門前,忽聽見后頭傳來小太監的聲音,道,“醇王爺,三格格,皇上要起駕回宮了,太后傳您們過去見上一面呢。” 載瀲知道自己要陪皇上一同回宮,便忙轉身向回走,載灃也忙不迭地跟在載瀲身后,兄妹二人方走到樂壽堂前的“探海神針”碼頭處,就看見幼蘭站在碼頭上一人喂著昆明湖里的魚兒。 載灃見到幼蘭在此處,便上前去淺笑了一聲,“今兒昆明湖里的魚兒是有福氣了。”載瀲站在遠處瞧著他二人,只見幼蘭轉過身來對載灃笑道,“見著王爺也是福氣。” 載灃邀幼蘭一路向樂壽堂內走,載瀲只得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她聽到幼蘭在與載灃閑談時夸贊他道,“我阿瑪說,醇王爺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的。”載灃靦腆地笑了笑,頷首道,“代我謝過榮中堂看重,我如今雖承襲王位,也只是晚輩而已,資歷淺薄。” 載瀲不愿插入到載灃與幼蘭中間,便獨自一人走在他二人身后,忽聽見六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瀲兒,你等等。” 載瀲回身發覺是六叔,忙福身行禮,恭親王卻神色緊張地忙將載瀲扶起,他知道如今載瀲一直留住在宮中,今日特意從宮中來頤和園請安,太后必有特殊用意。恭親王無比擔憂載瀲如今被夾在太后與皇上之間的處境,也擔心皇上如今的處境,他不知該如何向載瀲提起,只得抓住片刻的間隙,向載瀲叮囑上幾句。 “六叔,您有話對瀲兒說嗎?”載瀲抬起頭去望著恭親王,見他病容疲倦,卻用力抓緊了自己的手,壓低了聲音道,“瀲兒,皇上左右大臣,皆為太后撥用。你務必記得提醒皇上,萬勿cao之過急。” 恭親王說完此話后便匆匆走遠,與載瀲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載瀲在聽過此話后更加擔憂起來,若皇上身邊的大臣皆為太后撥用,皇上的處境豈非十分危險?若皇上想要進行改革,也勢必會受到重重阻力。 載瀲心事重重地進到樂壽堂時,只見皇上已在殿內了,正與皇后和瑾妃閑敘話別,載瀲向太后與皇上請了安后便站在一旁。太后滿心喜悅地看著幼蘭與載灃一同走進殿來,不禁難掩喜悅神色,笑道,“我瞧小五兒和二丫頭也投脾氣!如今載灃年紀也不小了,是該留意下了。我那meimei…從前還托付我呢。” 載瀲見載灃頗有些窘迫,忙跪倒謝恩道,“奴才叩謝皇太后隆恩,只是奴才如今還小,尚未立業,不急于成家。” 太后卻絲毫不顧載灃說什么,她只想說自己要說的話,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看載灃,又轉頭看了看載瀲,牽起載瀲的手笑道,“瀲兒啊!瞧你哥哥謙虛勁兒,他不急,我還替你們急呢。要說起來,瀲兒也不小了,等你哥哥的終身大事落定,我就為你擇個好人選,讓你風風光光地嫁人!” 載瀲聽到此話無比抵觸,她也跪倒在載灃身邊,道,“奴才謝太后好意,只如今奴才還小,太后切勿…cao心過急!”載瀲說罷后抬頭瞧了瞧皇上,只見皇上臉色鐵青,眼眸低垂。 太后閑笑過了,也不愿再多留著皇上和載瀲,讓眾親貴與皇上告了別,便遣人送皇上和載瀲出頤和園。載瀲在東宮門外準備登車,她見皇上登了前頭的馬車,隨后皇上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傍晚的一片暮色中。 載瀲站在馬車下,反復想起今日躲在暖閣外聽到太后的那句“俟到時候,我自有辦法”,她左思右想愈發不安,她有幾句話想要對皇上說,她想勸皇上,對于康有為此人不可全信,且不能將新政推行過急,不然只可能觸及太后的逆鱗。 載瀲知道自己可能也會如剛毅等人是一同下場,被皇上斥責,且自己身為女眷,只可能會被斥責更重。但她還是決定要說,載瀲從自己的馬車前跑開,一步跨上皇上的馬車,掀開簾子坐了進去。 載湉見了載瀲,頗有些吃驚,卻也沒有趕她回去,只是淡淡問了句,“你怎么來了?” 載瀲掀起馬車前的簾子,對在前面駕馬的小太監以及孫佑良道,“走吧!”待車隊已經開動,遠離了頤和園宮門,載瀲才放心下來,字字誠懇開口道,“皇上,今日奴才無意中聽聞太后言,日后若到時候,她自有辦法。可見太后心中必是不能全盤接受康有為之法的,也想好了周全應對的辦法!雖然太后先前對變法做了首肯,可奴才還是要斗膽勸諫皇上,新政萬萬不能cao之過急,也需謹慎康有為此人,若觸及太后逆鱗,奴才唯恐皇上自身不能保。” 載湉今日已經累極了,他不想再聽載瀲說這樣的話。載湉一早就清楚太后的態度,太后從沒表示過自己會全盤接受變法,就算太后曾經做過首肯,載湉也不相信太后真的能夠接受變法維新。 而如今他只是決定讓總理衙門大臣先接見康有為,尚沒有任何實質動作,就已經屢有守舊的臣工前來勸阻,他對那些人向來沒有好感,更不指望他們能助力于新政,卻不成想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載瀲也來勸自己,讓他謹慎康有為。 載湉本就在氣太后那句“讓你風風光光地嫁人”,卻又無法發泄,因為載瀲本身只是他的meimei,他不能因為meimei的出嫁而生氣,他應該高興欣慰才對。 載湉今日臨時決定來頤和園請安,本也考慮到了載瀲的安危,他擔心載瀲害怕,怕載瀲被太后詰難,所以縱使政務纏身、舟車勞頓,他還是決定親自來到頤和園,一為親自請示太后的建議,二就是為了能保護載瀲,不讓她獨自面對壓力和危險。 而今日太后的態度已讓他感到了壓力重重,但他仍毫無懼怕,決定破釜沉舟。他希望得到載瀲的支持和理解,卻不料想,她幾次三番地發問——“康有為的話是否可以盡信?”“康有為此人不可盡信。” 載湉在極度的疲憊中越想越氣,他又想起太后那句“讓你風風光光地嫁人”來,他冷冷笑了兩聲,忽然目光直直地注視著載瀲,冷漠地問她道,“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你只想獨善其身,等著太后為你指婚,嫁給你未來的好夫婿吧?!” 載瀲聽到此話,只感覺頭頂上如被雷劈,馬車在顛簸中搖搖晃晃,她腿上的力氣一軟癱坐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皇上,她的眉頭越蹙越緊,她不敢相信皇上竟是這樣懷疑她的居心的。 載瀲終于無法控制自己從胸腔中噴涌而出的憤怒與失望,她望著眼前的皇上怒吼道,“皇上,難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嗎,難道我為你擔驚受怕,為你cao心勞累,為了你忍受你的愛妃,在你看來,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要風風光光地嫁人嗎?!” 載湉直直注視著眼前的載瀲,他從沒見過如此憤怒的載瀲,他亦后悔剛才已經說出口的氣話,可他無法收回了,載瀲氣得淚流滿面,載湉此刻半怒半悔,他一把將載瀲拉到自己懷中,他用力將載瀲按到在馬車內的座位上,想強吻上她的嘴唇,想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可載瀲此刻氣得什么也不管不顧了,她一把推開自己面前的皇上,淚流滿面地跳下馬車去,哽咽著哭喊道,“不必這么做!我知道你今晚答應了珍妃,要去看她,我不敢再耗費你半分精力!” ※※※※※※※※※※※※※※※※※※※※ 我來更新啦,還是溫馨提示大家,不要把小說當成歷史來看呀嘿嘿~ 這里是我的加工產物嘿嘿,不是歷史呀~ 再有就是,故事里的維新變法要開始啦,給他默默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