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載湉望著載瀲寸步難行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鱗次櫛比的紫禁城中,他才將自己的目光緩緩收回來,他的心已疼得麻木,連眼淚也流不出。皇后站在載湉身邊,抬頭見他的夫君神色凄凄,心中早已明白過來。皇后回想當初她勸諫載湉不要對載瀲下此狠手,甚至提起已過世的醇賢親王來為載瀲求情,卻都不能平息他當時的圣怒。靜芬一早便知道,等載湉醒悟過來,一定會對載瀲大為心疼,可到今天這一步,一切都已晚了。 于是皇后無言,只是收回目光來暗自搖了搖頭,輕聲嘆氣,載湉良久不語,待再也看不到載瀲的身影后,他才對身后的后、妃三人道了聲,“走吧。” 因今日是皇太后六旬萬壽慶典,舉宮上下無不將此視為光緒朝第一大盛事,眾人皆以最為喜慶洋溢的笑容示人。清宮內自清世祖始,便有將皇帝與皇太后的萬壽節與宮中冬至及元旦并列為宮中三大節的習慣,今年又適逢皇太后六旬耳順之年整,宮中便仿照康熙年孝惠章皇太后與乾隆年間崇慶皇太后萬壽節之成例,傾力為其大慶。 皇后今日依制著朝服,戴朝冠。身上穿朝裙、朝袍與朝褂共三件,肩上佩戴披領,披領與袖口處皆用以石青色,繡文金九龍,間以五色云紋飾,胸前掛朝珠三串與彩帨。朝冠之上以青絨為底,頂上三層,頂端承以金鳳,上綴朱緯,朱緯上又綴七只金鳳,朝冠末端又以青緞為帶,綴以珊瑚與寶石。 瑾貴人與珍貴人二人也依照位□□著朝服,每個人都不敢怠慢了半分,唯恐皇太后見了會不快。 暢音閣內已鑼鼓聲喧天,皇太后尚未駕臨暢音閣賞戲,各王府內王公貝勒們與一二品大臣卻已都云集至此,載瀲緩步挪進暢音閣時,見三層戲臺上分別懸掛“暢音閣”、“導和怡泰”與“壺天宣豫”三塊牌匾,又見對面觀戲臺中,額娘已與三位哥哥已落坐于皇太后與皇上賞戲御座旁的第一張席內。 她抬頭張望了片刻,見更遠處有慶郡王府邸與鎮國公、輔國公府邸已入座,更遠處的長廊上是大臣們的席位,而太后御座旁的席間除去額娘與哥哥們,恭親王邸與禮親王世鐸邸也已經列坐席間,載瀲見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至觀戲臺門前,便有身著紅色蟒袍,頭戴頂戴的大太監前來為她領路道,“三格格,您跟奴才來。” 載瀲略點了點頭,便跟著太監進了觀戲樓,一直走到醇邸的座位前,太監才頷首退下。載瀲將玉佩交還給額娘,婉貞福晉便拉著載瀲的手讓她坐,和藹問道,“閨女快來坐,在哪兒找著的,沒遇著什么麻煩吧?”載瀲順著額娘的手勁落座,卻突然疼得鉆心,原是坐時就會壓到身上的傷口,她忍不住喊出了聲,立時又站起身來,對額娘道,“額娘,女兒還是站著吧,太醫也囑咐了,說身上的傷口不能壓著了。” 婉貞福晉卻面露難色,她拉著載瀲的手左顧右盼,她唯恐載瀲再被太后責難了,若太后見到載瀲今日不肯落座,難保太后不會對她加以斥責,而她尚未開口說些什么,載灃卻已站起了身來拍手,示意外頭伺候著的小太監進來。 載瀲正瞧著載灃,已有小太監躬身進來問載灃話道,“醇王爺,您有何吩咐?”載灃指了指身后的載瀲,轉頭又對小太監吩咐道,“三格格身上有傷,你去尋幾塊兒軟墊子來,要足夠厚實的,給格格墊凳子上。”小太監領了命便去了,婉貞福晉才松下一口氣來。 小太監動作麻利,在皇上與皇太后升座前便回來了,將三塊外用綢緞內填棉花的坐墊鋪在載瀲的圓凳上,載瀲看著小太監將坐墊一塊一塊平整鋪在自己的凳上,見三塊坐墊上分別繡“三陽開泰”、“五蝠捧壽”和“六合同春”等吉祥話,心中不禁暗想,今日竟連這樣的細小物件兒都要整齊劃一地透著吉祥,瞬時心中更苦笑如今外間的局勢,她不知前方的戰況是否也能如此時紫禁城中的氛圍一樣祥云瑞氣。 載瀲此時再落座,便感覺身上的傷口不再那么疼了,她緩緩落座后,便也能在凳上坐得住了,載灃此時便又轉頭問載瀲道,“瀲兒,感覺好些了嗎?”載瀲莞爾一笑,對載灃道,“沒事兒了,勞哥哥又掛心我。” 載灃只含笑,并未說些什么,便回過了頭去。載濤此時坐在觀戲臺里,聽對面暢音閣里鑼鼓聲喧天,而皇太后與皇上尚未升座,戲便一直不開場,心中頗有些癢癢難耐,便轉了頭來和載瀲閑笑道,“meimei猜,今兒的戲碼兒,都是哪幾出兒啊?”載瀲知道載濤最愛聽戲,自己懂得連他一半都不如,便只說了過壽時最常點的戲碼道,“我倒是不大懂的,胡亂猜,總該有麻姑拜壽這一出兒吧?” 載濤清朗地笑了兩聲,道,“meimei倒是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麻姑拜壽自然少不了,不過老佛爺懂戲,肯定還能再點幾出兒好戲賞我們瞧呢。”載瀲見載濤雙眼期待的模樣,不禁更笑道,“哥哥這是迫不及待了!別急,今兒老佛爺萬壽節,一連賞戲三天呢,一準兒叫你看個夠!” 載瀲正與載濤閑敘,忽聽身旁席間有人低沉喚道,“瀲兒?”載瀲周身一陣觸動,令她一時僵在了原地。這個聲音仿佛就是自己的阿瑪,載瀲已有四年沒再聽到過阿瑪的聲音了,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模糊消散,而方才的聲音響起,竟一時勾起了她無數的回憶與思念。 載瀲呆滯了片刻后,才猛然回過頭去找,她知道聲音的主人不可能是自己的阿瑪,可她還是抱了一絲希望,她多么希望一回頭還能看到阿瑪寬厚的肩膀。 載瀲看見站在身后叫自己的,原是恭親王。她心頭仍是一酸,許久未見,恭親王也比從前更顯蒼老了。載瀲略垂了眉頭,她心中暗想,如今阿瑪的兄弟中就只剩六叔一人了,而他如今也這樣蒼老了。載瀲聽見額娘對自己道,“瀲兒,去給你六叔請個安吧,你也許久沒見著他了。”載瀲只低頭略想了片刻,便立時打起精神來,笑盈盈走到恭親王席間,按著規矩福身行禮道,“瀲兒給六叔請安了,恭祝六叔萬福金安、福澤康健。” 恭親王親自站起了身來,走出席間來,彎腰將載瀲扶起來道,“丫頭快起來吧,你我自家人,這些吉祥話兒不必和六叔說了。”載瀲隨著恭親王站起身來,抬頭看見他滿鬢花白,眼淚一時便奪眶而出,六叔的眉目實在與阿瑪太像了。 恭親王見載瀲哭了,心中極慌,忙讓自己的閨女若翙掏了絹子來,給載瀲擦眼淚,載瀲不敢勞動堂姐,便自己連忙用手擦去了。恭親王才開口道,“傻丫頭,今兒是什么日子,你還敢掉眼淚,不怕皇太后瞧見了嗎。”載瀲明白六叔的用心,便立時破涕為笑,她抬頭見六叔眼中也有淚,便連忙笑道,“六叔!說好不哭的,那您也不能哭!” 恭親王點了點載瀲的腦門,才對她道,“丫頭,先前你受了不少苦,我見你消瘦成這樣…方才竟連坐也坐不下,我都看在眼里呢。六叔心里頭明白,皇嗣絕非為你所害,雖然今日提起此事不妥,可我也只能在今日見到你…”載瀲抬頭望著恭親王的雙眼,回想起往事又忍不住悲痛,便示意六叔不要再說了,恭親王卻仍舊繼續道,“瀲兒,你阿瑪從前囑托過我,叫我在他去后庇護你們兄妹,可我食言了…不僅不能庇護你,還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 載瀲再也忍受不住,在她一步一步走近皇上的過程中,她知道六叔在朝上是何其為難啊,被太后利用卻又被太后覬覦打壓,多年來賦閑在家,如同從前的阿瑪一樣如履薄冰、謹小慎微,如今因逢戰事,才獲皇上重新啟用,回到軍機處任軍機大臣與領班總理衙門大臣,可載瀲望著他花白的鬢發,心想他年輕時的雄心壯志恐怕也早已隨風塵而去了。 載瀲心中酸澀難耐,眼中的淚從眼角漱漱落下,她忙用手去擦干了,轉頭對恭親王努力笑道,“侄女兒心里都懂,六叔自有為難之處。六叔如今才重回中樞,自不敢再有行差踏錯之處,更何況是我罪孽深重,皇上罰我,我是罪有應得,六叔不必心疼。” 恭親王聽罷后心中酸澀更甚,他用寬厚的手掌攥緊了載瀲的肩頭道,“瀲兒,在六叔面前,你可以放心說真話。”載瀲卻不愿再因皇嗣之事牽連恭親王,于是便笑道,“六叔,不必說了,侄女兒決定要承擔的事情,就不能出爾反爾。” “瀲兒…”恭親王漸漸放了手,最后只是又問了句,“那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載瀲垂了眼眸去,卻淡笑了笑,她并未回答恭親王的問題,而是道,“六叔,我已答應了額娘,等太后的萬壽節一過,我就隨著六哥去天津。在那兒養傷,總比在這兒的好。” 恭親王心里心疼載瀲,在靠近是非漩渦的京城里受了太多傷害,他目光深沉地望著比從前更加瘦弱的載瀲,縱然不舍也擔憂,卻還是道,“也罷,離這兒,離他,都遠些吧。” 載瀲別了恭親王,才回座位,便已聽得殿外傳來內監的高唱,“圣母皇太后駕到——皇上駕到——”載瀲忙扶了身前的桌面站起身來,隨著眾人走出席間,站到席前一步,載瀲透過身前的玻璃,見太后今日外穿朱紅色緞地繡蘭花團壽氅衣,內穿紅納紗百蝶金壽紋旗裙,頭戴銀鎏金點翠花卉紋紅絨鈿子,周身上下皆露祥和喜氣之意,載瀲又瞧見皇上與皇后兩人左右簇擁著太后緩緩而來,瑾貴人、珍貴人與榮壽公主等跟隨在后。 眾人皆笑,唯獨皇上表情凝重,載瀲看見了皇上的神情,心中自知他擔憂外間戰局,卻只是將目光很快斂回了,只言未發。 待太后與皇上入暢音閣觀戲樓中,席間所有王公貴族與大臣官宦皆齊齊跪倒,載瀲也隨著身前的額娘與兄長而跪,面無表情地叩頭,內心麻木地背誦早已爛熟于胸的祝壽詞, “天佑圣母,錫之大年,逢歲之陽,琪祥敦祥,猗歟母儀,翼我兒皇,其仁維何,如堯如湯,蠲租發帑,以恤民勞,其文維何,崇儒禮賢,奎章藻耀,云漢在天,其智維何,明燭萬里,中外一家,宮府一體,自普天而率土兮,咸浹髓而淪肌,茂矣美矣,薦嘉祉兮,唐矣皇矣,純嘏爾常,大矣孝熙,兒皇之思,以天下養,永奠此基,累印若綬,飏拜稽首,壤歌衢謳,逮及童叟,章荷天衢,迄于期頤,恭祝圣母萬壽無疆,孝思共仰當陽。” 載瀲背完祝壽詞,才感覺胸口能透過一絲氣來,她不知為何,眼里已噙滿了淚水,許是想起外間的戰局,仿佛聽到炮火聲隆隆,想起自己的阿瑪生前曾巡閱的北洋水師仍在與敵人交戰,而此時,眼前的人們卻在傾盡所能地慶祝。 載瀲覺得諷刺,卻不知這樣的想法能向誰訴說,她知道別人一定會罵自己大不敬與荒唐,可她還是無法忍住心中的悲憤。載瀲情不自禁地望向了遠處的皇上,她見他仍舊在喜悅歡笑的人群中愁眉不解,載瀲為他感同身受,卻只有苦笑,不禁低頭暗想,無論周遭有多少人,有多熱鬧,也只有他們二人總是心意相通,可唯獨只有皇上不相信,自己自始至終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樂而樂。 太后的笑聲從頭頂上方傳來,載瀲忙壓低了頭,怕太后注意到自己的情緒,而后才聽太后笑意盈盈的聲音道,“都起來吧,賞戲!” 載瀲自始至終低著頭,在靜心與瑛隱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退回到席間落座,太后點了麻姑拜壽、御碑亭與龍鳳呈祥,太后點了點頭后,李蓮英便擊掌示意對面的戲臺上開鑼。 霎時間暢音閣便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喜慶氛圍中,臺上戲子們各擅勝場,唱念做打皆惟妙惟肖,臺下的親貴大臣們舉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載瀲便坐在人群中,努力地灌醉自己。 載瀲喝得意識恍惚,更感覺胃中一陣翻騰,卻忽聽額娘喚自己道,“瀲兒,該給太后拜壽了。”才強撐著桌子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跟在額娘與兄長身后,一步一步向太后與皇上走去。 各王府拜壽時侍從們不能跟隨,沒了靜心與瑛隱,載瀲便只能自己跪倒在地,她跪倒后仍感覺身上傷口作痛,卻只能咬牙忍下,不能表露分毫。 載瀲從女官手中接過酒杯,舉杯高過頭頂,跟著額娘與兄長一齊開口道,“奴才等恭祝圣母皇太后六旬萬壽無疆,福壽齊天,恭祝大清國國泰民安,江山永固,福澤萬年!” 載瀲感覺自己的眼眶發熱發燙,心里的痛幾乎要勝過了身體上的痛,她合起雙眼來,高高舉杯,仰頭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載湉坐在高處,低頭望著跪在身前的載瀲吃力地跪倒,聽著她說漂亮的吉祥話,心里早已疼痛麻木得不知滋味,他這一天為給太后祝壽,已經整整一日不知外間戰況了,他想到日軍已在花園口登陸,大連與旅順也危在旦夕,日軍正日益逼近北京,局面也正愈發不可收拾,載湉心中的焦急與悲憤便無所不往。而另一路日軍正向盛京進攻,他每每思及此處都感覺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寐,因為盛京是大清的龍脈所在之地,那里埋葬著□□皇帝與太宗皇帝的英靈,若盛京遭日軍鐵蹄肆意踐踏,他又以何顏面面對天下黎民百姓呢? 載湉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真正聽進去,那些漂亮的吉祥話令他厭煩,他感覺心里焦急不安,想去問是否有戰報,卻不能離開此時所在的位置,外頭縱然有戰報,軍機大臣也絕不敢貿然進入來報,他深深明白,所有人都怕觸怒了正在祝壽的皇太后。 載湉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載瀲的身上,他看著載瀲吃力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額頭上已疼出了一層汗,他看出載瀲是喝醉了,連站也站不穩,雙眼失神。他心里又為載瀲狠狠疼了一瞬,他想知道她身上的傷是否好些了,想知道她是否與自己有著相同的感受,想知道她是否還恨自己,可今日合宮同歡,共慶太后六旬萬壽,這些與祝壽無關的話,他一句也沒有問。 載瀲回了席間后,才終于感覺如釋重負,這一日下來,所有的流程規矩,所有的祝壽辭章,她終于都不必再牢記了,她終于都做完了。 載瀲仍舊愣愣坐在席間發呆,忽聽太后又笑意盈盈叫載灃道,“載灃,你過來!”載瀲聽見太后喊自己的哥哥,才猛然回過神來,不禁忙抬頭去看,才見太后身邊站著名朝廷官員,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身邊還有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太后正牽著那女孩兒的手,載灃也正一步一步向他們走去。 載瀲不能看清太后的表情,卻聽到太后對載灃笑道,“載灃,這是榮祿家的二丫頭,她從前進宮請安,你們曾見過的,你還記得她嗎?”載瀲留意到瑛隱一直惶惶不安地望著載灃,載瀲便立時領會了她的心事,載瀲拉過了瑛隱的手來,拍著她的手道,“丫頭,我在呢,你就放心,我不會讓他負了你。” 載瀲見載灃抬頭看了那女孩兒一眼,便又躬身向太后回話道,“回太后,奴才不記得了…還請太后恕罪。” 太后卻爽快笑道,“你何罪之有啊,既然不記得了,那今兒個,可就算是認識了!”太后話畢后仍舊放聲而笑,榮壽公主也走出來兩步對載灃道,“小五兒,你可是好福氣,榮祿大人家這個二丫頭,太后可是喜歡得緊,今兒特意叫你們認識,可見皇額娘疼你呢!” 太后松開了女孩兒的手,拍了拍她的背,她便含羞地上前了一步,向載灃福了身道,“奴才蘇完瓜爾佳幼蘭,給醇王爺請安了,見過王爺。”載灃見狀也忙拱手回禮道,“姑娘不必拘禮,在下載灃。” 載瀲聽后,心中覺得別扭,心想自己的哥哥何需向大臣的女兒自稱“在下”,無非是礙于太后的情面。載瀲不禁又想起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問題,為何所有人都怕太后,又為何所有人都在她的cao縱之下呢,就連皇上,也不能例外。 載瀲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她回頭看見瑛隱已是愁云滿面,不禁暗想,瑛隱與自己的境遇竟會如此相似,只是她不能得到的,她一定會幫助瑛隱得到,縱然瑛隱只是府里的奴才。 載瀲回過頭來長嘆了聲氣,思緒清空后不禁又想起外間的戰局,便更加不愿見太后與親貴朝臣們在此把酒言歡,她知道瑛隱此時也一定不愿意再看眼前的一切,便側了身子,去對額娘輕聲道,“額娘,女兒在這兒坐得心口發悶,想去外頭走走,透透氣。” 婉貞福晉見載瀲已起了身,忙道,“外頭若冷了,就快點兒回來。”載瀲含笑點了頭,便只帶了瑛隱一個人,從觀戲臺的另一側走了出去。 ======= 瑛隱一路攙扶著載瀲一言不發,載瀲側頭瞧了瞧她,見她眼眶都已經泛紅了,眼淚就正在眼眶里打轉兒,便忙拉著她走到了暢音閣外無人處,用手絹給她擦了眼淚,心疼道,“傻丫頭,今兒是什么日子,你還敢掉眼淚?若叫別人瞧見了,你不要命了嗎…” 瑛隱聽過載瀲的話后,情緒更加崩潰起來,她驟然跪倒在載瀲面前,扯著載瀲的衣袖哭訴道,“格格!奴才不敢,奴才更不敢連累格格!奴才也知道自己身份,是咱府上奴才,是老王爺和福晉看得起奴才,才叫奴才來伺候格格的,奴才自該一輩子伺候格格,怎還能癡心妄想,貪求王爺的垂憐呢…奴才自己也知道,王爺對奴才,根本就沒上過心,最多也只有一點兒可憐的同情罷了。” 載瀲忙扶瑛隱起來,替她擦干了眼淚,拉著她又往離暢音閣更遠的地方走,等到瑛隱不哭了才道,“丫頭,你知道嗎,我的五哥,他最和別人不同了,他表面上看起來什么都不說,可他心里卻什么都懂…我從小兒就知道,我這個三個哥哥里頭,我唯獨不能去猜他的心思,因為我猜不到。” 載瀲停下了腳步,轉頭注視著瑛隱的眼睛道,“所以你,也不要去猜他的心思,更別這么悲觀地想。他不對你說,不代表他心里頭沒有。” 瑛隱聽罷后,似乎瞬時明白了什么,她抿著嘴唇向載瀲用力地點頭,載瀲才笑道,“更何況我還在呢,你怕什么?他是我哥哥,不是別人,我不會棄你不顧的。” 載瀲走至寧壽門外時,忽聽見身后傳來有人跑來的腳步聲,尚未回頭去看,便已聽到有人喚道,“三格格!” 載瀲才站定腳步,轉頭去看,見身后有人正追過來,一時間沒想起來人是誰,待細看了片刻后,才想起來,一路追過來的人原是慶郡王的幼子載扶。 載瀲曾被慶郡王長子載振擄走過,她心里一直不能忘記載振對自己的傷害,也對載扶沒有好感,此時便連笑也笑不出來。載扶終于追上了載瀲,尚未喘平氣息,便開口問道,“三格格為何急著要走?” 載瀲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道,“勞扶二爺記掛了,我在里頭覺著悶,身上不舒服,便出來走走,透透氣。扶二爺找我有什么事兒嗎?”載扶站直了身子來,望著載瀲的眼睛,幾番欲開口,卻又猶豫了,載瀲見狀便轉身要走,載扶才又追上了載瀲忙道,“三格格留步,我只想問問…格格身上的傷好些了嗎?我方才見格格連坐也坐不下。” 載瀲停下了腳步,猛然轉過身去面對著載扶,輕笑道,“扶二爺這是在關心我?當年若我死在貴府上,就不會有后來的波瀾,皇上不會譴責令兄,慶王爺也恐怕早已升遷至親王了,扶二爺就不恨我嗎?” 載扶卻蹙了眉,自始至終望著載瀲的眼睛道,“原是我兄長錯在先,我…我怎能反過來恨格格呢。”載瀲聽后輕笑,沒想到載振的弟弟竟能如此想,便緩緩道,“我身上的傷好多了,太后遣了太醫到醇邸上,扶二爺不必掛心。” 載扶略點了點頭,忽神情愧疚地問載瀲道,“從前我雖與格格不算熟識,卻也知道格格性情爽朗活潑,在我們兄弟姐妹間是與眾不同的,可如今…我許久不見格格了,卻見格格性格消沉,整日里一個人悶悶不樂的,載扶冒犯問格格一句,格格究竟為什么性情大變至此?莫非…是因為我兄長從前的傷害?若因兄長的緣故,載扶今日在這里,給三格格賠罪了。” 載瀲忽然感覺感懷,當年載振傷害了自己,無論是載振還是慶郡王,沒有人真正向自己賠過罪,轉眼過去這么多年,竟是慶王府上年紀最小的載扶來向自己道了歉。 載瀲想著載扶的問題,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究竟是為了什么性情大變呢?因為與皇上的分分合合嗎,載瀲想是因為如此,卻又更不止于如此,在她走近皇上的每一天里,她懂得了太多從前絕不會懂得的道理,她讀懂了皇上眼中有關家國天下的夙愿,卻也在皇上失落時讀懂了他被掣肘控制的無奈。她更在阿瑪去后,日復一日地更加體諒阿瑪的苦心,更明白他曾經為何要如履薄冰,明白他想要保護他們兄妹的決心… 正因為如此,為了自己阿瑪臨終前的遺愿,為了在阿瑪去后能彌補自己曾經的不懂事,她不顧一切地保護著皇上,為了自己,也為了阿瑪,她希望皇上能永遠不受傷害,像阿瑪所希望的那樣,可她所做的一切卻始終沒能換來皇上的一份理解與信任。 載瀲默默回想著這些年里發生過的事,不自覺間眼眶已紅潤了,她立時去擦眼里的淚,向載扶笑道,“不是因為令兄的緣故,扶二爺不必自責了…我也要謝謝你,慶王府上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些話。” 載扶滿眼擔憂地看著載瀲,直到載瀲已要走了,他才忽然開口又道,“我知道我沒資格再細問下去,或許澤公…他才能懂得格格一二的心事,只是我忍不住想說,皇嗣一事,人人都說是格格害了皇嗣,可我…并不相信!” 載瀲背對著載扶,輕聲嘆了口氣,道,“扶二爺,謝謝你愿意相信我,可你不要再追問下去了,這樣對你我都不好。” 載瀲快步離開了,再沒有回頭去看載扶是否還在原地,待她已出了寧壽門,才見寧壽門外有諸多軍機大臣正神情焦急地來回走動,卻又不敢踏進寧壽宮的大門。 寧壽門外的軍機大臣見載瀲出來,有些人認得她,卻也有些人并不認得她,便只是頷首向后退了半步。載瀲見軍機大臣們各個神情焦急,面露難色,便走上前去主動開口問道,“大人們可是有戰報要奏?” 幾名軍機大臣面面相覷,沒想到載瀲會問起此事,可眼下情況緊急,也已顧不得許多,便有軍機大臣答了載瀲的話道,“正是,我們才接到戰報,大連陷落了!…” 載瀲一時間只感覺心口劇痛,她沒想到自開戰以來,聽聞的皆是令人大挫士氣的消息,載瀲感覺周身上下瞬間冰涼無比,眼前所見也開始天旋地轉,她的心跟著軍機大臣方才說出的話一起顫抖,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道,“必須要趕快讓皇上知道才行!前方戰機瞬息萬變,須由皇上決斷,一刻也耽誤不得。” 軍機大臣唉聲嘆氣,連連搖頭道,“可現在又該如何是好!太后在里頭祝壽,我們怎敢進去壞了太后的興致呢!” 載瀲望著眼前的幾名軍機大臣,感覺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起來,她想了許久該要如何是好,面對這樣的噩耗,她不能裝作仿佛沒聽見過一樣,可是她也不想再去愚蠢地頂撞太后了。 載瀲思索了良久,忽想起一個人來,她便立時對眼前的軍機大臣們道,“大人們別急!此時或許還不能讓萬歲爺馬上知道此事,可我會想辦法,把消息帶給恭親王,只要恭親王知道,一定會有對策的。” 軍機大臣們面露喜色,雖尚有人不知該如何稱呼載瀲,卻也千恩萬謝道,“若能將此訊傳予恭親王,亦能解我們燃眉之急!” 載瀲來不及再多說些什么,便飛奔著向回跑去,絲毫不顧身后的傷,瑛隱在載瀲身后追著,連忙喊道,“格格您慢點兒,您身上還有傷沒好呢!” 載瀲卻只顧著方才軍機大臣所托,根本無暇顧及瑛隱所說,載瀲匆忙跑回席間后,連額娘都仍未見,便徑直入了恭親王府的席,見了恭親王后,便立刻將方才軍機大臣所說“大連陷落”一事轉達給了六叔。恭親王神情俱驚,不由分說已悄然離席,從另一側回廊出暢音閣,照載瀲所說的位置去見了在外等候的軍機大臣。 ======= 當日晚間,各王府親貴已在宮內休息,大臣們均已出宮,載湉才回養心殿,便見恭親王與幾名軍機大臣等候在遵義門外,便忙急問,“有戰報否?” 領頭的軍機大臣面露難色,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如實回報,載湉見軍機大臣的模樣便怒氣難遏,怒吼道,“如實回答朕!若有遲報、漏報、謊報者,立即革職,遣回原籍,永不敘用!”領頭的軍機大臣聞后更是面如黃土一般,跪倒哭答,“回萬歲爺,確有前方軍報…大連灣陷落了!” 載湉聞訊后,倒抽一口涼氣,立時僵在了原地,他心中劇烈絞痛,片刻后連連倒退了兩步,勢若昏厥,王商與寇連材忙上前將他扶住了,恭親王見狀也忙上前道,“萬歲爺珍重圣躬!李鴻章下令不許北洋水師再出海迎戰,命水師各艦開至威海衛躲避,眼下局勢復雜,旅順危在旦夕,還請萬歲爺圣斷親裁!” 載湉站穩后聲淚俱下,對眼前軍機大臣道,“無論如何也要守住旅順,不能再使日軍向內陸進發。”眾軍機磕頭領命,心中卻也都驚懼難安,不知這場戰爭的走向最終究竟會是如何。 眾軍機退后,恭親王仍留養心殿,載湉問恭親王道,“王爺既一早得知了戰報,為何遲遲不報?”恭親王如實回道,“奴才內心惶恐,不敢打擾了皇太后的六旬萬壽。” 載湉聽到恭親王如此的答復,心中的悲痛與憤怒已難以按耐,他的淚已流了滿面,思及祖宗與江山社稷,再想到如今宮中的萬壽慶典,他感覺如有油煎。載湉低垂了目光,望著站在自己下方的恭親王道,“六叔,朕的難處,又能向誰訴說一二呢…” 恭親王立時跪倒叩首,聲音也已哽咽,他望著眼前年輕的皇帝,思及皇太后,已是任何話都說不出了,只聲嘶力竭地喊道,“皇上!…” 殿內只聞叔侄君臣二人的哽咽與長嘆聲,殿內昏暗,只有一站微微燃著的燭燈,光暈落在載湉臉上,將他臉上的淚痕照得格外清晰,過了許久載湉才重振了精神問恭親王道,“王爺又是如何在慶典上脫身,提前得知戰報的?” 恭親王便仍舊如實答,“是載瀲來告訴了奴才。”載湉心中大驚,當下便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可片刻后卻又覺得載瀲是能懂得自己想法的人,和宮中其他女子都不一樣。載湉回憶起在頤和園中載瀲對自己的一番表白,他更感覺心痛,一直以來載瀲都堅定不移地選擇站在了自己的身邊,可自己卻用一次一次的傷害來回應了她的真心。 載湉想至此處更感覺悔不當初,他想起今日各王府親眷們仍住在宮內,心里才重新燃起了些希望,便喚了王商過來道,“你去替朕看看她,看看她的傷都好些了嗎?”載湉說出此話時聲音極低,連他自己都不忍心回憶起曾經對載瀲做過的一切。 而王商卻蹙眉回話道,“回萬歲爺,三格格已經走了…是跟著洵六爺走的,太后準了醇賢親王福晉的請,允了六爺先帶三格格走,后兩日的戲,便也不賞了。”載湉聽后心中大慟,如今連想見載瀲一面都已不能,他想起載瀲白天時對自己的回避,躲開自己伸出的雙手,他想載瀲如今是該有多恨自己啊… 可載湉仍舊抱了一絲希望道,“他們回府了?那你便替朕去府上瞧瞧她。”王商跪下回話,連頭也不敢抬,道,“回萬歲爺!奴才聽內務府報備,說三格格是跟著洵六爺去天津養傷了!…” ※※※※※※※※※※※※※※※※※※※※ 因為后文不像前文那樣輕松好寫,所以現在想做到周更,要比之前更加努力才行。但我愿意去做,更新完上一章后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接著碼字,為了能不要間隔太久更新,今天終于可以發出來了。 我真的很希望能在下面看到感想和留言,因為這是我最大的動力,真的真的,所以如果你喜歡這篇故事,希望能讓我看到你來過這里! 另,感謝一直以來在看這篇故事的人,真心感謝。我一定會認真寫完它,給他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