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痛
深夜里的太平湖畔仍舊寂寂的,初夏的夜里連蟬鳴也沒有,唯有的一點聲響也被漢白玉石欄內的水聲丁冬掩蓋了,白天里僅有的一點暑意更隨著日頭西下一起消散干凈,湖周漆黑,只有醇王府大門上掛著的大紅燈籠驅散開了府門外的分寸黑暗,而四周也只剩冷。 此時太平湖畔的醇王府內卻已是人聲鼎沸,所有人都沉浸在驚懼與不安當中,這座府門內的所有人都怕為皇嗣之事喪命。依照皇太后與皇上傳旨,載灃忙更換了親王補服與頂戴花翎,攜兩個弟弟與載瀲兄妹共四人即刻入宮,因事關重大,跟隨者包括醇王府總管家、各院管事、各房管事共數十人。一路上載瀲默默無言,為免哥哥問起來她不知道如何答話,她便跟著榮壽公主同車進宮,并未與自己的哥哥們同車。 馬車自東華門入宮,停于東六宮外的內左門,載瀲一路上跟著李蓮英與榮壽公主,待眾人走過了端凝殿,來到東六宮外的長街上,載瀲就已經聽到了景仁宮內傳出熙攘嘈雜的腳步聲與呼喊聲,她略放慢了腳步,瞧見許許多多的太監宮女為太醫們打著燈籠,在長街上來來回回,焦急神情流露于色。 載瀲感覺心跳得異常沉重,每一聲跳動都似乎要沖破她的胸膛,珍嬪的孩子沒了,這明明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可今日她卻要假裝坦然地來面對這一切,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做的”。 載瀲回過頭去望著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太醫,聽他們說著珍嬪腹中皇嗣已不能保的話,她突然變得呆滯,想哭卻連眼淚也沒有。長街上人來人往,沸反盈天,太監們手持著燈籠,腳步匆匆,而長街兩側排隊站立著的侍衛們則手持火把,將漆黑一片的長街照亮。載瀲忽然放慢了步子,后面一路跟著的載濤突然沖上來,拉著載瀲高聲問道,“瀲兒你告訴我,這根本不是你做的對不對!” 載瀲忽然從失神中回過神來,她掙脫開了身后的載濤,繼續加快了步伐往前走,略笑道,“哥哥一直聰明,可惜這次卻猜錯了,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哥哥覺得若不是我做的,我會認嗎?”載濤仍往前跑追著載瀲,繼續拉住她不肯放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載瀲猛地停住了步子,轉身望著載濤,蹙著眉望他,冷冷開口笑道,“哥哥憑什么不相信,憑什么認為我是個好人?哥哥根本不了解我,我恨...我恨珍主子,更恨她腹中的孩子!哥哥不是第一個就察覺到我對皇上情意的人嗎,怎么到今天卻糊涂了。” “瀲兒...”載濤緊緊攥住載瀲的手慢慢滑落,他望著眼前的載瀲,一時雙眼含著淚,淚光里映滿了長街上熊熊燃燒著的火光,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載瀲望著身后的載濤,心里絞痛得厲害,可她不想牽連自己的哥哥們,便轉過身去冷冷道,“我本就不值得哥哥們信任,自己做的孽要自己償。哥哥別擔心,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算計,哥哥們從始至終都不知道,太后和皇上不會牽連哥哥們的。” “載瀲。”載瀲的身體被人用力拉向了前方,她腳下踉蹌了兩步后才站穩,她抬頭去看,才發現是榮壽公主使勁拉著自己向前跑,她站直了身子去問,“公主何苦這么急,奴才既要認了,就不會臨陣脫逃。” 公主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趁身后的人還沒有跟上來,忙轉過頭來對載瀲低頭道,“瀲兒,原是我對不住你,知道皇額娘有如此打算,卻不能救你。”載瀲望著眼前的榮壽公主,竟一時覺得她們二人是如此的相像,一個守在太后身邊不忍看太后心疼,而另一個則守在皇上身邊不忍看皇上為難,她們兩個人也經常因此而陷入了兩難。 載瀲知道皇上與太后的相對之勢已是昭然若揭,可她卻并不恨榮壽公主,甚至更生出幾分理解來,載瀲緩緩闔了闔眼,她淡淡笑了笑,心底只覺得悲涼,她們兩個人,從來都是無可奈何。 載瀲掏出自己的絹子來,替公主擦去了眼角邊溢出來的淚,輕笑道,“公主要怎么保護奴才呢,老佛爺下定的心腸,公主怎么能扭得回呢。”榮壽公主聽了以后只顧著哽咽,眼里的淚卻越流越多,她自己用手背胡亂擦去了,卻仍不說話,載瀲卻忽爽朗對她笑,“從前皇上選秀的時候,是公主拿自己的絹子替奴才擦淚,如今也輪到奴才了。” ========== 載瀲跟著榮壽公主與李蓮英等人進了景仁門,垂首不語地繞過門前一座石影壁,只見景仁宮內亮如白晝,人頭攢動。前院里的明間正殿里宮燈燃得正旺,將殿內許多翠繞珠圍的命婦格格們的影子都投在窗上。景仁宮前院東西各三間配殿,殿前跪著珍嬪景仁宮內的所有太監與婢女們,他們都跪在地上低頭叩首,一言不發。后院里斷斷續續傳來珍嬪慘烈的叫喊聲,距離雖遠可聽起來卻依舊無比清晰,聲聲入耳無不令人撕心裂肺,直搗心腸。 載瀲抬眼去瞧,見景仁宮歇山頂上排列的黃琉璃瓦斑駁古舊,房檐角上立著的五只飛禽走獸更顯得肅殺,院內的氣氛令載瀲感覺窒息,連呼吸都不能通暢。 載瀲的雙腿忽然一軟,連站也站不住,她不敢去見她的皇上,在這樣的情景下。載瀲倒在身后的石影壁上,任周圍的人同自己說什么都聽不真切,載瀲還沒抽回自己的心神來,卻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連耳垂上帶著的一對東珠瑪瑙都被甩落了。 待她清醒過來時,竟見是珍嬪宮里的戴恩如沖上來打了自己,而此刻的戴恩如正被身后一群太監侍衛們抱著攔著,他卻仍舊吼得聲嘶力竭,拼了命要沖上來。 載瀲怔忡地望著眼前的戴恩如,聽他的咒罵與嘶吼響徹了整座景仁宮,“什么王府里養尊處優的格格,我看就只是個惡毒下賤的毒婦!你竟然還敢過來!從前為了幾張照片,你就到老佛爺跟前兒嚼舌根子,害得我們主子無辜受罰!如今是我們主子信任你!才讓你進宮來給她做伴兒,你卻趁機毒害她腹中皇嗣!你這樣惡毒心腸的賤人,萬歲爺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眷顧你的!你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醇賢親王在天之靈都不會瞑目!” 載瀲捂著自己被戴恩如狠狠扇了一巴掌的臉,看著他此時如此瘋魔,心中的悲痛卻一點不比他少。戴恩如此時還能如此發泄,可是她卻不能。 “你放肆!”載瀲忽被一聲怒吼驚嚇,轉頭竟瞧見載灃從人中沖了出去,狠狠抽了戴恩如一巴掌,打得他唇齒間都流了血,厲聲喝他道,“不要狗命的奴才!誰給你的膽子污蔑三格格!又是誰給你的膽子詛咒醇賢親王在天之靈的!” 李蓮英見狀,情急之下忙沖上去,攔下了載灃道,“醇王爺千萬別為一個奴才動怒,宮里出了這樣以下犯上、狗膽包天的奴才,都是奴才的錯兒,奴才來懲處他,王爺千萬別臟了手。” 李蓮英忙揮來身后跟著一眾小太監,指著戴恩如蹙眉道,“這是瘋了,給他綁了,關到景仁宮后頭暗房里去,要是太后和萬歲爺要問話兒再押他出來,若沒別的事,給我看好了他,捂嚴了他的嘴!別讓他辱了各宮主子的耳朵!” 李蓮英吩咐完,竟轉過頭來“撲通”一聲跪倒在載瀲面前,掄圓了手開始自己掌自己的嘴,掌過了嘴又磕頭請罪,“三格格您恕罪!那千刀萬剮的奴才敢打了主子,奴才只好以此謝罪了!” 人人都道李蓮英世故圓滑,載瀲今日才領教,自己明明已是太后刀俎之下的魚rou,何需他風光無兩的大總管自己掌嘴謝罪,他無非是顧及在場的載灃與榮壽公主,在這么多親貴面前,他不能失了他大總管的面面俱到。 載瀲心如死灰,她自己知道今日面對自己的將是什么,連陪李蓮英演戲的興致都沒有,只道,“此事與大總管無關,大總管快起吧。” 殿內的人聽見了殿外的叫罵,崔玉貴同著寇連材忙從殿中跑出來,二人打了景仁宮門上的竹簾子,一路小跑出來見過了載灃與榮壽公主,崔玉貴便急忙道,“公主可算是回來了,老佛爺都等急了。” 榮壽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皮不自覺地顫了片刻,她下意識去拉載瀲的手,卻發覺自己的手竟也跟著一起抖。榮壽公主清了清嗓子,努力鎮定道,“好,人我傳到了,二總管前頭請吧。” 載瀲也在公主的清厲的聲音里漸漸清醒過來,她慢慢站直了身子,將一直捂著臉的手放下來,她目視著眼前景仁宮藍底金字的牌匾,她知道今日她來這里,是要解皇上的難題,是要護皇上的周全,若能以一己之力避免皇上與太后間的矛盾,載瀲竟覺得自己的犧牲值得,也忽然覺得不那么怕了。 載瀲跟著榮壽公主踏上眼前五級臺階,景仁宮明間正殿外的寬闊月臺上卻無一人,寇連材替他們掀了簾子,載瀲便跟著公主進了正殿,抬頭時正瞧見殿內高懸一副“贊德宮闈”四字牌匾,上有高宗乾隆皇帝的御筆之寶。 載瀲見里間的太后與皇上正襟危坐,立時低下了頭,腦中卻想,如今的宮闈亂象卻不如乾隆爺所期。 崔玉貴在前頭領路,進了明間正殿內后,一路過了兩道鏤空落地垂花罩,直走到太后與皇上的面前才停下了步子,頭也未曾抬過便跪下回話道,“回太后、萬歲爺的話,三格格到了。” 載瀲跟在崔玉貴身后,瞧瞧抬起頭去瞧了瞧前頭,見太后此時正正襟危坐在一把烏木七屏卷書扶手椅上,皇上也正坐在太后身邊,太后身上披著一件姜黃色的蘭花團壽紋斗篷,而皇上則穿著一件極為簡單的藏藍色圓領袍,他手中握著塊籽玉雕龍墜,不斷在手中摩挲,他目光低垂,若有所思。 殿內極為安靜,載瀲跟著崔玉貴一起跪了,她輕輕叩頭,甚至能聽見耳邊戴著的一串紅珊瑚珠落在磚上的叮咚聲,載瀲定了定自己的心神,緩緩開口問安,“奴才參見太后,參見皇上,恭請太后皇上圣躬安康。” 皇上半晌都不說話,太后見皇上遲遲都不肯開口,才率先開口道,“你抬起頭來。”載瀲沒有起身,仍舊跪在地上,只是緩緩將頭抬起來,卻又不敢去直視眼前的太后和皇上。 殿內的氛圍格外壓抑,令載瀲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她仍跪在原地,只聽太后道了句,“把人領上來。”而后便聽到殿外一陣嘈雜,一個人被繩子五花大綁著押進殿來,他由四五個侍衛按在地上,硬生生跪倒在載瀲的身邊。 太后抬手示意了李蓮英,李蓮英便上前去將塞在那人嘴里的布團扔了,載瀲聽見身邊的人開始劇烈地喘息,就像是被憋悶了許久,他等不得自己將氣喘勻了,便嘶吼著哭訴道,“格格啊!您可是害慘了奴才!奴才是為您做事,如今東窗事發了,您可不能棄奴才于不顧啊!” 載瀲聽了他的聲音,便知道跪在自己身邊的是自己府上的阿晉,她仍舊跪在太后與皇上的面前,連看都不看身邊的阿晉一眼,只垂著眼睛對太后與皇上道,“太后、皇上,這個人是奴才府上的阿晉,他一直為奴才做事,現在他既然已經招了,奴才所做的一切也已經敗露,奴才認罪,只等太后與皇上發落。” 太后端坐在高高在上的寶座之中,俯視著跪在自己腳下的載瀲,竟被載瀲這一番話驚到了,她不敢相信,向來最在意皇上對自己看法的載瀲,今天竟會毫無反抗地認下并非自己所犯下的罪責。她仔細地看了看跪在下面的載瀲,竟不敢認她就是載瀲,原先的載瀲,因為皇上對她的誤會,可以冒著大雨跪在養心殿外求見,可如今怎么會毫無掙扎地就將罪責攬下了呢? 太后甚至在想,她為了讓載瀲認罪所準備的那些手段,還沒有用,就已經沒有必要了。她想,自己在后宮與前朝沉浮了許多年,竟也是第一次見到載瀲這樣的人,愿意一聲不吭地替自己扛下罪名。 “太后,”太后還沒有開口說話,太后身邊侍立著的慶王府四格格便開口道,“奴才從前進宮,總瞧見這個奴才在宮中來往,原先只以為他是為了伺候三格格車馬,卻沒想到他竟用如此卑鄙險詐的手段謀害珍嬪腹中皇嗣,實在該殺!” 阿晉一聽四格格的話,立時慌亂起來,他雙手被綁在身后,卻仍舊跪著向前挪了兩步,拼命磕頭哭求道,“太后!奴才是受人指使,奴才是身不由己的啊!奴才卑微,入府做人奴才,怎敢不聽人指使呢?!” 載瀲跪在阿晉身旁,聽他如此說,忽怕極了他會胡亂攀咬自己的兄長們,本已決心承擔下所有罪名的她突然轉頭怒目瞪著阿晉,厲聲道,“你雖入醇王府當差,可你是我的奴才,只聽我一人指使,和旁人都沒有關系!在太后皇上面前,你若敢隨意攀咬我府上兄長,就是欺君死罪,你想清楚后果!” 阿晉扭頭,卻不敢用正眼去瞧載瀲,他心虛至極地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立刻轉向太后與皇上磕頭,連連哭求,“皇太后皇上明鑒,奴才入醇王府當差,本是馬房小廝,后被七爺調到三格格跟前兒,專門伺候三格格的車馬,從此后只伺候三格格一人!此次奴才犯下這滔天的罪行,也是聽三格格一人指使,與醇王爺無關!還請皇太后皇上看在奴才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的份兒上,饒奴才不死吧!奴才愿當牛做馬回報皇太后皇上的不殺之恩,以贖清自己的罪過!” 太后聽罷阿晉的話,只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阿晉便也立刻安靜了。載瀲知道阿晉是受太后指使,今日自然有恃無恐,可他要在眾人面前將戲演足了,尤其要在皇上面前將戲演足了,他們要讓所有人都相信,他阿晉是受她載瀲的指使去謀害皇嗣的。 載瀲心里明白得透徹,知道阿晉受太后授意,是要死命咬定自己的,在太后的權威之下,自己渺小如螻蟻,何嘗有力量能為自己辨明清白呢?更何況若自己一人受苦,就能避免皇上與太后勢同水火、母子反目,她更愿意犧牲本就無能保護自己的自己。 可載瀲卻不能阻止悲傷吞沒自己,她的悲傷是為了自己,卻更是為了皇上和皇上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載瀲跪在原地,不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可此刻卻止不住地哭泣,她哭得傷心,便重重為太后與皇上磕頭,不讓他們看著自己流淚。 載湉此刻才終于抬起眼來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載瀲,他見她身上所穿的那件藕荷色緞繡折枝藤蘿紋的襯衣的背后褶皺不堪,像是被人用力拉扯過,耳朵上戴著的東珠瑪瑙耳環只剩了一邊。他看著載瀲的肩膀在隱隱顫抖,便知道她在低著頭哭泣,可他卻不知載瀲到底為何要哭,究竟是因為罪行被人揭發后的懺悔與害怕,還是因為無辜蒙冤的委屈心酸。他忽然緊緊攥住了手里的雕龍玉墜子,目光如炬地望著載瀲,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這一切是載瀲做的。 太后此刻才端坐在寶座中俯視眾人,開口厲聲道,“謀害皇嗣是死罪,不得輕放更不得饒恕!這個奴才是受人指使,其背后指使謀劃之人更要受到嚴懲!我絕不手軟,也絕不法外開恩,不然宮中眾人該人皆以為我是心慈手軟、耳聾眼瞎之輩,任由這等包藏禍心、犯上作亂的賊人們禍亂宮闈與朝政!” 皇后站在載湉身邊,聽到太后如此狠心決絕,一時心驚rou跳,她怕極了載瀲會因皇嗣之事喪命,她同樣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載瀲做出來的,便不顧太后盛怒,只略擦了擦眼角邊流出來的淚,便陡然跪倒在太后與皇上的面前,顫抖著聲音開口求情道,“皇額娘,兒臣求您!一定要將此事查清再做定論啊!瀲兒是醇賢親王膝下獨女,她是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她怎么會加害皇上的皇嗣呢!皇額娘定要三思啊!” 太后怒目瞪了瞪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后,她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質疑自己精心策劃好的這場大戲的人竟會是皇后——她自己嫡親的侄女兒。 而太后卻沒有說話,她只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反駁皇后根本不必自己親自出面,自會有人替自己去說,便揮手示意了站在后面的瑾嬪,瑾嬪諾諾頷首,走到太后與皇上的面前后,才規規矩矩跪倒道,“奴才可以證明,奴才確實數次在景仁宮見過那個醇王府的阿晉,今日來送藥的人也是他,他還冒充了太醫院派遣來的小太監。” “是他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受載瀲指使呢?今日載瀲根本就不在宮中!”皇后直起了身子來,回頭怒氣沖沖地質問身后的瑾嬪,瑾嬪忙轉向了皇后頷首,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今兒個三格格得太后賞戲,晌午是進宮了的,何況原先三格格在景仁宮住著給meimei就伴兒的時候,那個奴才就一直跟隨,他要在景仁宮的藥里動手腳,也并非這一日內的事情。” 皇后被瑾嬪說得無話可說,她手里沒有能證明載瀲清白的證據,更不敢再一味與盛怒之下的太后作對,可她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與自己一同長大的載瀲會是心狠手辣、陰險狡詐、謀害皇嗣之人。 載瀲聽到皇后站出來為自己說話,才將頭抬起來,此時她已經流了滿臉的淚,連走前為了不在御前失禮而擦的一點脂粉也全都花了,她胡亂地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跪著挪到皇后的面前,淚光中她仿佛看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喜子jiejie對自己笑,模樣和她入宮前一樣。 載瀲緩緩地笑著,重重地為皇后叩了一頭,哽咽著道,“奴才叩謝皇后娘娘恩情,可奴才要讓娘娘失望了...奴才做出這樣陰險惡毒之事,指使阿晉謀害珍嬪腹中皇嗣,是奴才罪無可赦。奴才無顏再見皇后娘娘,只求一死以贖罪孽...將來奴才在天上,會一心保佑娘娘福澤康健。” 皇后聽到載瀲的話,情緒崩潰痛哭,她緊緊抱住載瀲的頭,拍打著載瀲的后背,放聲哭泣道,“瀲兒,你在胡說些什么!皇上是不會讓你死的...皇上是不會的...皇上!臣妾求您,就算看在醇賢親王的份兒上,饒過載瀲這一回吧!”皇后轉身放開了載瀲,向前挪了兩步后,跪在載湉腳邊痛哭流涕。 榮壽公主見狀,忙上前去跪倒在皇后的身邊扶皇后起來,她心里最清楚真相如何,知道皇后這樣鬧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唯一的下場就是惹怒了太后,到最后連她自己都連累,便強忍著眼里的淚,將皇后扶起來,扶到了殿門口吩咐人道,“皇后累了,送皇后回鐘粹宮歇著,誰都不得去打擾皇后。” 崔玉貴揮手招來一隊小太監,將皇后送出了景仁宮,隨著皇后的哭聲越來越遠,大殿里又墜回到令人害怕的寂靜當中。 太后經皇后一鬧,盛怒之下又被火上澆油,她氣極了皇后的婦人之仁,她出手打壓珍嬪,除了因為珍嬪幫助皇上扶植勢力以外,也為了在后宮之中樹立她皇后的威信,可皇后卻來打亂自己的計劃,她不禁又惱又氣,怒罵道,“好,既然皇后頭一個不信,那我就讓你們剩下的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太后以眼光示意了李蓮英,李蓮英便捧著一碗煎藥剩下來的藥渣跪在大殿正中,振振有詞道,“前幾日奴才的手下人巡宮時,在景仁宮的宮墻外頭撿著這些倒掉的藥渣子,便來交給奴才,奴才想珍嬪小主兒既懷著身孕,自是金貴萬分的,進藥用藥都該由太醫院層層把關,怎么會將剩下的藥渣倒在宮墻根兒呢?” 李蓮英站起身來,將碗里盛的殘余藥渣分了幾把出來,重新裝在了小碗里,呈上去給皇上還有瑾嬪及太后身后的四格格和榮壽公主去聞。 而后又跪倒在眾人面前道,“奴才為防萬一,便將此藥拿去太醫院給太醫們瞧了,太醫們說此藥是避子滑胎的藥,久用可致滑胎。可藥渣里卻殘留黃芪與白術,皆是滋補益氣的藥材,可見用藥之人常有內虛不足之癥,可珍主兒卻沒有內虛之癥,而且太醫院的太醫們也說,從來沒有為景仁宮開過補足內虛之藥,更未曾在珍主子的藥里添加過黃芪與白術。” 李蓮英頓了頓,見皇上聞過了小碗里的藥渣,而且在聽自己說的話后,才又開口道,“可見謀害皇嗣之人用的藥是從宮外藥房里開來的,而且此人定有內虛不足之癥,所以藥房在為其抓藥時才會習慣性地加了益氣補血的黃芪與白術。因事關重大,奴才不敢妄作揣測,便詢問了太醫院的太醫,太醫們調看各宮各王府脈案與進藥薄,發現宗室親貴中,除了幾位上了年紀的王爺和福晉,只有醇王府三格格有內虛不足、盜汗咳嗽等癥。而且早在醇賢親王崩逝后不久,奴才跟著公主兩人出宮時曾遇到過三格格房里的靜心姑姑外出抓藥,駕車的正是這個阿晉,他們兩人神情緊張,公主問起話來的時候吞吞吐吐,說三格格是傷風感冒了,可公主頭天才見過三格格,格格精神尚好,怎么會突然就病了呢?” 李蓮英繼續說著,“最巧的是,奴才跟著公主出宮,遇見了靜心和阿晉的那日,宮里頭才傳來了珍主兒有孕的喜訊,奴才后來去那家藥房問了掌柜,掌柜親口告訴奴才,醇王府在府外的用藥一直都來自他家,那天靜心去抓的藥也根本不是治療傷風感冒的藥,而是避子滑胎的藥,掌柜的查閱了醇王府的抓藥底方,上面清清楚楚記錄著,那日靜心所抓的避子滑胎藥里,為三格格加了黃芪與白術,因為靜心說是三格格要用藥,掌柜的便按著習慣添了這兩味藥。藥的底方奴才也拿來了,可供各位主子們隨時察看,藥房掌柜的也在暗房押著,隨時可以前來問話。” 李蓮英話畢,四格格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道,“皇上太后,三格格是未嫁之身,怎會用到避子滑胎的藥呢,可見定是另有他用...可那掌柜的卻不知曉是何人用藥,便以為是三格格要用藥,三格格又有內虛不足之癥,他便在藥里添了黃芪和白術...如此看來,這黃芪與白術,竟成了讓讓幕后指使之人無所遁形的證據了!” 太后淡笑著看了看身后的四格格,轉頭又向眾人,悠悠問道,“現在你們還有誰要質疑嗎?”眾人此時都不敢再言語,皆安靜頷首,道,“皇太后洞察秋毫,奴才等不敢質疑。” 載湉聽罷李蓮英的話,他自始至終都不相信這一切會是載瀲做的,可現在太后擺出的一切證據無不清楚地指向了載瀲,載瀲更是連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也沒有,他堅定的心似乎動搖了,因為他想起前不久在暢音閣那場鬧劇之后的夜里,他曾一個人走到了景仁宮去,他的確在黑夜里親眼見到一個身形瘦小、神態體貌都與阿晉相像的人往墻角倒著手里的東西,他仔細回憶起來,想起那個人并不認得自己,而且還和自己多說了兩句,有一句話他至今都記得極為清晰——“我可是為醇王府的三格格辦事兒的!” 載湉感覺渾身刺痛,心口里壓抑著喘不上氣來,他縱然可以選擇不相信太后,不相信李蓮英,不相信為他們作證的瑾嬪,也不相信太后拿出來的證據,只相信載瀲,可他要怎樣欺騙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耳朵呢。 載湉抬頭時瞧見一直跪在外間里的載濤沖了進來,他也顧不得給太后和自己請安,便跪倒在載瀲的身邊,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哭得幾乎失聲,哽咽著問道,“瀲兒!我知道這不可能是你做的,不可能...你向太后和皇上說清楚,太后和皇上不會難為你的!” 載瀲垂著眼眸,像是一塊失去了感知的木頭,她轉頭看著載濤,眼淚瞬間便如斷了線的珠子,她想對自己的哥哥說真話,她不想讓自己的哥哥跟著自己難過,可她為了不再牽連他,卻只能殘忍地對他道,“哥哥以為很了解我嗎,其實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做的這些也根本不是一朝一夕間做出的決定,我想的,我做的,你不知道,你全都不知道!我現在也不用你來管!我一個人的罪行,我一個人償,和哥哥們都沒關系。” 太后以聲音蓋過了載瀲與載濤,厲聲對載瀲道,“載瀲,你是未嫁之身,怎會需要避子滑胎的藥,藥的用途不必我再明說了吧!” 載瀲的確命靜心去抓過避子藥,可其用途的確是她自己要用,卻不是要謀害珍嬪,但她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便含著淚給太后叩首道,“奴才謀害皇嗣,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命償還,方能贖罪。”在那一刻里,載瀲真的不再留戀了,如今的她背負著謀害皇上孩子的罪名,她從今后便是皇上的仇人,往后的生活于她而言都不再有意義。 “親爸爸!且慢,兒臣想要親自問她的話。”太后還來不及去懲處載瀲,載湉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聽完了李蓮英所說的來龍去脈和他拿出的證據,可他還不愿意相信載瀲就是謀害了珍嬪腹中孩子的人,他站起身來,垂著眼俯視著載瀲,一步一步靠近她,他想親自聽她對自己說真相。 “皇上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太后也跟著載湉一起站了起來,顯得頗有些不滿,載湉卻只回道,“兒臣要親自問她的話,兒臣不想再冤枉她!” “瀲兒,你起來,你隨朕來。”載湉大步走出了大殿,他命載瀲在身后跟著他一起走,載瀲抬頭看了皇上一眼,感覺本已麻木的心忽又疼了起來,她最怕的時刻還是到來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對皇上。 載瀲跟著皇上一路走到景仁宮正殿外的月臺上,月臺上除去他們二人再無一人,夜里漸漸起風了,吹起了皇上的衣擺,也吹起了載瀲的碎發。 載瀲望著眼前的皇上,身形挺拔俊朗,自己的傾慕與眷戀仍舊無處可藏,可惜如今再沒有留給她表達眷慕的機會了。 載湉站住了自己的腳步,他回頭去看載瀲,載瀲便立時跪倒在了他的面前,載湉垂著眼眸低頭看載瀲,他的目光里有心疼與眷憐,他想知道真相,他不想冤枉載瀲,可也不想錯放一個殺害了自己孩子的惡人。 “現在沒有旁人了,朕問你,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朕要聽真話。”載湉垂著頭冷冷問載瀲,他心里有許多期盼,期望聽到載瀲說不,可他不敢表現出自己的期許,害怕一切都會落空。 載瀲抬頭望著眼前的皇上,見他身后的夜空中有許多的星星,像極了黑暗中的希望,可星光微弱,是不能照亮黑暗的。載瀲緊緊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扎破她的皮膚,她低著頭忍住眼里的淚,她考慮了好久,她不想騙皇上,可她親眼見到了方才太后的狠心決絕,若不是自己來承擔,來面對太后狠毒的人就將是皇上。 載瀲知道阿瑪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皇上與太后的母子關系,阿瑪曾抓著她的手叮囑她,未來無論何時何地要向著自己的親人。她知道阿瑪的話中之意,皇上是阿瑪一生中最牽掛的兒子。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阿瑪,載瀲都做下了決定,她望著皇上笑了笑,眼淚卻流了滿面,她重重叩頭道,“皇上,奴才謀害皇嗣,罪孽深重,唯求一死以贖罪孽。” 載湉感覺心中如有巨響,他緩緩闔了闔眼,一行淚便順著他的臉頰簌簌滑落,他害怕等來的回答還是到來了。 載湉蹲下身去,直直注視著眼前的載瀲,眼淚不住地流,他此時不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只像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他用力地搖了搖頭,他伸出手去抓緊了載瀲的肩,他怒吼著問她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你知道朕等那個孩子等了多久嗎!你知不知道朕盼他盼了多久?你為什么要謀害朕的孩子,難道你這么恨我嗎?!” 載瀲望著皇上的臉,也止不住地跟著皇上一起流淚,她的心痛到麻木了,為了皇上,她可以愛屋及烏地愛護珍嬪,可以愛護珍嬪的孩子,這一切都因為她愛皇上,現在皇上的孩子沒了,她的悲傷甚至不比珍嬪與皇上要淺,可皇上卻以為她恨他。 載瀲強迫自己停止哭泣,她緩緩道,“皇上,奴才是普通人,有血有rou也會妒,不過是為了您將這些感情都藏起來了。奴才妒珍嬪,也妒珍嬪和您的孩子,所以奴才做出這樣的事來,皇上又有什么疑慮的呢...奴才是普通人,那些藏在心底的感情,也總有一日會藏不住的。” 載瀲見皇上不再說話,她也不想再惹自己傷心下去,便狠心地又給皇上磕了一頭道,“皇上,奴才求您賜奴才一死,奴才也算清白,不必再連累家中的親人們和故去的阿瑪!” 載湉聽到載瀲說起自己的親人,不禁感覺所有的悲傷都跟著憤怒一起往心頭涌,他可以為了載瀲去頂撞太后,可以選擇不相信所有人只相信載瀲,可現在連載瀲都要他放棄,他還能再堅持些什么呢。 “瀲兒,朕問你最后一次,你如實告訴朕,朕再也不會再問了。”載湉還不想放棄自己的信任,還想給載瀲最后一次機會,他下定決心無論這一次載瀲答什么,他都選擇相信,不會再懷疑了。若不是載瀲所為,他愿意與所有人抗爭,還載瀲一份清白,可若真是載瀲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會選擇縱容真正的罪人。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載湉一字一句地問出口,仿佛希望以此換來一個不一樣的回答,載瀲望著他道,“皇上,您貴為天子,也許不相信命數吧,可奴才卑微如螻蟻,相信有許多事是傾盡全力也無法扭轉的,奴才所能選擇的,便是對您傷害最小的一種做法...” 載湉還怔怔地望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載瀲最后笑了笑,為載湉叩了一頭,定定答道,“是奴才謀害皇嗣,罪無可赦。” =========== 載湉領著載瀲回到景仁宮內的時候,眾人還沒有退去,仍舊侍立在殿內,殿內燭光通明,香氣縈繞,太后著急地站起身來問話,“皇帝,你問得如何?” 載湉面無表情地頷首道,“兒臣問完了,證據確鑿,辯無可辯。”太后此刻才放下心來,坐回到自己的寶座之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皇上已經相信這一切是載瀲所為,她也不必真的置載瀲于死地,她對此次載瀲的表現感到格外滿意,也想在日后里對載瀲稍加彌補,畢竟她要鏟除的是珍嬪的孩子,想打壓的是珍嬪的氣焰,而并非無辜受過的載瀲。 太后想載湉向來眷顧載瀲,此時若由載湉處置載瀲,一定不會讓載瀲受罰太過嚴重,于是便主動開口對載湉道,“皇上既問清楚了,這件事就交由皇上處置吧。” 載湉轉頭望著跪在自己身后的載瀲,失去親生孩子的恨與悲幾乎沖暈了他的頭腦,他緩緩開口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遠在外殿的載灃聽了此話后,幾乎要昏厥過去,他連連爬向了載湉,重重磕頭求道,“奴才求皇上開恩,饒瀲兒不死,奴才日后一定多加管教,絕不讓她再犯過錯了!” 載湉略看了載灃一眼,并沒有理會,繼續道,“朕不讓她死,朕要罰她領受一百庭杖,每日領受十杖,連受十日,并幽閉寶華殿三月,為已逝皇嗣祝禱祈福,幽閉期間每日受掌嘴十。” 載灃聽罷后哭得更兇起來,他仍舊為載瀲求情道,“奴才求皇上開恩啊,瀲兒是女兒身,她單薄血rou之軀,如何能承受一百庭杖,若皇上心中有氣,就罰奴才吧!奴才有管教不嚴之責,奴才愿替她挨這一百杖。” “你胡鬧!此事與你無關!你憑什么替她受罰?”載湉怒目瞪了載灃一眼,命王商立刻將他拉了下去,榮壽公主想要開口替載瀲求情,可也怕正沖撞皇上的盛怒,于是決定來日再想辦法。 載瀲被一群宮中太監看守著趕往寶華殿時,景仁宮內的喧鬧與嘈雜聲已經漸漸平息了,皇上對自己的嚴懲,也一定能讓那些和戴恩如一樣對自己懷恨在心的人閉口了。 載瀲離開景仁宮前,太后和皇上親自去后殿寢宮里瞧了珍嬪,瑾嬪和榮壽公主也跟著一同去了,太后看著珍嬪為了皇嗣受了不少的苦頭,人已憔悴了不少,她為掩人耳目,便以今年適逢自己的六旬萬壽,宮中宜迎喜事為由,決意晉封瑾嬪與珍嬪二人為妃,以作嘉獎與安撫。 ======= 載瀲走的時候,也只有瑛隱和精心仍舊跟著她,連同受過,也愿意不離不棄跟她一起。 載瀲不知道這一夜她能否在寶華殿歇得好,因為明日她就要去領受第一次庭杖了,她往次見到宮女太監受罰,都是血rou模糊,慘不忍睹之狀,而宮女太監往往也只領受二十庭杖,然自己面臨的,卻是連受十日,共一百杖的懲罰。 載瀲走得很慢,她緩緩注視著自己路過的宮殿與庭院,她此刻異常的平靜,心中也清楚,或許沒有再從寶華殿走出來的那一天了。 靜心跟在載瀲的身后,忽問她道,“格格就算到現在也不恨皇上嗎,也不后悔嗎?” 載瀲微笑了笑,自己現在是殺害皇上親生孩兒的兇手,皇上懲罰了殺害自己孩子的罪人而已,皇上有什么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呢?這一次不是皇上不信自己,而是自己不要皇上相信。 “剛才我和皇上說,我相信命數,是因為我常常身不由己,不能由自己去做決定,而這一次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呢?”載瀲的聲音輕得像夜里吹過的風,也隨著風一起散了。 ※※※※※※※※※※※※※※※※※※※※ 和我一起大聲唱,“風雨過后有彩虹!” 寫于北京一個暴雨傾盆的夜里,故事會和生活一樣,風雨過后就有彩虹。 給每一個看故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