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子
載瀲心底惴惴不安地跟著王商一路進了玉瀾堂偏殿藕香榭后的一間側房,她身上的雨水還沒干,此時便順著花盆底上的流蘇和珠翠一滴滴落在灰黑色的磚面上,王商抬手打了簾子,彎著腰請載瀲進去,載瀲便瞧見里頭只有一扇窗,被輕薄的紗圍著,只露進來一點光,窗下有一張弦絲雕花架子床,床前立著兩面曲屏風,屏風面上畫著山川仙鶴與溪水,墻邊上還靠著一張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香幾和一張大理石八角幾。 載瀲來來回回打量著屋里的一切,知道這是皇上對自己的恩賞,可心中還是覺得不安,思來想去后勻了勻氣息,抬起頭來努力含著笑對王商道,“諳達,這不合規矩,玉瀾堂是皇上寢宮,我怎么能在這兒更衣沐浴...” 王商更是含了笑,并未答載瀲的話,他瞧了瞧窗外,便拍手示意外面候著的人進來。 靜心和瑛隱兩個走在最前面,捧了托盤進來,上面放著疊好的干衣裳。后面更有丫鬟嬤嬤排著隊進來,分別端了放著毛巾、皂粉、溫牛乳、耐冬花露和玫瑰花露的托盤。最后由四個小太監將放好熱水的紅木澡盆抬進暖閣來,再由嬤嬤提正熱著的洗澡水進來。 等小太監放下了澡盆,后邊伺候的嬤嬤便將屋內的布簾子放了下來,挪動兩面屏風,令澡盆正好位于兩面屏風的正中間。王商此時才揮退了進來搬運的小太監們,而后躬著身子對載瀲笑道,“三格格,萬歲爺說合規矩的事兒,那就是合規矩的事兒,您就放一萬個心。” 王商站起了身子吩咐一眾伺候的丫鬟嬤嬤道,“伺候好了三格格,不然我就第一個饒不了你們!”丫鬟們福身答是,絲毫不敢怠慢。 等到王商退出來暖閣,合上了暖閣門,靜心才放下手里的托盤,上來為載瀲脫去了她穿在最外面的一件大紅緞五彩打籽繡敞衣,又為她散了發髻,去了流蘇步搖與珠花。 載瀲此時才感覺包裹在身上的一層寒冷漸漸被褪去了,她哈出一口氣來自己暖了暖手,有嬤嬤瞧見了,便忙捧著三只銅暖爐上前來,對載瀲笑道,“三格格,萬歲爺特意吩咐,您淋了雨,著不得涼,便叫奴才們捧了暖爐來,奴才這就給您放跟前兒了!” 載瀲微微含笑,見三只暖爐被整整齊齊放在了紅木澡盆旁邊的海棠幾上,周圍瞬時便暖和了,她忽想到自己最初進宮的時候,也捧著只暖閣塞進皇上的懷里。 載瀲忽然笑得苦澀,她忽然感覺那個冬天已經走得好遠,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和那年受父兄庇護長大、愛笑愛鬧的自己,都在后來的風浪中被冰消瓦解了。 靜心看出來載瀲心思低落,便用眼神示意了瑛隱,瑛隱點一點頭便對后面伺候著的丫鬟嬤嬤們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們格格原先在府里,不需要這么多人伺候,你們都在這兒,我們格格反倒消受不起。” 那些丫鬟嬤嬤們是領了王商的意思進來伺候的,她們自然知道王商的意思就是萬歲爺的意思,自然不敢退,只以為是自己伺候得不好,便對瑛隱道,“姑娘可別趕我們走,不然諳達們頭一個放不過。” 靜心見瑛隱語氣太沖,反倒讓丫鬟嬤嬤們不愿走,便親自出來笑道,“各位姑姑們都是伺候宮里小主兒的老手了,自然挑不出半分差錯兒來,只是我們格格今兒淋了雨,身上不爽,不愿見這么多人的。” 領頭一個嬤嬤會了意,示意靜心道,“我們自然明白,只是這差事沒辦完...” 靜心多年來在醇王府里辦差,給載瀲當教引姑姑前是婉貞福晉跟前最得力的人,自然明白這些嬤嬤們什么意思,無非是差事辦不完,上頭不給賞錢。 靜心見她們也不好將話說明了,便輕笑了一聲,只揮了揮手,淺笑道,“姑姑們不容易,我們自然明白,這樣...姑姑們去清華軒門房上說一聲兒,就說是三格格給賞錢,各位姑姑們別客氣,算是我們格格一點兒心意吧。” 嬤嬤們聽了話才放了心,忙領著身后的一眾小丫鬟給載瀲福身謝賞,“奴才們謝過三格格。”而后便排著隊退出了暖閣。 待人走干凈了,靜心才回來在載瀲跟前伺候她沐浴,靜心扶著載瀲坐進澡盆,用木勺不斷加熱水,瑛隱則在一旁溫著牛乳和耐冬花露,等暖和了便加在載瀲的洗澡水里,屋里瞬時飄起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來。 瑛隱笑道,“還是靜心姑姑有本事,三言兩語就將她們打發了,不然我是說不走她們了。”靜心彈了彈瑛隱的腦門兒,笑罵道,“還說呢,哪兒有你這么和人宮里的姑姑們說話的,人家都是王商諳達請來的,咱怎么也得給人諳達面子啊。” 瑛隱掩著嘴笑,“是我糊涂,看來我差姑姑還差得遠呢!將來慢慢兒學吧!” 載瀲被熱水蒸騰出來的水汽包圍著,一時竟起了困意,她斜倚著瞧靜心和瑛隱,眼里都是笑意,卻忽想起擔憂事來,便問道,“你們說得熱鬧,不知道這會兒額娘怎么樣了,還都好嗎?” 自早上載瀲被太后罰了跪,載瀲還沒見過額娘,她怕額娘也被自己連累,一直放心不下。靜心忙收了笑意,正經答載瀲的話道,“格格,您放心吧,老福晉是咱王爺親自接回去的,這會兒已經歇下了,王爺吩咐了下頭的人,叫都守好了福晉,不叫她擔心。” 載瀲嘆了口氣,“又是我...從前害阿瑪擔心,現在又害額娘擔心。”瑛隱聽得心里難過,便想辦法寬慰載瀲道,“格格,老王爺和老福晉疼您,所以他們才會牽腸掛肚,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格格是心疼他們的好孩子。” 載瀲覺得心下寬慰了一些,她拉過瑛隱的手來,笑道,“告訴額娘我沒事了嗎?”瑛隱點頭笑答,“奴才和靜心姑姑得了信兒,立馬就告訴老福晉了。”載瀲點了點頭,又問,“李mama陪著額娘呢?”靜心道,“是,李mama年紀大了,福晉也心疼她,不叫她四處走動了,奴才也覺得她陪著老福晉挺貼心意的。” 此時瑛隱才將溫熱了的牛乳都倒進澡盆中,又以耐冬花露、玫瑰花露和熱水打濕了毛巾,替載瀲擦臉。靜心則轉身用剛燙的青銅熨斗替載瀲熨了衣服,掛在屏風下的紫檀衣帽架上。 等靜心熨好了衣服,瑛隱便用皂粉打在載瀲身上各處,又用清水沖干凈,再以新的干毛巾擦拭。等載瀲沐浴完畢了,瑛隱扶載瀲出澡盆,先穿上一件純白綢子做的偏衫,等到將身上的水都擦干了,再穿外頭的旗裝。 靜心替載瀲穿衣時,見載瀲右腿膝蓋上又腫了一大塊,心底悲慟,知道載瀲從前在雨里跪著求皇上理解,右膝蓋上已落下了病,不禁罵載瀲道,“格格!您自己是知道自己的身子的,您若自己不愛惜!是任旁人怎么勸都沒用的!” 載瀲知道靜心瞧見自己膝蓋上的紅腫,便自己接過了靜心手里的活,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一邊去讓瑛隱給自己干頭發,她看了看靜心,怕靜心再發火,便賠笑道,“姑姑,我這是跪得猛了,等會兒太醫給副藥就好了。” 靜心也知道,載瀲無論是被罰掌嘴還是被罰雨里下跪,都是為了皇上,而任何人都是沒辦法將皇上從載瀲心底剔除的。于是靜心也只好獨自忍了心疼,走過去繼續替載瀲擦干頭發。 等載瀲重新換了衣裳,重新梳了頭,載瀲才緩緩從藕香榭后的側房里出來,順著兩側的回廊走到皇上正看折子的玉斕堂正殿來。 王商和寇連材仍舊候在殿外頭,見載瀲來了,兩人忙迎上來,王商請載瀲進去,道,“三格格,萬歲爺等您呢,您請吧。”載瀲瞧見一旁早有太醫候在外邊兒,便跟著王商進了皇上在的正殿,見了皇上便跪下請安道,“奴才給皇上請安,恭請皇上圣躬安康。” 載湉聽見是載瀲的聲音,連忙放下了手里的朱筆,將筆按在硯臺邊上,含著笑從御座上起身,親自走下來扶了載瀲起來,道,“瀲兒你快起來。”載瀲握緊了皇上的手,隨著皇上一起站起來,她見皇上笑,心里也瞬時暖和了,便也跟著緩緩地笑。 載湉領著載瀲向窗邊的一張流蘇寒玉床走,載湉拉載瀲坐下,載瀲卻不敢,忙退了兩步道,“奴才不敢。”載湉便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載瀲來坐,道,“你若不敢坐,叫太醫如何給你診脈?” 載瀲回頭見太醫提著藥箱都站了好久,也不忍心叫太醫再站下去,便橫了心,鼓足了勇氣坐到了皇上身邊的位置上。載湉點了點頭,太醫便將藥箱放在榻旁的紫檀平角條桌上,而后跪在地上給載瀲請脈。 太醫號了半柱香的時間,心中若有所思,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等到心有成竹了才跟載湉回話道,“微臣回稟萬歲爺,三格格脈象一切正常,今日淋了雨并無大礙,萬歲爺大可放心了。” 載湉欣慰地點了點頭,抬手示意太醫趕快起來,又問道,“那她身上這些皮外傷又該如何?”太醫躬身回話道,“微臣聽聞三格格右膝上有舊傷,所以來前已將敷用的藥帶來了,一會兒交到格格身邊的姑姑手里,叮囑她們每晚睡前為格格敷用即可。” 載湉一連點頭,喊了王商進來,吩咐他趕緊將太醫說的藥接過來,親自去交到靜心手上。 太醫拾了藥箱,走前卻又突然躬著身子對載湉與載瀲道,“萬歲爺,今日微臣為三格格診脈,三格格脈象并無異樣,只是微臣來前曾調閱醇邸進藥簿與脈案,見三格格時常有咳嗽怕風等癥,加上右腿膝關節受寒時常腫脹,推斷三格格有內虛不足之癥,加上憂思積慮,內虛之癥更得不到補足,如此一來,于格格身體而言并非好事,微臣會給格格開些溫補的藥物,只是格格還需安心靜養,否則縱然格格年輕,也禁不起長年累月的消耗。” 載湉一時聽了竟沉默無語,他曾經答應醇賢親王,要替他庇護載瀲,可如今載瀲卻會“憂思積慮”,經過今日載瀲一番表白,他知道載瀲是懂他的人,是為數不多能與他感同身受的人,是能裝著他那些抱負與壯志的人,載瀲今日的焦慮,是不是也來自與自己的感同身受呢?載湉感覺胸口的呼吸如被阻塞。 “朕知道了,你跪安吧。”載湉半晌后只淡淡說了一句,太醫跪了安提著藥箱便退,不留一點聲音。 殿里瞬間安靜得連西洋鐘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能聽得見,載瀲感覺皇上的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她知道皇上在擔心自己,她心里一時暖得像盛夏里的驕陽,可看皇上皺眉,她還是忍不住難過,載瀲抬起頭來看著皇上努力笑,“皇上別擔心奴才,太醫都說了,奴才還年輕呢!何況這些都是小病,太醫們若不說出來一兩樣,皇上該怪他們無能了,所以太醫們才習慣危言聳聽了。” 載瀲坐在載湉身邊,兩個人緊緊貼靠在一起,載瀲用手攀上皇上的雙手,企圖去溫暖他冰冷的雙手,載瀲知道現在與日本的戰事已經足夠讓皇上煩憂了,她不想自己再讓皇上分心。 “瀲兒,是朕對不起你。”載湉忽然將載瀲攬進自己的懷里,仿佛害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 “奴才不是總說,皇上從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載瀲淡淡笑著,將臉埋進皇上的胸口,默默傾訴自己,“奴才是心甘情愿。”她緊緊抱著眼前的皇上,希望他所有心事都能被溫暖。 “瀲兒...”載湉擦了擦眼底溢出來的一滴淚,他緊緊握著載瀲的雙肩,眼神認真而又神情地望入載瀲的眼睛,“陪著朕,一直走下去,好嗎?” 載瀲聽見皇上如此問自己,連一句回答都顧不上,只顧得點頭,一直點頭,淚順著臉頰一起落,她將自己所有想表達的眷戀與義無反顧都傾注在口中孤零零一個“好”字。 載瀲望著眼前的皇上,只感覺皇上離自己好近,近到只有在夢里才可能看到。載湉望著載瀲,他的目光想躲閃,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的目光都被眼前的女孩牢牢吸引了。 載湉在載瀲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載瀲錯愕,卻也沒有躲閃,她伸出手去環住了皇上的肩頭,皇上的吻立時變得纏綿而又熱烈,載瀲感覺自己身上隱隱發熱,她的頭腦也開始變得一片空白。 載瀲感覺皇上將自己抱得好緊,直到她感覺到自己已被皇上抱起,便依在皇上的胸口,任由他將自己抱向了偏殿里的床榻。 ====== 夜里載瀲才從玉瀾堂回到清華軒,靜心一路上神色凝重,手里提著的大紅燈籠都快垂到了地上,卻也顧不得用力將它打起來。載瀲側頭看了看靜心,從靜心手里接過了大紅燈籠,笑道,“姑姑這兒想什么事兒呢,燈籠都快掉地上了。” 靜心突然將燈籠從載瀲手里搶過來,怒道,“是該主子做的事兒就是主子做的事兒,該奴才做的事兒就是奴才的事兒!不用格格替奴才打!” 載瀲只感覺莫名其妙,為什么靜心突然發起了這么大的脾氣,便問道,“姑姑怎么了,怎么發這樣大的脾氣。”載瀲轉頭去看靜心,竟發現靜心哭了,他哭得滿臉都是淚,抽泣道,“格格就是不懂這樣的道理,是什么樣的身份就該做什么樣的事兒,格格您是皇上的meimei...您也是皇上的奴才!您這樣是自苦,奴才...看不得格格受苦。” 載瀲忽然感覺心里異常悲痛,她的選擇竟會讓靜心如此痛苦,載瀲不知該要說些什么,她知道靜心最懂得自己。 載瀲便去拉了靜心的手,借著湖邊的唯一一點燈光,擦去了靜心臉上的淚,笑道,“姑姑不必這樣,我不怕自苦,我只不想看我身邊的人因我而苦。” 自皇上下旨與日開戰,太后也決定于次日返回宮中,以方便皇上與軍機朝官商討戰事。湖邊漸漸起了風,這是載瀲在頤和園中的最后一晚了,她留戀于頤和園中的景色,這里的知春亭、清華軒與玉瀾堂都留存著她最美好的回憶,下一次再回到這里,她不知是何年月了。 她沿著湖畔慢慢走,走到了清華軒后便徑直去給額娘請了安,服侍了額娘寬衣睡下后才退出來給三位哥哥們請安。 等她將瑣事都做完了,才回到清華軒正殿里的側房里準備安置,她聽見李mama輕輕的腳步聲,見她到前頭耳房里休息下了,便也讓瑛隱去吹滅了兩盞蠟燭,吩咐瑛隱也跟著李mama去休息。 靜心一直坐在燈底下收拾明日要走的行李,她見瑛隱已經走了,便突然跑出了暖閣去,過了半晌才回來,手里端著一碗藥進來,放在嘴邊吹涼了才給載瀲喝,忍著哽咽道,“格格喝了吧,奴才都知道。” 載瀲接過碗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便覺得苦氣四躥,她知道這味道是避子藥,她不想喝卻也不得不喝。 載瀲什么也沒有說,端起來便一口將藥喝凈了,靜心接過碗來,神色仍舊悲傷,她站在燭燈旁,哽咽道,“今天太醫來跟奴才說,說格格早有內虛不足之癥,現在需補足靜養,可格格卻總喝這樣損傷女子根本的藥,奴才是打心里疼!” 載瀲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靜心,只道,“姑姑別想了,也快去休息下吧,我都困了,也想睡下了。” 窗外月明星稀,靜心合了門出去,窗外漸漸起了風,吹得清華軒外的門環叮當作響,夜里的丁香香氣最濃,夜風將丁香的氣息送進了載瀲的暖閣,額娘在另一側的房內睡得正沉,載瀲也終于要進入整夜的無眠當中了。 ======= 回宮的頭日里,皇上便傳召了恭親王覲見,重新啟用了恭親王管理軍事中樞,實時奏報。載瀲隨著額娘進宮陪著太后看了半日的戲,載瀲受額娘勸導,終于跟太后請了罪,卻仍不承認自己說了錯話,只說自己年輕糊涂,不該頂撞太后。 太后亦無心與載瀲糾結瑣事,將來仍要利用載瀲,便也不再提起,就此掩過了。 日頭才落了山,載瀲正準備隨著額娘出宮,卻忽見榮壽大公主匆匆而來,見了載瀲便將她拉到一邊去說話,載瀲正欲給公主請安,公主卻一把拉起了她道,“免了免了,載瀲你聽我說,這些日子,你千萬別再進宮了,你聽我一句話,留意你身邊那幾個小廝,可別再進宮了!” 載瀲聽得云里霧里,聽不出任何頭緒,便疑惑笑道,“公主為何這么說,我身邊的小廝...我貼身伺候著的,都是女子。” 榮壽公主滿面急色,她沒有更多的機會與載瀲細說了,因為她此刻已瞧見了李蓮英與崔玉貴一起出來迎自己進去,她狠狠掐了載瀲一把,只能會意,“別再重蹈覆轍!你就聽我一句勸!否則這道坎兒,你是邁不過去的!” 榮壽公主說完,便立刻送了自己的手,忙迎著李蓮英與崔玉貴走去,崔玉貴抬眼打量,卻見載瀲還站在方才榮壽公主過來的位置,他心里覺得不踏實,畢竟之前公主對太后的哭求,他仍是歷歷在目的。 載瀲也覺得奇怪,她完全不知道公主為何會對自己有這樣的警告,不過載瀲也清楚,公主雖性格驕傲,卻也沒少為了自己著想,也沒少在太后面前說軟話兒。她回頭瞧了瞧公主,見她隨著李蓮英與崔玉貴走遠了了,便頭也不回地向額娘走去了,陪著額娘一路回家。 榮壽公主進了太后寢宮,見太后舉著眼鏡兒瞧手里幾本書來回看,便放慢了步子,給太后請了安笑道,“皇額娘今兒怎么又有閑情逸致了,倒看起書來。” 太后見公主進來,心里頭高興,忙拉著公主坐下,放下手里眼鏡笑道,“瞧瞧以前的書,心里頭靜些,外頭要起風了,我這兒不能亂。” 榮壽公主感覺心里一陣寒意,她的皇額娘終于決定要動手了,她明白太后之所以決心回宮,表面上是為了皇上方便與軍機朝臣隨時見面,可實際上是為了珍嬪腹中的孩子,因為太后所有的鋪陳基墊都在宮里,而不在園子里。 皇上決心與日開戰,已是犯了太后的忌諱,因為戰事沖撞了太后的六旬萬壽,而珍嬪卻一直堅定支持皇上,拉攏身邊勢力,為皇上奉力支持,太后必然無法再容忍珍嬪生下皇子,甚至只是一個公主。 ====== 珍嬪此刻卻在瑾嬪的永和宮里陪jiejie喝茶聽戲,姐妹兩人喜歡繪本石頭記,便又去瞧著宮里的畫師在宮殿抱廈底下繪畫,從黛玉進府畫到垂淚葬花,再畫到瀟湘仙子香消玉殞。兩人因著石頭記而傷感,珍嬪也無心再喝茶了,只對瑾嬪道,“jiejie,你說世上怎么會有黛玉這樣可憐的女子,愛上了自己的寶哥哥,明明是至親至近的人,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瑾嬪見自己meimei又多愁善感了,便領著她進了暖閣,不再看師傅繪圖,她笑道,“meimei別難過,黛玉是舉目無親了,父母俱亡,王夫人又偏心自己的外甥女兒寶釵,再加熙鳳陰毒,想出個調包計,她才落得淚盡人亡的結局...你我不同啊,如今哥哥得皇上信任,皇后不得圣心,你又懷有身孕,正是風頭盛呢。” 戴恩如聽得瑾嬪的話,忙幫襯著瑾嬪說話,道,“就是啊主子,您懷著龍胎,定要心情愉悅,怎得胡思亂想?更何況,奴才還聽聞,適逢老佛爺六旬萬壽,皇上和太后有意晉二位主子的位分呢,將來您二位就是妃位了!若主子您再誕下皇子,貴妃、皇貴妃也是指日可待啊。” 珍嬪聽了,心頭的陰云瞬時煙消云散,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緊緊拉住瑾嬪的手,笑道,“jiejie,咱們一定不會一直在這嬪位上熬下去的。” 瑾嬪還沒答話,外頭卻進來個小太監來送太醫院的安胎寧神藥來,瑾嬪與珍嬪二人在窗下的貴妃榻上落了座,平條幾上放著兩只空杯子,戴恩如忙請了太醫院的人進來,念春、知夏、畫秋和潤冬四個姐妹便忙給瑾嬪、珍嬪二人上點心與茶水,搬了凳子請太醫院的人坐。 珍嬪正等著太醫給自己請平安脈,卻發現來的人只是個送藥的小太監,今天并沒有太醫前來,不禁微慍道,“太醫院今兒個怎么回事兒,沒人來請平安脈了么,隨便打發了個奴才就來了。” 珍嬪又見小太監看著眼生,不像是從前替太醫院送藥的那幾個,卻又感覺瞧著眼熟,竟像是在哪里見過,便起了疑心問道,“你是哪兒的,我從前怎么沒見過。” 小太監卻是識趣兒,躬了身子連忙道,“奴才新進宮的,知道珍主子得寵,師傅給了件體面活兒,來給您送藥來了。奴才這就給二位主子請安了!” 瑾嬪也問道,“今兒太醫院怎么沒來太醫請平安脈?”小太監答,“太醫院的太醫們說珍主子的胎象如今已經穩定了,不必日日請脈,只需主子按時喝著安胎藥就夠了。” 說著話的功夫,小太監從手里的提箱里取出了一碗還燙著的藥來,呈到珍嬪面前。念春和知夏兩人用銀針試了毒,確定無礙后才呈到珍嬪跟前兒的案幾上。 珍嬪也沒再多問,便端起碗來,幾口將藥湯飲盡了。 ====== 載瀲當夜在載濤院里,跟著載濤學唱了幾出戲,又給載濤當了回聽客。 載洵夜里頭餓了,便叫府里的小廚房做了道荷包里脊送過來,載洵聽見載濤房里總有唱戲的聲音,便提著夜宵過來瞧熱鬧,他見載濤領著載瀲學戲唱戲,心里覺得不妥,便一旁朝載濤道,“我meimei可是堂堂王府里的格格,你凈教她些梨園行兒的本事,你自己喜歡便罷了,還拉著meimei跟你一塊兒,我眼瞧著你就要走火入魔了。” 載濤不服氣,站起來揮手想叫載洵出去,不服氣道,“這叫什么話,梨園行兒的本事也是本事,在老佛爺跟前兒都吃香兒!你倒想學,我還不樂得教你呢!” 載洵偏不走,非要在載濤房里看他唱戲,端著自己的荷包里脊一個人吃,載濤見他如此便也不唱了,載瀲回頭瞧了瞧載洵,載洵便隨口問了句,“meimei吃嗎?” 載瀲一個勁兒搖頭,載洵便也不再理她,便問載濤道,“這聽客都到齊了,你怎么又不唱了?”載濤氣哼哼地瞧了他一眼,怒道,“我倒想唱,你在我跟前兒吃著,都給我瞧餓了!” 兄妹三人正樂得開心,忽聽府里傳來震天響的腳步聲,暖閣外頭忽然被燈籠、火把等的光照亮,嘈雜的人聲與腳步聲距離兄妹三個越來越近,載洵覺得外頭有事,便忙放下了手里的碗,推開門出去看究竟,卻正撞上管家張文忠急匆匆沖進來,他手里的燈籠都搖搖晃晃幾乎要掉下來,載洵問道,“這外頭是怎么了!” 管家進了門便哭道,“我的爺們格格啊!宮里頭連夜傳出來的話,說珍嬪主子的孩子...沒了!那給珍主子送了不干凈藥的賊人,抓住一看竟是咱府里的阿晉啊!” 載瀲聽了此話只覺晴空霹靂,她一時頭腦發昏連站也站不穩,連連退了幾步,最后摔倒在載濤房里的紫檀木扶手椅里。管家哭得幾乎沒了聲音,載濤急得沖出屋去就去找載灃,載洵驚嚇震怒之余,只能拼命使自己冷靜,安撫下管家的情緒。 這樣大的罪責,事關皇嗣性命,就算用整個醇王府去抵罪,也不足夠。這座府門內的人,誰都清楚。 載濤走了還沒片刻,載灃已經換了朝服沖進屋來,載濤一路狂奔跟在他身后,載瀲見載灃來了,才后知后覺地站起身來,可腳下仍舊發軟,連站也站不穩。 載灃還沒喘勻了氣息,沖過來便朝著載瀲的臉狠狠扇下去一巴掌,痛哭罵道,“你糊涂!你縱然心里再念著皇上,再艷羨珍主子,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你是不是想要家里所有人陪你一起沒命?!” 載瀲被載灃打得連神也回不過來,就聽載灃又罵道,“從前阿瑪讓你遠離皇上,是我縱容你,偏愛你,領著你去進宮見皇上...如今阿瑪人不在了,我才明白!讓你越陷越深就是這樣的下場!怪我明白得太晚,落得這樣的下場,就是我偏愛你,是我活該!” 靜心和瑛隱聽了消息也趕忙從載瀲房里趕過來了,靜心驚叫著沖上前去將被載灃一巴掌扇倒在地的載瀲扶起來,跪在載灃腳邊哭求道,“王爺!您息怒啊!現在事情都還不清楚,您怎么能就認定了是格格做的呢!格格是什么心性,您是最清楚的,格格怎么可能做這種事呢!” “是啊哥哥!”載濤沖上來將載灃抱住了,不讓他再沖動打人,吼道,“那個阿晉我認識,從前在馬房管著府里的馬的,他不是咱府里的老人兒,哥哥你怎么能相信一個奴才的片面之言,卻不相信咱自己的meimei呢!” 載灃此時才慢慢冷靜下來,他方才驚嚇之余只有震怒,加上他心里一直以來最大的擔憂就是載瀲,載瀲愛慕皇上,是他心里最深的擔憂與懼怕。他從前見不得載瀲難受,就只顧著疼她寵她,如今阿瑪走了,他自己擔了擔子,終于明白了從前阿瑪的苦心,明白阿瑪不讓載瀲見皇上不是狠毒心腸,而是為了整個家族好。 自從承襲王爵,載灃便日復一日更加擔心載瀲對皇上的感情,他怕終有一天是會藏不住的,他怕他的meimei無法回頭。 載灃看了看自己剛才打了載瀲的手,竟感覺自己不可理喻,他要去扶載瀲,載瀲卻下意識地躲他,他更感覺心里像是在刀割一樣疼。 房里正亂作了一團,門外卻忽見李蓮英親自來傳太后懿旨,命醇王府兄妹四人都即刻進宮,到景仁宮面圣。 跟著李蓮英一起來的還有榮壽公主,載瀲眼神渙散地倒在椅子里,連一句話也聽不見,她知道皇上的孩子沒了,她感覺自己竟像是在被人用刀子割rou一樣疼。 榮壽公主一句話也沒有說,直直走到載瀲的面前,她臉上還有淚,她心里覺得愧疚,她明明知道一切,卻什么也改變不了。可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將沖突與矛盾降到最小化。 她知道這事不是載瀲做的,若載瀲死也不肯承認,皇上追查下去,一定會查到是太后,可現在國家陷于戰事,兩宮若是不和,那將會是朝廷、百姓與社稷的劫難。 榮壽公主知道太后并不想害皇上,太后是容忍不了目中無人、囂張氣盛、頂撞自己的珍嬪,不能容忍她生下皇子,才會最終動手的,現在皇嗣已死是事實,她不能再讓皇上憎恨太后。 “載瀲。”榮壽公主蹲到了載瀲的面前,她定定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鎮定到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她壓低了聲音開口道,“你要知道,若你死也不認,那下場就是皇上與太后兩宮不和,皇上痛苦煎熬。現在皇上面對戰事已是焦頭爛額,若再與太后發生矛盾......你知道,是你的清譽重要,還是皇上重要?” 就這幾句話,就將載瀲的心理防線全部擊潰了。 載瀲瞬時間都明白了,榮壽公主在宮里對自己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明白了為什么太后會在頤和園里忽然原諒了自己。她明白了為何阿晉會和崔玉貴在一起出現,她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她知道自己是個替罪羊,是個太后的替罪羊啊...這份罪過若她不擔,那便是讓皇上痛不欲生,失去了孩子,還要得知是自己的皇額娘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這份罪過若是擔了,她知道皇上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載瀲只是想著,便已是淚流滿面,榮壽公主看著載瀲,忽想起不久前某天的夜里,太后睡不下,起身一個人回憶皇上被抱進宮的這些年,她看著太后的眼神,知道眼前她可憐的皇額娘對皇上是有愛的。 榮壽公主的心也像撕裂一樣疼,她不想犧牲掉載瀲,可事已至此,她無處回頭了,在兩宮和睦與載瀲個人之間,她做出了明確的選擇。 榮壽公主見載瀲還沒下定決心,便又道,“太后容忍不了的是珍嬪,是珍嬪的孩子,可太后是疼愛皇上的,若你不認,皇上失去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更是他的皇額娘啊!” 載瀲連為什么都不想問,為什么太后選擇的人是她,為什么太后選擇利用她,她不哭也不鬧,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她知道自己當年被過繼,就只是太后的一顆棋子而已,這些年與父母兄長的歡愉時光,都是她偷來的。 她想公主也很了解自己,才會一直瘋狂地用自己的軟肋來威脅自己,公主知道自己不可能看著皇上受苦。 載瀲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瞧見從前阿瑪住的思謙堂,她知道這一劫就像公主說的,自己是邁不過去的,她也許很快就能再見到阿瑪了,載瀲忽然感覺自己也不那么怕了。 載瀲壓低了聲音,讓身后所有的人都聽不見,只對公主道,“公主,我知道你不想害我...”公主蹙緊了眉,仍不說話,她低下頭去也跟著載瀲一起流淚,載瀲緩緩站起身來,她問公主道,“公主,你會替我照看好我的額娘嗎?” 公主哭得沒了聲音,她攥了攥載瀲的手,卻覺得自己慚愧萬分,便松了她的手,榮壽公主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點頭算是給載瀲承諾。 載瀲忽笑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忽對著載灃、載洵與載濤兄弟三個放聲喊了一句,“哥哥們!你們別爭了!我不值得你們信我!”而后又看著近在眼前的榮壽公主道,“公主,是我犯下的罪孽,我無話可說,就煩請公主領我進宮去見皇上和太后吧。” ※※※※※※※※※※※※※※※※※※※※ 深夜更新... 我剛剛把一把眼淚擦干,我也好心疼瀲瀲啊...我哭了 求求別打我,打也輕一點兒。 最后感謝等待更新的你~~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絲兒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