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辱
載瀲跪在甲板上一動不動,靜靜聽著太后盛怒之下的低吼灌進自己的耳朵,而她卻不想反抗,太后能夠答應放手,讓皇上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載瀲默默跪在原地,只偶爾動一動身體,為了能在搖搖晃晃的船上保持住平衡。她抬頭去望遠處的西山,望見醇賢親王的長眠之地,此刻仿佛正被籠罩在一片陰沉沉的烏云之下,頗有一派風雨欲來之勢,皇上發布諭旨決定與日宣戰的消息還沒有讓眾人心緒平復,遠處沉悶悶的雷聲滾來,更令所有人都感覺膽顫,連呼吸都不能通暢。 載瀲望著遠處的黑云,竟感覺此刻的自己心情暢快多了,無非是被太后懲罰,結局她早已想到,也已渾然不在意了,只要能讓皇上放心大膽地去做想要做的,不再受皇太后掣肘,她就無怨無悔。 載瀲忽笑了笑,釋然又暢快,望著阿瑪長眠的方向。她以為自己所在的這條大船會在一片寂靜之下悄然靠岸,卻沒想到身后忽然傳來額娘哽咽沙啞的聲音,“奴才跪求皇太后,求求太后開恩,饒了奴才的瀲兒吧!” 載瀲驚愕地猛然回過頭去瞧跪在自己身后的額娘,見額娘此時已經哭得淚流滿面,將頭死死叩在甲板上,一絲一毫不敢對太后不敬。 載瀲忽然感覺心底絞痛,她本以為自己心底暢快了,就萬事大吉,卻沒想到方才的一幕幕都被額娘看在眼里,讓年老體衰的額娘也跟著自己受苦。 載瀲知道額娘縱然是皇太后的親meimei,卻也對太后憤恨不滿,更不愿與太后接近,這么多年來更是從未與太后親近。可現在,載瀲卻因為自己,讓自己的額娘不得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的親jiejie,當今的皇太后。 載瀲本來義無反顧的心忽然變得猶豫起來,她跪著向后挪了幾步,一直挪到了額娘面前,她看見額娘哭,也終于忍不住掉起了眼淚,她雙手攙扶住自己年邁的額娘,哽咽道,“額娘,您起來,是女兒自己犯的錯兒,為何要您一起擔...” 婉貞福晉忽然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眼前的載瀲,此時已是聲淚俱下,“瀲兒!額娘不可能看著你受苦,從前額娘有太多不得已為之的難處,教你受了太多苦,從今后絕不可能!額娘不管你究竟為了什么,為了誰,額娘決不能看你受苦...” 載瀲怔忡在原地連動也不能,她聽著額娘的話,只感覺眼里的淚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全都落在身下的甲板上。 載瀲想起,從前的額娘心里只裝著皇上——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她生怕皇上受太后掣肘,生怕皇上處境艱難。原先阿瑪去世前,額娘為了緩解皇上的難處,還曾讓自己進宮向太后說明,說皇上是被自己引帶出宮的,而不是皇上自己所為。那次的載瀲便被太后手下的太監掌嘴,直到唇齒流血不止。 從前的載瀲以為額娘心里只真正裝著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皇上她可以犧牲自己撫養長大的女兒,縱然載瀲從不怨恨額娘,可如今她看見額娘竟為了自己而跪在地上苦苦求情,甚至不讓自己再為皇上說話,她還是不由得地被震驚感動了。 載瀲忽然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無論是為了皇上,還是自己的阿瑪與額娘。此時額娘所做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到無比的溫暖,這種感覺從阿瑪離世后,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婉貞福晉不知載瀲怎么了,竟許久都不說話,忙抬手替她擦淚,勸她道,“瀲兒,向太后認個錯,就說自己說得錯了,太后會對你開恩的...” 載瀲再次開口時,連眼里的淚都跟著變暖了,她的聲音也不再沙啞,她含著笑對額娘道,“額娘,您的心女兒都明白,可女兒說的話都是為了皇上,女兒絕不能就這么屈服認錯,難道您要女兒連皇上一起否定嗎?” 此時忽然雷聲大作,黑壓壓的烏云漫上了頤和園的上空,傾盆的大雨仿佛只在頃刻之間。船只在大雨傾盆前的空隙里靜靜靠了岸,載瀲對婉貞福晉說的話也被包裹在滾滾的雷聲中一起消匿無聲了,因雷聲大作,太后沒聽見載瀲的話,仍舊執意要罰她跪在排云門外自己掌嘴。 而太后的用意,也正如載瀲所想,太后要讓載瀲親口承認自己說錯了,等于讓她親口承認皇帝是錯的,她要讓所有支持皇上的人都看著,支持皇上與自己作對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岸邊的太監與侍衛們將船頭的韁繩緊緊地收在碼頭上的木樁上,待船停穩了,便跪在岸邊恭迎太后。 此時仍未過晌午,可天色卻陰沉得厲害,頤和園里的宮人們早早地在探海神針碼頭上掛起的大紅燈籠,此時正在呼嘯的狂風中左右飛舞。 等著太后最先邁上了岸,載瀲才緩緩扶額娘起來,額娘尚未站穩,載瀲卻見姜佳氏快走了幾步,湊到額娘身邊來,將額娘扶穩了。 載瀲感激地看了看姜佳氏,輕聲道謝了一句,“謝謝jiejie。”姜佳氏目光憂愁地瞧著尚無所畏懼的載瀲,壓低了聲音道,“三格格,您怎么敢頂撞太后呢...外頭都傳三格格性子開朗爽快,頗得老佛爺和萬歲爺的恩寵,今天怎么還做這么沖動的事兒呢?三格格就不想想,那可是老佛爺啊,誰敢得罪她?!” 載瀲抬眼看了看姜佳氏,覺得她像極了所有普通官宦家的女孩兒,都知道老佛爺是最得罪不得的人,卻不知道皇上心中百般無奈,不過載瀲也知道,她不似自己,自幼生在宗室,更何況是生在了表面上風光無限,實際上卻不得不如履薄冰、忍受所有別離苦的醇親王府。 載瀲現在所做的事沒有哪一件不是為了皇上的安危著想,她知道現在皇上面臨著外患日甚一日的困境,后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亂局,載瀲知道他需要自己,所以無怨也無悔。 載瀲不奢求從未經歷過的姜佳氏能懂得這么復雜的因果關系,便只含了笑道,“載瀲謝謝jiejie關心,若jiejie真擔心我,就麻煩jiejie等會兒替我送額娘回去吧。” 載瀲話畢后便對身邊的額娘道,“額娘,等會兒您上了岸,就徑直回去吧,回去哥哥們還等著您呢...女兒不想您看著我挨罰。” 婉貞福晉才登上了岸邊,載瀲便聽見太后身邊的大總管李蓮英放開了嗓門喊道,“三格格,太后請您呢!” 載瀲來不及再說些什么,只得回著頭望了望替自己攙扶著額娘的姜佳氏,卻在最后一刻看見靜榮從另一側走上來,替自己扶住了額娘。 載瀲來不及再多想些什么,便跪倒在了太后面前,叩頭道,“太后,奴才自知自己是王府女眷,萬萬不該插嘴朝政大事,更不該質問皇太后,奴才有錯,甘愿受罰,不敢求太后開恩饒恕!” 載瀲將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絲毫不提自己剛才在船上頂撞太后的那幾句話說錯了,因為她不能承認,承認就相當于承認皇上下旨與日本開戰的決定是錯誤的。 “你方才就說自己是犯了萬死的罪,可我要讓你認的,是你剛才說錯了話,你現在到底認不認?”太后聲音冰冷地開口質問,載瀲卻只叩頭道,“太后,恕奴才不能認。” 太后見載瀲仍無悔改之意,更感覺怒意直沖頭頂,便指著載瀲冷冰冰道,“好,你既然嘴硬,我就看看你嘴到底有多硬,你也不用自己掌嘴了...小李子,吩咐兩個人輪流給她掌嘴。” 載瀲也感覺心里害怕,可她也不想要回頭了,若能為皇上撕開一道口子,讓希望和光亮透進來,那也一切值得了。 ====== 此時載湉才剛揮退了來見的軍機大臣,正坐在玉瀾堂正殿里看軍機所呈奏折,心中也盤算是時候該提前回宮了,以便處理政務,卻忽然聽見門外雷聲大作。 載湉幼時怕雷,長大后雖不再像小時候,卻仍舊不喜歡聽雷聲震耳,他總覺得滾滾的雷聲無法讓他全神貫注去做一件事,便叫來寇連材道,“去將外邊兒的大門關了,殿里的窗戶也都合上。” 寇連材得了命,便領著身后一眾小太監忙將殿內窗戶都合上了,又在殿外搭起了遮雨的棚檐來。 王商去傳話回來,便一直在一旁伺候著,他見皇上病倒了卻仍舊不肯休息,咳嗽不止的卻還在看折子,心里便擔憂得厲害,他左右想不出辦法來,便覺得皇上不聽他們奴才的,總該聽珍嬪的,畢竟珍嬪現在懷有身孕,皇上總能給她一二分顏面,于是吩咐手底下小太監麻利兒去了玉瀾堂后頭的宜蕓館請珍嬪過來。 王商取了件薄斗篷來替皇上披上,勸道,“萬歲爺,您cao勞朝政也該注意身子,現在您已下旨對日宣戰了,您更該愛惜龍體啊。” 載湉卻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看著手里的折子,對王商道了一句,“現在時事艱難,外患日甚,朕身邊不能沒有賢臣輔佐,你去替朕傳話給恭親王,讓他現在就收拾行李準備回府候命,等朕回宮后會隨時召見。” 王商無可奈何地抬頭瞧了瞧皇上,見他一點也聽不進去,只得點頭應了,“是,奴才這就去傳萬歲爺口諭。” 王商正說著話兒,轉頭瞧見手下的小太監正領著珍嬪過來了,心里瞬間感覺如釋重負一樣,忙笑著向載湉道,“萬歲爺,珍主子聽說您病了,實在放心不下,就過來瞧您了,奴才替您去宣吧?” 載湉忽然蹙了蹙眉,現在正值緊要關口上,他還有許多要處理的政務,實在抽不開身去見珍嬪,卻又擔心珍嬪身孕,便含了幾分怒意責問王商道,“是你們哪個多嘴,偏告訴珍嬪朕病了,若傷著她身子,你們朕一個也輕饒不了!” 王商忙跪倒,載湉也不愿再和他多說,只揮了揮手道,“讓她進來吧。” 珍嬪身邊的念春、知夏與小太監戴恩如伺候著珍嬪過來,知夏為珍嬪撐著傘候在廊下,見迸落的雨滴濺在珍嬪肩頭,忙用眼神示意念春用絹子擦了。 珍嬪今日前來并未特意裝扮,卻仍舊是翠繞珠圍。她身上外穿了一件綠花縐繡五彩丹蝶敞衣,周身上下香氣逶迤,臉上略施粉黛,一頭烏黑細密的長發被挽在頭后,梳成了兩把頭,發髻上以銀珠、翡翠與兩支金鑲玉珠石點翠花簪作飾,花簪末端的流蘇垂順,走起路來便在耳邊丁玲作響。 珍嬪正站在玉瀾堂院內等著,忽聽見院外躁動不安,心里奇怪得很,便隨著戴恩如到院外去一看究竟,出了大門卻只見一列小太監神色匆忙,在傾盆的大雨中急匆匆地往萬壽山下的排云殿跑,珍嬪揮了揮手,戴恩如便上前去攔住了過路的一列小太監,小太監見眼前人是珍嬪,便忙跪倒在了雨水中請安道,“奴才給珍嬪主子請安,珍主子萬福金安。” 珍嬪捻了捻手指上戴著的鑲玉石銀蝶紋護甲,淡淡開口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剛才什么動靜?若是吵擾著了萬歲爺,你們吃罪得起嗎?” 那領隊的小太監忙連連磕頭謝罪,道,“求珍主子庇佑咱奴才們!奴才們是聽候老佛爺差遣,不敢不趕緊著啊...”珍嬪一聽是太后的吩咐,也不敢再多問,只是蹙了蹙眉,向遠處瞧了瞧,仿佛瞧見個人跪在排云殿外頭被人掌嘴,便用手掩了掩嘴,小聲問道,“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那小太監才又回話道,“回珍嬪主子話,是醇王府三格格,剛才游湖的功夫兒,說話得罪了太后,太后責問,格格還打死不改口,太后這才吩咐了奴才們輪番兒著去掌三格格的嘴!太后這會兒正在氣頭兒上,奴才們可不敢耽誤啊!” 珍嬪聽了只感覺心驚rou跳,她因有孕在身不便行動才沒有一同登船游湖的,卻不成想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載瀲就會得罪了太后,現在正被罰跪掌嘴。 她的額頭上漸漸殷出了一層微薄的冷汗,她也不等戴恩如來替自己擦了,自己便忙用絹子擦干凈了,等她緩過心神來,才見一列小太監還跪在地上,忙道,“那你們都快起來去吧,既是老佛爺吩咐,我也不多耽擱你們了。” “謝珍主子體諒。”領頭的太監答了話,便忙領著身后一眾人匆匆忙忙去了。 珍嬪這會兒才往玉瀾堂里頭走,戴恩如見珍嬪魂不守舍的模樣,便開口低聲問道,“主子您這是怎么了,三格格受罰,與您又沒有干系,您何苦這樣兒,小心傷著了自己的身子啊。” 珍嬪忙抓緊了戴恩如的手,才好不容易站穩了,她的眼神仍舊渙散,聲音低沉道,“你說我要不要救她?她從前可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呢,我...我若不救她,皇上...會不會也怪我?” 戴恩如從前就一直忌諱載瀲與皇上親近,最怕載瀲會搶了自家主子的榮華與恩寵,現在更不可能讓自己主子心軟,伸手去搭救自己的敵人,平白無故去惹太后的不快,便對珍嬪道,“主子您可別糊涂,三格格縱然進宮來陪您,為您受了委屈,那也是為了萬歲爺,她哪里是為了您呢!當初若不是她惹了萬歲爺不快,萬歲爺也不至于在暢音閣和皇后吵鬧起來,還牽扯出您傳宮外戲子進宮來唱戲的小事兒,讓太后抓著了把柄,罰您閉門思過!” 珍嬪細想了片刻,反駁道,“我傳角兒們進宮來唱戲,那是皇后刻意說給皇上聽的,與載瀲又有什么關系?”戴恩如見珍嬪還不肯死心,便說破了道,“主子,無論如何,就算她是您救命恩人,您這當口兒也不能救她,您要是開了口求情,可就是跟老佛爺作對了啊!您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考慮腹中皇嗣吧!” 珍嬪聽到此話便不再說話,她愣愣站在廊下發呆,想起從前自己尚不甚得寵的時候,站在養心殿外瞧見的一幕——皇上因聽說了載瀲被現在已經過世了的醇賢親王罰跪祠堂而扭傷了腳,便急得發瘋了似的在養心殿翻箱倒柜,找翁同龢留給他的兩瓶消腫止痛的藥,并且命人立即送出宮給載瀲,并讓人傳達牽掛擔心之意。 珍嬪作為皇上在宮里最親近的人,她知道皇上心里那塊從無人踏足的隱秘之地里還住著另外的人,而這個人就是載瀲。就算皇上從來沒向自己提起過,她還是感覺到了,皇上對載瀲的感情,看起來平淡如水,卻已經濃烈似火。 皇上是珍嬪在這寂寥深宮里唯一一點依靠和最能信賴的人,她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遇見俊朗年輕的皇帝,便也陷入了繾綣的眷慕中,她怎么會愿意她的心上人和別的女人產生感情呢? 想至此處,才真正讓珍嬪打消了想要為載瀲求情的心,她抬頭見王商正出來傳自己,便忙著理了理自己的發髻,緩了緩心緒,穩步走進了玉瀾堂的正殿里。 ====== 此時大雨瓢潑,傾灑在廣闊無垠的昆明湖面上,激蕩起千層的浪花來,湖面上很快就起了霧氣,彌漫在頤和園的青山綠水間,潮濕與陰冷掩埋住了園中的一切生機盎然,寒冷也隨著彌漫的霧氣而彌漫開來,令此刻的頤和園中只剩下了肅殺與寂寥。 載瀲瞧見眼前又來了一列小太監,她聽不清那些人的竊竊私語,只有恍惚中看到的猙獰嘴臉,他們不知疲倦地掌著自己的嘴。她此刻跪在地面上,瓢潑的大雨早已將她的妝發都打散了,膝蓋因跪得麻木,早已都沒了痛感,只剩下臉上不斷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 載瀲看見新來的一列小太監換下了方才掌自己嘴的一眾人,站在了自己面前,將手掄圓了往自己臉上扇,載瀲被新換來的小太監扇了一個跟頭,摔倒在雨里久久爬不起身來,她從前因在雨里罰跪而落下的腿疾現在又發作起來,膝蓋生疼而吃不住力氣,她撐著身子才好不容易費力地重新跪起來,可膝蓋一用力卻又鉆心地疼起來。 小太監見了載瀲的樣子也忽然心軟起來,他想到往日載瀲在宮中向來寬和待下,對宮里的太監也一律稱作“諳達”以示尊重,從未凌駕于他們之上,頤指氣使。 可他知道自己是太后的工具,是不能有心的,于是緊緊閉起了眼睛,麻木地又掄圓了胳膊,狠狠朝著載瀲的臉扇下去,周而復始,從未停歇。 小太監嘴里還不斷重復著上頭吩咐下來的話,“你認不認錯了?是不是說錯話了,以后還敢不敢了!......” 小太監閉著眼不斷吼著這幾句話,手臂掄圓了打載瀲,才好讓師傅看見了滿意,才好回了話讓太后滿意。可他卻忍不住眼睛里的眼淚,他每打載瀲一下,都能感覺到載瀲臉上的guntang,直到他微微睜開眼,才瞧見載瀲的臉已經被打腫了,嘴角還淌著血,他忍不住跪倒了在地,對著載瀲哽咽道,“算是奴才舍命求三格格了,您就認個錯兒,說一句自己錯了真有那么難嗎?奴才都看不下去了。” 載瀲眼里也漾著淚,她用手擦去了嘴角邊的一點鮮血,忍著痛對眼前的小太監笑道,“你不該同情我的,你就不怕被我牽連嗎?” 那個小太監忍不住地哭,他抽泣著道,“按理說格格您是主子,我們是奴才,哪里輪得到奴才同情可憐您,可奴才...看不下去,奴才知道三格格是個好人,奴才也不想看三格格受苦!” 載瀲心里感動,因為這個和自己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能舍著命對自己說這些話,可載瀲并不能對他多解釋些什么,便只推遠了他道,“你要是看不下去了就換別的人來,到底是你完了你的差事,旁人挑不出你的錯兒來。” ====== 此時太后倚靠在樂壽堂溫暖舒適的偏殿暖閣里,看著李蓮英逗眼前的一只鸚鵡取樂,她揮手命崔玉貴開了身后的窗子,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面傳來太監掌載瀲嘴時大吼的斥責聲。 太后每聽一聲巴掌聲,就感覺心里對皇帝的怨憤釋放一分,她今日打的哪里是載瀲,她打的是所有為皇上說話的人。 榮壽公主今日本因頭疼腦熱,才沒跟著太后游船的,此時聽了載瀲挨打的前因后果,也顧不得自己還在病中,便從樂壽堂的另一間偏殿里匆匆起身,也顧不得打傘就往太后休息得暖閣里跑。 榮壽公主身邊伺候的丫鬟忙跟出來給公主撐傘,著急勸道,“公主,太后今兒是罰三格格,三格格頂撞了太后,本也是該罰的,您還在病中呢,這事兒與您又沒有干系,您又何苦去得罪太后啊?” 榮壽公主提著身下的旗裝,努力不讓雨水將衣服打濕了,她根本顧不得許多,便一路往前跑,回了一句道,“你懂得些什么!皇額娘哪里是單單罰載瀲,是皇額娘因開戰的事不滿皇上,拿載瀲開刀而已!” 公主身邊的丫頭也知道,天下人都怕太后,可唯獨自己的主子——榮壽長公主,是連太后都會疼愛忍讓幾分的人,便也不過多去攔自己的主子了,便一路撐著傘,跟著榮壽公主進了太后的暖閣。 榮壽公主才進暖閣,身上淅淅瀝瀝落下些水珠子來,她站在門口尚未喘勻了氣,太后便抬眼瞧見了她,忽驚喜道,“閨女怎么過來了,頭疼得好些了嗎?” 榮壽公主松開了自己手里緊緊攥著的旗裙,急走了兩步跪到太后面前求道,“皇額娘,女兒是沒瞧見載瀲頂撞了您,可女兒也大概都聽說了,女兒求您寬恕了她吧,她為的是皇上,是沒有壞心腸的!就算她說了些什么有關江山社稷的渾話,是她不該妄加置評的,您就當她不懂事兒吧!女兒求您看在醇賢親王和福晉的份兒上,就寬恕了她吧!” 太后一時被大公主說得氣短,一陣陣只感覺眼前發暈,她沒想到自己疼愛長大的閨女竟向著頂撞了自己的載瀲說話。 太后緩了半天才吼出一句來,“你知道她是怎么說的嗎!今兒她竟敢質問我,難道不想看著大清再現康乾盛世之貌嗎,你說她居心在何?是想要當著一眾親貴駁我的面子,指責我不顧江山社稷了嗎?你知道些什么,就到我面前來渾說!” 大公主跪在地上連連搖頭,哭求道,“女兒明白皇額娘心里的苦,今年適逢您六旬萬壽,您不愿國家陷于戰事,皇上卻與日宣戰,可是皇額娘!與日開戰是不得不為,女兒不懂前朝政事,卻也希望皇額娘您能體諒皇上苦心啊。” 太后聽了榮壽公主的話,被氣得目瞪口呆,她從未想過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養女竟會說出和載瀲如此相似的話,載瀲是一心為了皇上她自然知道,可她不敢相信,連榮壽公主都會一心向著皇上。 太后生平第一次動手打了公主,她氣得不想再看她,便吼著叫崔玉貴送公主回去,氣道,“如今是連我的兒女,我的侄子侄女兒都要站到我的對立面上來了,好啊...好!你們都走,我誰也不想見!” 崔玉貴連勸帶請地將公主送出了門,又揮手叫來一群小太監來將公主送回了她起居的暖閣,看著公主的暖閣關了門,才算放下了心進去回話。 崔玉貴進去時正瞧見李蓮英躬著身子在太后身邊勸她息怒,崔玉貴便悄悄地站到了李蓮英的后頭,他方站穩了腳,忽聽太后冷冰冰的話吩咐自己道,“既然都考慮皇上為難,那我也不做那個讓人人都記恨的壞人,你去給你萬歲爺請個安,把載瀲挨打的事兒透給他,我倒要看看,她們一個兩個的,為了皇上連死都不怕了,能不能換得皇上為他們說一句話。” 李蓮英多年來貼身伺候太后,自然最清楚太后現在在盤算什么,他知道太后想要打擊皇上,想讓皇上知道了載瀲挨打的消息趕過來,陪著載瀲一塊兒受辱。 李蓮英老道地在太后跟前兒賠笑道,“太后,奴才倒是覺著,就算萬歲爺知道了,萬歲爺也不一定會管這事兒的,畢竟現在萬歲爺才剛下旨與日本開戰,正是朝政繁忙的時候,本就無心顧及其他瑣事,更何況奴才聽說,萬歲爺為了朝上的事兒,連懷有身孕的珍嬪都不大想見了。” 太后陰鷙地一笑,“正是因為皇上不愛管這些瑣事,才更要讓他知道。讓他來瞧瞧,他的好meimei,是怎么給他亂上添亂的。” ====== 崔玉貴按著吩咐,去提了幾盤冰糖煨燕窩放進了紫檀木鏤空入鳳手提箱盒里,準備著提去玉瀾堂給皇帝請安。 崔玉貴到玉瀾堂時,只瞧見玉瀾堂兩側的霞芬室和藕香榭都閉緊了殿門,唯獨剩正殿玉瀾堂的大門還敞著一道縫隙,留王商和寇連材兩人在外邊伺候著。 王商見了崔玉貴過來,忙撐了傘上前迎接,笑道,“二總管怎么過來了,是不是太后有什么話要傳?”崔玉貴也含了笑,忙回道,“太后沒什么要緊話要傳的,就是擔心萬歲爺龍體,叫我過來送些滋補的燕窩來。” 王商連連跟著點頭,請著崔玉貴往里頭走,道,“既是這樣,二總管您快請吧。” 崔玉貴進了玉瀾堂后,只瞧見珍嬪坐在皇帝的身邊伺候著筆墨,皇帝則一直奮筆疾書批著手里的折子,兩個人未曾交談過一句,殿里安靜得令人窘迫,只時不時傳來兩聲皇上的咳嗽。 殿里的寂靜忽然令崔玉貴不知如何開口,珍嬪一早看見了崔玉貴進來,她見皇上只顧著手里的折子,許久都不理財崔玉貴,便提醒皇上道,“皇上,太后身邊的崔總管來了。” 載湉也沒有抬頭,只用余光瞥見了崔玉貴,便開口問道,“崔諳達今兒過來,是親爸爸有話要傳么?”崔玉貴忙得跪下行禮問安,磕頭道,“奴才崔玉貴給萬歲爺請安,恭請萬歲爺圣躬安康。”而后才起身提了紫檀木提盒來,放到了皇上的案上,笑道,“回萬歲爺的話,太后沒什么話要傳,就是擔心您龍體,叫奴才來給您送點滋補的冰糖煨燕窩來,讓您休息時用了。” 載湉仍未停下來看崔玉貴一眼,仍舊看著折子,只淡淡道,“朕知道了,你放著吧,回去替朕謝親爸爸關心,親爸爸她一切都好吧?” 崔玉貴見自己的機會來了,忙假意無心提起道,“太后好著呢,除了擔心您倒沒別的什么了...就是今兒游湖的時候,叫醇王府三格格氣得不淺,不過這會兒三格格正跪在雨里頭挨著打,太后氣也就消了。” 崔玉貴見皇上手里的筆忽地就停了,他眉頭緊鎖,猛地抬頭起來看著自己,質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兒?親爸爸她為什么要罰載瀲?!” 崔玉貴忙躬下身子回話,“回萬歲爺的話,您下旨宣戰,太后本就只是擔心罷了,三格格卻偏偏當眾說出一堆什么有關江山社稷的渾話來,還有意指責太后不顧祖宗基業,才惹得太后發這么大火兒的!” 崔玉貴見皇上剛聽到這兒就已亂了心神,眼神流轉呼吸加速,連坐立都難安,便藏了笑意道,“萬歲爺您若無事,奴才就跪安了,至于三格格那兒,本沒什么大事兒,太后氣已經消了,您日理萬機定要注意愛惜龍體,千萬別冒著雨出去了!” 崔玉貴跪了安就要走,卻被載湉一聲喝住了問道,“你告訴朕,載瀲在哪兒呢!” 珍嬪聽了這話只感覺心底拔涼,她知道皇上要去找載瀲了,她想著自己懷著皇上的骨rou,想見皇上一面尚且要等那么久,可載瀲是因為自己的沖動而頂撞了太后,卻居然能讓皇上暫且放下手里的政務,不顧病體沉重冒雨去找她。 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委屈、妒忌與心酸,竟都如這窗外的大雨,纏繞不清了。 ====== 載瀲此刻還跪在雨里,眼前來掌自己嘴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她仍舊不肯向太后認一句錯,因為她沒有辦法說自己錯了,若承認自己錯了,便是向太后認了皇上是錯的。 載瀲看見自己嘴角淌出的血與瓢潑的大雨混在一起,被沖刷在地,最后又順著雨水流走,她的左右臉頰都被扇得生疼,可她仍舊不想屈服認一聲錯,因為她不為了自己,是為了皇上。 載瀲忽聽見自己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她以為又是來接替掌自己嘴的太監來了,便完全沒有過心,最終卻聽見是皇上的沙啞的聲音傳來,“你們給朕住手!再敢動一下,朕一定要了你們的腦袋!” 載瀲看見自己眼前的一群太監全都跪倒在地,叩頭不敢起身,她聽見是皇上的聲音,忙轉過頭去看,卻又立時轉回了頭去,她怕自己青腫流血的臉會嚇著皇上。 載湉卻顧不得那么多,他來不及穿一件外衣,只披了件敞衣出來,此刻也全都被大雨打濕了,他蹲到了載瀲的身邊,疼惜地摸了摸她青腫的臉,憤怒與不解充滿了他的心,他心痛地問載瀲道,“瀲兒,你胡鬧些什么!為什么要頂撞太后,你以為你在這兒罰跪挨打,朕能安心處理政務嗎?!” 載瀲方才挨了許久的打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現在瞧見皇上拖著病體來見自己,不禁痛哭流涕,她脫下自己身上穿著的一件湖藍色亮地紗褂來,披在皇上的身后,希望它能替皇上遮蓋住一片無雨。 王商和寇連材此刻才撐著傘追趕上來,忙替載湉遮蓋住一片無雨,載湉卻氣憤地一把推開了王商,他站起身來,也拉著載瀲站起來,載瀲卻因為腿上已經跪得徹底沒了力氣而站不起來,載湉便用手攬著載瀲的腰,扶住了她,讓她站穩。 “朕帶你去見親爸爸,你既頂撞了她便去認個錯,她不會再跟你計較的,你何苦要這么執拗,害自己在這兒受苦!”載湉領著載瀲便要向樂壽堂走,載瀲心里感動得緊,她知道皇上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才頂撞了太后,或許只以為是細碎小事,可皇上現在卻能為了保護自己,在百忙之中抽身出來處理自己這樣的“芝麻小事”。 載瀲掙扎著不肯跟載湉走,她甩開了載湉的手,喊道,“皇上,求您原諒奴才不能跟太后認錯!是打是罰奴才沒有二話,自己一人受著便是了,不用皇上來擔心我!” 載湉因在病中,又淋了雨,此時被載瀲一番話氣得連連咳嗽,他上前去又抓住了載瀲的手,質問道,“你到底為什么不肯認這個錯?又到底為什么頂撞了太后!” 載瀲笑著退了兩步,她的膝蓋舊傷又隱隱作痛起來,現在便是站也站不穩,她想告訴皇上為什么,可若說是太后為了自己的六旬萬壽而阻礙大清與日本宣戰,只顧自己享樂,那便是質疑詆毀當今的皇太后,那是大不敬的罪過。 載瀲細想了想,便淡淡笑道,“皇上,奴才自知,朝政大事本不該是奴才置喙的,可奴才能明白您決心與日本開戰的苦心。奴才知道,您自親政以來,夙夜匪懈等的就是這一天,您想重振大清旗鼓,您想重塑大清盛世之貌,您如何能對一個蕞爾小國放任屈服呢......” 載瀲努力讓自己不斷顫抖的腿站穩,而后才又說道,“皇上,在與日開戰這個問題上,太后的態度您是最清楚的,奴才...就是因此才頂撞了太后......奴才自知妄評朝政大事是萬死,頂撞了太后更是萬死,但求您恕奴才不能認這個錯,因為奴才若是認了,那便是認了皇上是錯的。” 載湉聽過這些話,感覺心里竟是無比觸動,像是有人緊緊握住了他那雙因不安孤獨而顫抖的手,讓他知道他的心事有人不需要問便能懂,讓他知道,他從來不是孤單的一人。 載瀲本以為自己會等來皇上的訓斥,卻沒想到皇上竟上前來兩步將周身都已濕透了的自己緊緊擁入了懷中,載瀲感覺那一刻竟是那么不真實,因為皇上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下抱緊了自己,第一次不忌諱他們之間禁錮著的身份隔閡。 載瀲聞到皇上身上的味道,感覺竟無比的安心,她仍舊有些猶豫,卻也抬起手來緩緩抱住了眼前的皇上,載瀲能感覺到皇上將自己抱得更緊了,她聽見皇上在自己耳邊輕聲道,“謝謝你瀲兒,讓朕知道,朕并不是個孤家寡人。” 此時太后已聽說了皇上去瞧了載瀲的事,她聽說皇上跟著載瀲淋了半晌的雨,也聽說皇上因不解載瀲為何要這么做和她起了爭執,便想著自己所布的棋局已足夠充分了,目的也已經達到,便揮了手示意李蓮英下去傳話,寬恕了載瀲,讓她回去思過。 太后自己推開了窗去瞧窗外漸漸要停的雨,忽兀自笑了笑,她用手指上的護甲敲了敲窗沿,幾滴水珠便順著窗臼滾了下去,她輕聲道,“這場雨算得了什么呢,真正的大雨,還沒來呢。” ====== 載湉正準備親自領載瀲回去,晚間親自去向太后請罪,不讓載瀲再受苦楚,路上卻忽遇上李蓮英來傳話說太后已經寬恕了載瀲,心中尚來不及欣喜,便又擔心起了載瀲的身體,畢竟她從前因醇賢親王去世,身子一直不大好,膝蓋上又落下了舊疾,便忙讓王商去傳了太醫去玉瀾堂。 載瀲跟著載湉一路向回走,載瀲仍不解地問道,“皇上,奴才現在住在清華軒,在西邊兒呢,您怎么領著奴才往東邊兒走啊?” 載湉握緊了載瀲的手,低頭對她笑了笑,也不顧她是不是還在疑惑,只道,“朕領你回玉瀾堂,朕要親自看著太醫給你瞧過了病才放心。” 載瀲心中大驚,她想玉瀾堂本是皇上休憩起居的地方,就連皇上的妃嬪們若能進入其間都是蒙了皇上的格外恩典的,更不要說自己一個王府格格。她默默地搖了搖頭,剛想說不合規矩,卻被載湉搶了先,他此時已經領著載瀲踏進了玉瀾堂的院子,頭也不回道,“朕說你合規矩你就合規矩,別再和朕爭了,小心你身上的傷更要不好了!” 載湉隨后便又吩咐寇連材道,“去把平時貼身伺候載瀲的靜心和丫頭們傳過來,叫她在偏殿里伺候著載瀲沐浴,沐浴完了你再領著她到正殿里來,朕再叫太醫給她瞧臉上的傷!” ※※※※※※※※※※※※※※※※※※※※ 相信我!以后瀲瀲會好好收拾這些欺負她的人的! 也請相信我,下一章我要發(kai)糖(che)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