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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奴 第83節

    外頭侍人應一聲跑了。

    男人經過一番拉扯整個人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中,他瞬間陷入極度的驚恐,尖聲叫道,“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拼了死命翻轉身體,撲在地上,臉頰死死埋在曲起的臂間。

    掙扎間鬢發散亂,烏長的發裹纏在墨色的官服之上,如深陷蛛網的一只可憐的飛蟲,下一時便是身隕魂銷。男人被極度的驚慌壓得幾近瘋狂,不管不顧尖聲大叫,“讓我回去——你什么要逼我——你不如殺了我——”

    穆遙滿懷戾氣瞬間消失,解下斗篷將他兜頭罩住。男人尖叫掙扎之勢已近尾聲,癱在地上念叨,“……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穆遙抬一只手,隔過斗篷捋過男人薄而利的一片脊背。男人不知是放下心,還是終于放棄掙扎,平平趴在那里,不住口地說,“殺了我……你殺了我——”

    穆遙忍不住道,“休得胡說——你死了,叫我怎么活?”

    斗篷下身體瞬間一僵,亂七八糟的胡話便都停下。男人伏在那里,漸漸傷心地哭了起來——哭聲極其壓抑,間或一點破碎的喉音,如一匹負了傷的走投無路的困獸。

    不一時官轎入內,穆遙仍用斗篷遮著他,半扶半抱塞入轎中,自己傾身上轎。男人縮在官轎一角,被穆遙強行拉扯,便搭在她肩上。男人拼盡最后一點余力,崩潰大叫,“我說了很臟——你別碰——”

    “你閉上嘴——”

    “臟——你聽不懂嗎?”男人一語打斷,不管不顧自暴自棄道,“你是北穆王,為什么一定要同我這么一個臟東西裹在一處啊……你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回哪去?”

    好一片天大地大,一處可容身。

    穆遙篤定了,“齊聿,今日你若有一個像樣的去處,有一個可投奔的人,不樂意見我也罷,我不管你。”

    男人任由她抱著,木木地睜著眼,自始至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官轎在夜色中無聲行進。穆遙本是極心疼的,又多少松了一口氣,拉高斗篷裹著他,“你還有我。與我回家——”

    “阿爹……”男人忽然掙扎坐直,“老宅……我要回老宅去——阿爹定是不嫌我的,定是要我回去的——”

    穆遙心下一凜,眼見男人目光凌亂,狀如瘋狂,便知他又在犯病——就這么一會工夫,從萬念俱灰到瘋病發作,罪像對他的刺激,比她所能預料的還要大了何止百倍。

    卻是絕計不能任由他去的。好歹比起方才那萬念俱灰的模樣,此時犯病看著多少還有點活氣。穆遙便十分縱容,“去老宅。”

    官轎走不出十步,男人又鬧起來,“不,先去桃花巷接jiejie回家。”

    第102章 驚弓之鳥   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余效文自從在北境奉了北穆王嚴命照顧齊聿的病, 無一日消停,唯獨兵變之后平穩一段時日。雖是受驚過度,但身子骨rou眼可見地強健起來。余效文終于尋出一段工夫精研藥材,正在初具成果時, 白日里罪像的事鬧一回, 齊聿便不許一個人近身, 余效文索性回自己家, 仍舊折騰藥材。

    天近明時,大門砸得砰砰作響, “大人,殿下派人來,請先生速去看看齊相。”

    余效文早有預料, 歸置了藥材,一路狂奔至穆王府。入內庭便見穆遙靠坐在暖閣地上,齊聿仰著臉偎在她懷里,臉色蒼白,面容痛苦,慘白的一雙唇不住翕動,卻發不出聲音。余效文見齊聿雖然散著頭發, 卻是一身規整的墨色官袍,仍是吃了一驚,“難道在閣里就犯病了?”

    穆遙簡略說了事情的經過, “我點了他昏睡xue——應也維持不了多久。”

    余效文躊躇一時, “齊相想起齊葉了?”

    穆遙沉重地點一下頭。她上一回聽齊聿主動提起齊葉還是在崖州時, 那一次因為腰上罪印被她看見,齊聿受驚過度瘋病發作,瘋狂中不住念著要接齊葉回家。即便是那一次, 醒來時也忘了,這一回若叫他徹底想起來——

    穆遙搖頭,“我怕他完全記起來要發瘋,只能強行點了昏睡xue。”

    “還能瘋到什么田地?”余效文道,“殿下難道想瞞他一輩子嗎?絕不可能——”

    “不可能也要可能。”穆遙一語打斷,“無論如何不能讓齊聿想起齊葉。以前的事不曾同你說,今日可明告先生——齊葉是齊家唯一的女兒,齊聿年幼時多病,齊老爺子狠心賣了女兒才湊夠藥費給齊聿治病,可以說賣了齊葉才有齊聿——這一件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齊聿的心病,提不得。”

    余效文躊躇,“貧寒人家,賣兒賣女也是常見的事——”

    “齊老爺子為了多賣三兩銀,把齊葉賣去的地方,是桃花巷。”

    桃花十里胭脂路——桃花巷,中京城里最負盛名的煙花之地。余效文一滯,“這,這,這——也太偏心了。”

    “當年齊聿高中之后,雖沒有錢,仍然是同太傅借了銀,要同齊葉贖身——然而齊葉早恨極齊聿,怎樣都不肯。齊瓊和齊江那兩個同齊聿討錢,齊聿從來不敢不給——因為他怕那兩個去尋齊葉鬧。先生細想,如今叫齊聿想起齊葉,不去了他半條命怎么可能收場?先生無論如何想個法子——不能叫他想起來。”

    余效文稍一忖奪,“我看看醒來怎樣。”執一枚針,入在男人虎口處。男人垂在地上的一只手抖一下,睜開眼,入目是滿室明光,身前一男一女兩個人,他甚至來不及分辨眼前的人是誰,便瘋了一樣尖聲大叫,“別看我——別——滅燈——滅了燈——”

    穆遙心下一凜,抬手一掌擊出,滅了燭火,一瞬間滿室漆黑。男人如一尾出了水的魚,大張著口不住喘著粗氣,久久安靜下來。穆遙抱著他,感覺懷里的人衣衫盡濕,難免心疼,俯身同他額首相觸,“你在自己家里,別怕。”

    男人貼在她懷里,胸膛劇烈起伏。久久抬一下手,攀在她肩上,“遠遠,我jiejie呢?接回來了嗎?”

    “接回來了。”穆遙道,“jiejie去買桂花栗子糕了,她愛吃,你一會也陪她吃一點。”

    男人柔和地“嗯”一聲,安安靜靜地貼著她,“遠遠,今天我去太學講書了,可惜你不肯來,什么都沒聽著——”

    余效文在旁聽著齊聿言語,著實瘋得離譜,他生恐驚醒他后果不堪預料,只能縮在黑暗里聽著,一聲不敢出。穆遙淡淡地瞟他一眼,鎮定回話,“你去太學講書我當然要去,你沒看見我而已。”

    男人屏住呼吸,輕聲道,“你仍然同我生氣呢——怎么肯去聽?”

    “我怎么會同你生氣?”穆遙指尖捋著他濡濕的發,“我去了。你在太學,第一段便是從大學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她把語氣放得極其和緩,感覺男人鼻息勻凈便閉上口。

    男人本已是力倦神竭,耳聽她停止,便不依起來,立時接一句,“在止于至善。”

    穆遙撲哧一笑,忽一個瞬間覺得他就這樣瘋了,永遠活在過去也沒有什么不好,總比清醒時快樂。含笑道,“嬤嬤熬了粥,你喝著粥等jiejie回來,好不好?”

    男人好脾氣地點一下頭。余效文四顧一回,摸黑把煨在火盆邊的藥粥捧過來,穆遙用匙舀了喂齊聿吃,二人間斷地說些閑話,盡是當年書院舊事。

    粥里攙了藥物,男人吃完又昏睡過去。穆遙放下他,蓋一條被子。余效文乍著膽子點一支燭,上前把一回脈,“我觀齊相方才言語,再看脈相,應是一時迷亂,殿下好生陪著,一二日應能清醒。”

    “當真?”

    “是。只是——”余效文遲疑一時,“只是齊相如今的精神狀態,萬萬不能再受刺激,請殿下與他辭了閣中事,更不要再沾染新法。”

    穆遙一時意動,正自躊躇時,昏睡中的人忽然掙扎,手臂揮舞,虛空中不住抓握。穆遙忙一手攥住。男人鼻翼翕動,又無聲地哭起來。穆遙托起他半邊身子,仍將他抱在懷里,柔和地安撫。男人哭泣漸停,昏昏睡去。

    穆遙抬頭,“你說的我何嘗不知?但談何容易?新法何其艱難才有今日之成效,如今說停就停——即便我肯,齊聿以后醒來,定然也是不肯的。”

    “銷魂草這東西毀人神志,齊相瘋癥頻發,同那東西其實有脫不開的干系。”余效文道,“為長久計,齊相應立即居家養病,盡快除去銷魂草禍患,否則再一日瘋癥入骨,終身難以康復。”

    穆遙一聽這話,眼中倏忽一亮,“先生這么說——應當已經尋出法子根除銷魂草?”

    “是。”余效文點頭,“早前殿下命我精研銷魂草,如今已有一些眉目。前些時日配出一味安慰方,于發作時服用,給我一月之期,應可戒斷銷魂草。”

    “可有痛苦?”

    余效文遲疑一時,“應當還是有一些難受,但總比強行戒斷要好上數百倍——兩害相權當取其輕,殿下早日決斷。”

    “先生有多大把握?”

    余效文抬頭,“允我一月之期,我有九成。”

    穆遙大為意動,略一忖奪,“咱們就這么說定。”往門外叫一聲,“來人。”

    侍人入內。

    穆遙道,“速走一回趙府,叫趙硯立刻到這里來見我。”

    侍人遲疑著看一眼依在穆遙懷里兀自啜泣的男人,“在這里嗎?”

    穆遙抬頭,“怎么?”

    侍人一個哆嗦,一溜煙跑了。余效文便也告辭,“明日攜藥前來。”

    穆遙道,“先生不用來這里。我見了趙硯便帶齊聿去紅葉別院,先生去那里尋我。”

    “是。”

    趙硯過來時,齊聿正貼在穆遙懷里不住口地哭叫,一時叫著“別看我”,一時哀求“放了我”……他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齊聿瘋癥發作,怒道,“那些人也太不是東西了,把那種腌臜罪像擺了一條街,好人都要被他們逼瘋——齊相本就是在北塞遭了大罪的。”

    穆遙語氣平平,飛速道,“齊聿病成這樣,不能理事,我尋你是想讓你在中臺閣頂上一個月,等齊聿病好再說。”

    趙硯遲疑道,“殿下讓我頂上一個月,是為了齊相主推的新法嗎?”

    “是。”穆遙點頭,“新法若是半途而廢,以后再推,阻力更勝今日百倍——你熟知政事,應知天下利弊,齊聿推行新法,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利。趙硯,你出身河間趙氏,自己也是清流魁首,又與齊聿同窗一場——在新法的事情上,你不能袖手旁觀。”

    “我當然不想袖手旁觀。”趙硯躊躇道,“可我一人,難抵河間趙氏一族——族中于新法多有議論,不瞞殿下,贊同者廖廖,我若入閣相助新法,日后在族中難以立足。”

    穆遙低頭,男人一直被她抱著,驚叫漸漸停下來,變作無聲的哭泣——他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死死咬著唇,眼淚從緊閉的眼睫之下源源漫出。

    趙硯看他模樣著實可憐,大不忍心,“給齊相雕刻如此羞辱之罪像,那些人當真做得出來!我——”他一時氣憤,一時又恢復理智,坐在那里天人交戰。

    穆遙想一想,盯著他道,“趙硯,你可想過,只要你成全了新法,便是天下之功臣,日后自己另外立一個中京趙氏,又或是冀南趙氏——又有何難?”

    趙硯猛然抬頭。

    穆遙知道他心動,乘勝追擊,“等日后你自己做了中京趙氏之主,河間趙氏誰還能管得了你趙家主迎娶何人為主母嗎?許爾芹難道做不得?”

    趙硯平平同她對視許久,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你個北穆王——”

    穆遙道,“天下能不能再立一個新的趙氏,全在你今日之決斷。”

    趙硯站起來,鄭重一揖,“請齊相安心養病,便以一月為期,趙硯必定不負殿下和齊相之重托。”

    第103章 戒藥   你想怎么鬧都行

    侍人抬轎入內的時候, 只見一室漆黑,火膛里一點火光照著勉強能看見穆遙正抱著一個人,便取火折子點燭。穆遙抬頭看一眼,“不許點燈。”

    侍人一滯。

    “這才剛安靜下來, 再點燈又要醒。”穆遙往閣子里看一眼, “取絹子來。”

    侍人依言摸黑入內, 很快回來。穆遙接在手中, 把薄而輕的絲絹遮在男人面上。男人眼皮一掀,被絲絹阻隔什么也看不見, 喃喃念一句“別點燈”,便往她懷中貼住,昏昏睡去。

    侍人垂手在旁, 足有一頓飯工夫,等男人睡沉,穆遙才道,“走吧。”

    使軟轎抬了出府,府門換車,連夜往紅葉別院去。車行過東御街,穆遙掀起簾子一角, 一條長街別無他人,只有中京戍衛一支小隊正按刀巡邏。

    便點了一路熱烈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晝。

    明光從窗角透入, 男人如有所覺, 睡夢中不住掙扎。穆遙連忙放下簾子, 卻已經完全地遲了,男人猛地坐起來,嘶聲大叫, “別看我——滅燈——滅了燈——”

    車夫在外聽見,車子戛然而止。馬車上有北穆王府的徽記,守街戍衛原本是不理的,眼見情況不對,按刀上前,剛一靠近便聽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不住尖叫“別看我——別看——”

    便抽出長刀,厲聲道,“里面什么人?”

    男人悚然一驚,那叫聲越發尖厲,“別過來——別——”

    “叫外頭閉上嘴!”穆遙斥一句,握住男人細瘦的兩只手腕,交由一手掌握,另一手攬過他枯瘦的肩。男人本是極其虛弱的,叫過一氣支撐不住,垂著頭,瀕臨死境一樣喃喃,“別過來,別看。”

    穆遙沉默地攬著他,隨手扯一條皮毯將他兜頭裹住。男人感覺身畔有了依恃,便睜開眼,入目漆黑,耳畔是穆遙柔和的聲音,他感覺自己這一葉破舟終于靠岸,便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穆遙,你來接我了……”

    穆遙聽他叫了一夜的“遠遠”,冷不丁聽見這一句,頓覺曙光降臨,試探道,“齊聿?”

    男人“嗯”一聲,“帶我回家。”

    穆遙緊張地抿一抿唇,“咱們這是在哪呢?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麟臺呀……”男人在她肩上輕輕蹭一下,“穆遙,我有事同你說……你,你別聽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