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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奴 第82節

    從此后二年之久,穆遙在西州屢次見到這尊罪像,每每遇見,視而不見。到第三年頭上,朱青廬從中京投書與她,命她設法在北境立一回戰功,奪冀北軍之先機。

    此時穆遙已是西州之主,認真琢磨了十數日,投書一封往丘林海處。不出十日,丘林王傳國書至西州,邀請穆遙往王庭商議通商事宜。

    兩年前危山大敗,朝廷以通商納貢為條件,同北塞王庭議了和,如今再一次詳細商議通商事宜也是一樁正經事。穆遙歸整了,只帶著胡劍雄和十余名親衛入王庭。

    丘林王中風不起,一任事務由丘林清做主,丘林清在王庭會見穆遙。酒過三巡時,借著酒意道,“西州一地在外,郡主何不投我北塞?南朝皇帝何等小氣,至今不肯把北穆王爵交與郡主。郡主來我北塞,旁的我不敢說,我們北塞諸部,不論大小,無一部不稱王,無一部不自專,自由自在,絕不受人轄制。”

    穆遙做出意動模樣,久久嘆一口氣,“父兄身亡,jiejie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被皇帝拘在宮里,我輕易出走,jiejie必定有性命危險,我不能做這樣的事。”

    丘林清一擊即中,大是得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穆妃娘娘平安出宮。”

    穆遙為做的真一些,緊趕著說一句,“皇子雖姓王,亦是我穆氏骨血。”

    丘林清哈哈大笑,“當然叫皇子一并離京。”又道,“北穆王父子一生英雄,我已經命人在危山妥善安葬,每逢年節總有祭拜。郡主若果然不放心,也可將棺木遷往西州。”

    穆遙大喜過望,起身一揖到地,“如此多謝那然王。”

    二人這一回聊得入港,直接把西州歸入北塞之后的管轄事宜都議得妥了,穆遙做勢向丘林清討要各種特權,二人乘著酒興寫下了《西州歸北十三策》。

    丘林清徹底放下心,便邀請穆遙在王庭多住些時日,觀賞北塞風光。這一下正合穆遙心意,每日暗地里尋找機會同丘林海秘密商議。這一日從丘林海處出來,剛走到假山石處,遠遠便見一群人簇擁著一頂軟轎過來。

    那軟轎與南邊不同,是北塞制式,直接就是一乘木椅,頂上懸著紗帳,行動間紗帳漂浮,清晰可見帳中一人懶散靠著。

    穆遙看那身形何等眼熟,暗暗冷笑,口中卻道,“王庭除了額赫王,竟然還有如此尊貴之男嗎?”

    侍人是丘林海特意安排的,有問必答,“非是王族,這一位是那然王的心頭rou,在王庭一向如此囂張的。”

    “哦?”穆遙目光一閃,“什么人?”

    “便是南邊過來的那一位——原來的北境監軍,齊聿。一過來就封了崖州王的。”

    話音方落,那一群人已到近前。穆遙退一步避在路邊,齊聿已經看見路邊有人,便抬手一掀轎簾,目光平平從穆遙身上走了兩遍。抬轎的侍人上前一步,刁鉆道,“什么人見崖州王不跪?”

    “這位是——”侍人一語未畢,已被穆遙制止。她極好脾氣地笑一笑,便單膝跪下。

    齊聿又看了她一時,放下轎簾,被一群人簇擁著去遠。

    穆遙站起來,自言自語道,“果然很是囂張呀。”

    侍人仍然引著她走,“您是不知,如今咱們王庭,妖魔鬼怪橫行,這一個不去說他,還有一個小武侯,看誰不順眼,一言不合就動手,他那個屋子里,一個月里總有一二回抬著人出去——作孽。”

    穆遙側首道,“這一個呢?不能說?”

    “這一個當真說不得。”侍人低聲道,“他屋子里的事怕只有那然王知道,有一回一個伺候的人白出來說了一句話,被那然王生生鞭死——那然王親自動的手。如今那屋子里,每一個侍人都是那然王親選的,除了那然王誰的話也不聽,那嘴緊的,跟上了封條也差不了多少。”

    “說了什么?”

    侍人是丘林海的人,乍著膽子道,“說——崖州王昨日叫了一夜。”

    穆遙強行按下心中惱怒,面上半點不露出,“那然王夜間歡好,定然是不樂意叫人說出去。”

    “小武侯不也是伺候那然王的么——他那的事為什么倒又能說了?”

    侍人一滯,“崖州王想是更加要緊一些。”

    穆遙回了下處。至夜間半日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換過一身夜行衣。剛到院中迎面遇上胡劍雄。

    “郡主這是——”

    “探一回丘林清的老巢。”

    “咱們明日就回,郡主萬勿多生事端。”

    “我省得。”穆遙擰身出去,一路攀檐越脊,輕巧巧在黑夜中穿梭,很快尋到崖州王宮,果然警戒非同一般。穆遙用了足足一柱香工夫才覷一個空入內庭。

    想是外間戒備森嚴,里頭的事又不欲為人所知——整個內庭竟無一人值守。穆遙屏住呼吸,摸到最暗處一個角落,附耳過去。

    初時里頭悄無聲息,漸漸便有男人痛苦的叫聲傳來,含了尖銳的哭泣,一下接著一下,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說些什么,穆遙用盡全力終于能夠分辨其中一兩個句子——

    分別是“給我”,和“求你”。

    ……

    此后許久,每每午夜夢回,穆遙總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刻的憤怒與痛心,無一日消散,隨時日之久鐫刻于心。直到終有一日她領北境軍大破崖州,在那口枯井中與男人重逢,才終于知曉事情的真相——

    他不理她,是因為他早瘋到認不出一個人。

    丘林清不讓侍人入內,是她絕計不能讓人知道所謂的南朝叛臣,其實她的一個階下囚。

    一個受銷魂草控制的,身不由主的可憐人。

    ……

    穆遙命人暗暗銷毀了所有的罪像。

    今天它又一次平空出現了。

    第101章 臟   別碰。

    穆遙立在中臺閣階下, 抬頭仰望門口趴著的青石獅子。忽一時角門打開,訊官小跑過來,往穆遙身前深深打一個躬,“穆王回吧。”

    “怎么?”

    “齊相正在麟臺聽丈量司通報呢, 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入內。”訊官道, “下官沒法進去, 便不得通傳。”

    胡什里正陪著穆遙, 聞言大怒,“你去同看門的說, 北穆王駕到,他敢不讓你入內通報嗎?”

    訊官一滯,“齊相下嚴令——任何人。包括陛下……和——”他尷尬地看一眼穆遙, “北穆王。”

    “他什么意思?”胡什里大怒,跨前一步,正欲發作被穆遙一手攔住。她笑一笑,“不見便不見吧,我回去了。”

    訊官擦一把汗,感激涕零道,“謝穆王體諒。”

    胡什里跟著穆遙走, “齊相什么意——”被穆遙冷冰冰瞟一眼,立時銷聲。

    滿街罪像已被清理殆盡。穆遙立在原地看一回,“這許多石像入城, 必定不會悄無聲息, 去查, 什么人弄進來的。”

    “遵命。”胡什里躬身答應,想一想道,“若是從這一二日從城外入京, 怎么都好查,可若不是——”他見穆遙并無不豫之色,乍著膽子道,“何需去查,穆王當真不知這是什么人做的?”

    穆遙眉峰一動。

    胡什里又道,“東御街是諸王諸相府邸密集處,如今太平盛世,夜間并不宵禁,這些石像若是早早入京,藏在哪一位王相府中,昨天夜里悄悄拖出來,擺在街上又當如何?咱們既不能破門而入,便查無可查。只能夜間勤加巡守,等他們再動手時,拿一個正著。”

    穆遙冷笑,“石像上街這半日,看到的人沒有一萬也有三千,此時消息只怕已走遍中京,他們目的已經達到,怎么會再貿然動手白白叫你抓。”

    “好毒的手段——”胡什里為難地搓一搓手。

    “用到如此下流之手段,不過是無能者之狂怒罷了。”穆遙語氣平平,“他們擺一回罪像,難道能以流言免了齊聿的中臺閣宰輔?還是想以流言殺了他叫他不再推行新法?百姓我們管不了,拿俸祿的難道還管不了嗎?你去——今日朝中但有一人敢議論罪像者,直接拿去飛羽衛吃兩天牢飯,不出三日,我要叫朝中無一人敢多嘴多舌。”

    “是。”

    “去查——”穆遙道,“石像在何處雕刻,中京周遭三百里之石場盡數走遍,不許有一處遺漏。”

    “查到之后下官應當——”

    “直接緝拿。拿下以后審訊,問出是誰指使來報我。石場主人至少關押一個月才許放人。從此要叫京畿各處石場無一人不知,誰敢再雕刻此像,必有牢獄之災。”

    “是。”

    穆遙安排完回府,到門口吩咐胡劍雄,“帶人守在中臺閣外接齊相下朝。”至天黑時往廚下看一回菜色,命他們“多做一個桂花栗子糕”,便回房等齊聿。

    直等到戌時都不見人。穆遙命人往中臺閣詢問,不一時回來傳話,“丈量司的通報完了,收繳司接著進去,一口氣沒帶停的。”

    如此又等二個時辰,近子時仍然不見齊聿。倒是跟著的親衛派人回來,“收繳司的人剛剛散——齊相一個人回值房,誰也不叫進。”

    穆遙勃然大怒,也不叫人跟,自打馬往中臺閣去。中京夜靜,除了巡街的中京戍衛幾無行人。馬蹄踩一地月色直奔中臺閣,門口值守認識她,上前道,“容我等入內通傳——”

    穆遙理也不理,自拾級而上。侍人無一人敢攔,唬得跪了一地。穆遙隨便點一個,“你們齊相值房在哪?帶我去!”

    侍人抖一時,依言在前帶路。走上七十二級白石臺階,又穿廊繞樹,足足一頓飯工夫才看到一帶屋舍,一間一間密密挨著,都是中臺閣諸員的值房——夜間聽宮內宣詔時睡覺的地方。

    侍人引著到了最大的一間,指一下,垂手侍立。穆遙更不打話,便連門也不敲,一抬腳踹開,滿室漆黑,悄無人聲。她回頭道,“齊相當真在內?”

    “……在。”侍人道,“應在里頭暖閣。”

    穆遙掩上門便往里走,過了門廳,穿一進碧紗櫥,果然里頭爐火跳動。穆遙一眼看見房舍床邊縮著一個人形。他聽見響動,手足并用,直縮到最黑暗的地方。

    穆遙立在原地,“齊聿。”

    滿室悄寂。爐火不知點了多久,已有頹敗之勢,值房里并不暖和,夜霧籠在背上,沁涼。

    “下值為什么不回家?”

    仍無回應。

    穆遙深吸一口氣,按下怒火。大步走到暗影之中,一探手握住男人手臂,“跟我回家。”

    掌下反抗之力極巨。男人一言不發,卻拼死掙扎,穆遙些微一個恍神,便聽砰一聲大響,男人奪回手臂,手肘卻因后拉之勢撞在木柜門上。

    直聽得人牙根酸軟。他應該是極疼的,卻只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吐息瞬間重了許多。

    穆遙蹲在原地,等一時捺著性子重復,“我來接你,跟我回家。”

    男人掙扎一回半邊身體暴露在爐火之中,他撐住床沿,慢慢挪到暗影之中,自始至終不言不語。

    穆遙便盤膝坐下,“齊聿,如今朝中局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絕計不可能再站起來,他要么死,要么捱到燕王成人——宮中有娘娘,宮外有我,你在中臺閣的位置,誰也動不了。”

    男人只是緊緊縮著,深深地埋著頭,一動不動。

    “那些人在背后弄這些手段,既不可能把你從中臺閣攆出去,也不會讓朝廷有所動搖。唯一的用處——”穆遙道,“你知道是什么?”

    男人仍然不肯說話。

    穆遙一直盯著他,久久嘆一口氣,“齊聿,那些人想逼死你,他們想逼得你恥于見人,逼得你無法支撐,逼得你再也不敢在中臺閣露面……他們就贏了——你要讓他們得逞嗎?”

    男人終于動一下。穆遙再一次挽住他的手時,他便沒有掙扎。穆遙扣住男人修長冰冷的手指,握在手掌尖一下一下慢慢撫弄。穆遙道,“跟我回家。”

    “不。”

    穆遙皺眉。

    男人緊緊縮在黑暗之中,“我不能去。”不等穆遙說話又道,“你讓我留在這里。你讓我一個人,做完我的事。”

    “為什么?”

    男人抽回手,“臟……穆遙,太臟了——你別碰。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同我在一處。臟。”

    穆遙忍著脾氣道,“你忘了我們要成親嗎?”

    “不。”男人垂著頭,極其厭倦道,“我這種人,成什么親——我不成親。”

    穆遙勃然發作,一把攥住他手臂,將他生生拉起來,大步往外走。男人猝不及防,剛走出三步便摔在地上。穆遙往外叫一聲,“傳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