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4)
空中,果然已不見洛沐秋身影。 陣是天地大陣,運陣者,就將自身托付于天地,同心共命,此間,天便是他的眼,地便是他的身。對手無論走到哪里,也脫不了他的掌控。 元真喟嘆了一句:年紀輕輕,便能施以大陣。此子可畏。 臺下,公孫無昊卻是將眼珠子都瞪了出來。 天地大陣不是玄心宗獨創,但若要施展它,卻極難。因為要借天地之力,不但魂體要夠堅硬,承得起天地之力,身體也要足夠強健。不然撐不到大陣結束,便魂消身散,消弭于天地之間,即便是玄心宗宗主,也不曾用過。 洛家小子平時看著不言不語,竟偷偷到了這等地步? 洛沐秋既然肯用起天地大陣,說明他對本次比試極為重視,非贏不可。不過是群英會而已,他就這么想進小圣地?如果當真如此,就算他不拼盡全力,只要玄心宗能站穩到最后,他也有機會可以一道進去。 想到先前雪竹林所見,又季柯提起或許小圣地異變,丹陽不禁沉思。莫非小圣地當真有些連他們本門都不曾明了的變故。 元真亦以靈氣將自己隔絕于大陣之外,眼下看著季柯一手持劍,于陣中全身戒備,便道:師兄,依你之見,季柯勝率多少? 十成。 這便是說十拿九穩。元真有些詫異,不禁道:你這么信他。 丹陽視線亦落在前頭黑色的人影上,淡淡道:從前不信。 從前,季柯是弱,rou眼可見的弱。可自他能將丹陽幾人自海淵中帶起,丹陽便敏銳地察覺了對方的變化。方才暖床時,他也探過季柯體內靈氣運轉。很奇特,修道者,均有氣海,季柯卻沒有。他的體內如同深淵,深寒不可測,觸之令人膽戰心驚。但筋絡中,卻有一股屬于太華山的靈力,持續而平穩地周轉,毫不懼深淵之寒。 或許,是與他的身份有關。丹陽從來就沒當季柯是山下的農夫。他只是不說而已,除了他不說,劍門其余幾子,估計也心下察覺,或有肚明,都不曾點破。 季柯說要戰,他便允戰。 劍門之中,雖有維護,亦相互尊重。橫豎有丹陽在一日,他掌下弟子,便能隨心所欲,想自己所想,悟自己所悟,絕不拘泥于世俗。 天地大陣而已,丹陽相信,季柯完全能應付。 不錯。 季柯確實沒當回事。 他往年,在魔界時率大軍攻打十二城中最大的一城古洛諦城。城主是一只半魔,乃魔族與蛇妖所生,他生父是千年大妖,后受天道雷火,未能抗過,煙消前將內丹吐給兒子。他生母就抱著兒子回了魔界。因有千年妖丹所助,這個半魔亦是年紀輕輕就修得天地大陣。 季柯壓城而來,便正中此陣,當時他輕率,不曉得輕重,被此陣損了近一半的大軍。后雖古洛諦城破,盡入季柯手中,如今想來,這等暗虧實乃心頭大恨。 洛沐秋好巧不巧,偏要用季柯不想回憶的事情來對付他,怎么不叫他臉色陰沉。 吃一塹長一智,舊戲重來,是當真用錯方法了。 季柯冷笑一聲,閉上眼。 他展開雙臂,將靈識撥出體外,既然對方以天為眼以地為身,那么,他就將這感官靈識,遍布這天地之中,他既不躲不逃,也休叫對方逃走。 底下的人眼見陰風起,雷云聚。天地間猝然起了一股陰寒之氣。而陣中一人則衣袂飄飄,如入無人之境,心中覺得不大妙。這勢頭,不大像是正道相博啊。 顧挽之看著看著,漸漸放下抱臂的手,沉起臉。 這種感覺,怎么瞧著那么像魔界那幫崽子。 要說季柯先前的招式,還透著股清靈的太華劍意。如今,便只有厚重陰寒。天已十分暗,云層中的雷光如同繚舞的金龍,只閃,卻無聲。四下也寂靜無聲。 威脅之意過于明顯,整座太華山都隱有鳴聲。心頭危機之下,元真左手一動,便一股劍意漸生,只是尚未施展,就被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給按住了。 他順著潔白皓然的手腕往上看去,卻是丹陽。而丹陽只握著他,目光卻一錯不錯落在大陣之中,面容沉靜,似乎一絲也不受其擾。 不急。丹陽按下元真,見對方掌中劍意消散,方收回手,不咸不淡,且看他。 便在此時,隱于天地中已有些時候的洛沐秋,忽然自云中化出身形,似有泰山之軀,伸出五爪,朝季柯天靈蓋抓去。底下眾人齊齊一聲抽氣。 狂風已起。風中,顧挽之未系的頭發胡亂飛舞,打在他自己臉上,他卻渾然未覺。天地大陣,本無正邪之分,修者均可用。玄心宗的小子卻以舌尖血為持,催以魔界之物,生生令此陣變了質,由中規之陣,成了邪陣。 邪陣者,為陣主所趨使。這一手,不但是要季柯的命,更是要他的魂。 他喟然一聲長嘆。 哎,想不到,不過是比試一天,竟要有血光之戰,是過往從來不見的了。 洛沐秋單手如天鈞之舉,速度之快而重,天地之力,尋常人根本無法反應和阻擋。眼見手已到季柯頭頂,天上欲抽出他神魂,而季柯也不避。要得手之余,天地間似有悲鳴,仿佛是陣主在惋惜。便見季柯驀然睜開雙眼,墨發亂舞,眼中卻有紅光。 他只這么輕輕巧巧一抬手,洛沐秋便驚覺自己這一掌,是無論如何也拍不下去 小輩,下手為何猶豫。 季柯分明未開口,而洛沐秋卻似聽他如是道。原來他隱于天地,而季柯卻將靈識附著其上,相當于知曉他每一分心神及打算。這番對話,也只有他二人知曉,旁人聽來,不過是風號雷動,不知其意。 洛沐秋眼見掌下之人身輕雖如蝶翼,而舉手抬足間卻是雷霆之力,生生將他自陣中扯出身形,更驚覺周身閃著電火,稍一呼吸便是割魂之痛,頓時驚慌。 這個人分明是季柯,他卻像忽然不認識了。 季柯,不,眼下該說是赤靈王。暌違多時,他終于重新掌握住原本屬于自己的力量,一時之間,心性也變得無比堅硬。早將這場比試初衷忘了個精光。劍門不存,諸門不在,天地間,便唯有他與這豎子較量。 季柯冷冷一笑:本尊之教誨,極為難得。便送你一句,既留殺意,便莫心軟。 言罷,雷鈞之力一起,就要借這天地之力,將洛沐秋斃于荒蕪之中。系于元真腰側乾坤袋中的穹影劍躁動不已,幾乎破袋而出,被元真一掌按上,以八卦純元之力壓住。遠在太華深山中的諸弟子紛紛駐足眺望。 吾命竟就此休矣! 洛沐秋心頭大駭 卻在此緊要關頭,忽聞一聲清音長嘯,一柄長劍挾裹天地道意,直沖云霄,浩然劍氣如有實質,身形如劍如鶴,硬生生破開暗涌雷云,引入一抹金光。 金光之下,正罩陣中二人。 一劍生萬劍,萬劍化鶴影。鶴影轟然而碎,就成虛無,星光點點,俱是真意。 一劍歸元勢。 元真攏著袖子,已站了起來,仰頭喃喃道:想不到今日能瞧見。 劍者,殺器也,亦為生。丹陽自練成此招,便不曾用過。 而今所有人,都瞧了個徹底。天地間俱聞劍鳴。 丹陽破空而出,手中驚鴻化作長影,劈天而下,斬斷了季柯與洛沐秋交著的靈力,而在這種突然而至的劍意之中,用了魔界之物的洛沐秋只覺渾身筋骨都在疼痛,加之先前季柯之力壓迫,一口血噴涌而出,頹萎落去。 季柯只覺手中獵物一松,便要脫逃,心頭火起,卻淡道:哪個敢攔。 便又要伸手去抓。 卻抓到一只手。 那手溫涼,覆有薄繭,廣袖白衣遮在腕間,再往上便有長長兩條肩帶,如鶴翎一般。他有端方姿容,天地羞于見,極平淡地撫和了季柯的暴躁,令他神思清明。 他輸了。丹陽看著季柯,便一手捏開他的手心來,方說,你很好。 季柯眨眨眼。 一根鶴羽不知怎么地就落到他肩頭。 云已消散,太陽出來了。 底下,元真已站起,微攏著手,朝在場門派說:諸位所見,玄心宗弟子不顧規矩,以殺陣相博,違規在前,我派弟子不得不相應喝,勉力在后。勝負自有分曉。只是大師兄仁慈,不顧自身安危,相勸于劍下。故,此戰,是為平手。 那么接下來。元真環視一周,靜待片刻,方道,還有想戰的嗎? 第63章 大道無形 在場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神都還沒從剛才的比試中回過神來。倒是顧挽之等人,率先翻了個白眼,固然玄心宗違規在前,你劍門也不是無辜被迫,當人瞎呢。只是他們畢竟屬小蓬萊,而劍門是大陸之首,怎么說也不是一個界內的事。既然有戲可看,樂得閉嘴,落個清凈。誰愿意吃力不討好。 元真見底下眾人都不應聲,便兀自說:眾人無異議,我們便再進行下一場比試。 下場? 下一場是誰啊。 方才見了那么一招大劍勢,天地之意尚在心間震顫,誰還記得要比什么。 倒是一道聲音響起。 我我我,金家。 元真循聲看去,就見方才朝他拼命揮手的人,正跳著舉手。 金無雙見元真望來,喜笑顏開,擠著人群來到前邊,更近距離地瞧見這位三師兄的臉。嗯,果然是溫潤有加,十分耐看。他將扇子往手心一敲,下意識就想喊美人,眼光瞟到旁邊弟子鋒芒畢現的劍,咕嘟一聲咽了下去,只道:現下是我金家與蘇家呀。 金家與蘇家?世家間,不是不戰的么。 元真愣了愣:那,這位公子上場? 他上場?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金無雙連連搖頭,順手就將自家叔叔賣了個徹底:他們上。 金家的分家主簡直要氣死,元真瞧著好笑,就問:哦,蘇家呢? 本不干他事,乍被提名,蘇家頓時瞪圓了眼睛。 便見這位穿金戴銀鑲玉的世家子弟笑瞇瞇說:管他們呢,愛誰上誰上。 說罷還一臉討巧,覺得哇我替你解了圍活躍了氣氛,是不是很不錯。 元真: 雖然不明白這位金家子弟是什么意思,但場中氛圍,倒確實又活轉過來了。 元真淡淡看了眼蘇家,蘇家面皮發紅,瞧著是一丁點上臺的打算也沒有,至于金家,他金家兩位叔叔吃了金無雙的心都有,打個屁啊。此時,遠處聲勢浩蕩,龍吟陣陣,原來是元武一行率眾歸來。天邊頓現異彩,兩獸一龍,俱有泰山隱意,場上眾人瞧得雙目發直,哪里還有心思顧你戰不戰。 至如今已戰三場,分別為小天門、靈秀堂略勝。我門下弟子與玄心宗弟子,惜平。 就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當口,便聽一道低沉的聲音自場中響起。 眾人紛紛瞧去,無情劍負手于后,驚鴻早已消于身間,他不茍言笑時,當真與冰雕玉砌毫無分別,叫人瞧著都刺骨發寒。丹陽早將季柯一道清風拂于身后,此刻徐徐走上前,看了眼捂胸而站的洛沐秋:我看,還是稍做休整,明日再比。洛小友,你覺得呢? 洛沐秋瞧著沒有外傷,眼前卻陣陣發暈,這也是廢話,被丹陽的劍意掠過,他當然有如石錘。他硬站著,不叫他人瞧出名堂,臉就露出笑意來:劍門弟子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是小戰一番,還能驚動天地。言罷又說,全聽天下第一劍安排。 驚動天地的人怕是你吧。 丹陽卻不戳穿他,只頷首:如此甚好。 隨后朝元真看了一眼,元真知其意,自去處理后續事情不提。 至于季柯,丹陽與他對視一會,方說:你隨我來。 而此刻,元武幾個已紛至落下,紛紛道:大師兄。 三師兄。 季師兄。 元真一一應了,見元武要跟丹陽去,一把將人拉住。 元武不明所以:我還有事要和大師兄說。 元真噓了一聲,朝那邊使了個眼色:家務事,旁人不能管。 元武一臉震驚。 三師兄笑瞇瞇道:想知道嗎?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訴你。 元武: 劍門代執宗什么都好,性情溫和,逢人便笑,唯有一點特別討厭,愛賣關子。 他在元真鞋子上留下一個漆黑的腳印,走的很瀟灑:不聽。毛毛,來。 便在眾目睽睽下,水猊獸走上前,由著元武擼了把它的白毛毛,哄騙它:你一定知道的吧,來,我們去那里好好談談。 毛毛?元真道。 火蠡幸災樂禍:因為它毛多。水猊倒是也反抗過,然而它是靈獸,本性溫和,并不能一言不和就扭頭走人,福瑞么,總是心地仁慈的,對這個稱呼抗議無效后,只能委委屈屈認了。誰讓它對劍門弟子的清靈劍氣毫無抵抗力呢。 原來如此,元真若有所思,便將視線落在火蠡身上。火蠡雖眼瞎,心卻不瞎,下意識渾身皮rou一緊,便聽一道溫和的聲音說:那禿禿? 火蠡:它會噴火的,它真的會噴火的。 這邊的事暫且不聊,說回丹陽與季柯。丹陽領著季柯往大殿去,季柯倒也沒吭聲。由著丹陽進了大殿后,袖子一拂,將門關了個洞洞實實。承功殿內清香縈繞,劍門始祖的畫像還掛在上頭,多年不褪,瞧著慈目又悲憫,宛若真人。 丹陽朝著渺瀚真人拜了三拜,又讓季柯拜。 季柯拜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整個魔界都朝大道低頭了,他能拜? 他不拜。 丹陽看著季柯,手里香遞了一會,見他確實不接,也不勉強,只是重又插回香爐內。不知為何,渺瀚真人畫像下的香灰特別多。 你今日 季柯心道,果然,丹陽終于忍不住開口。他今日這一戰,開頭確是故意露了幾分給丹陽看的,至于后頭那幾分,則是被洛沐秋摻了魔界之物的天地大陣所引。一時有些情難自控,他自己曉得。也知道此一戰,必要向丹陽說明些什么了。 卻聽丹陽說:劍意不純,腳下不穩,手中無力,招式不實。 等著丹陽質問的季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