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89節
荊紅追以為他中暑,趕緊給扶下馬。 剛好附近有道小溪穿橋而過,橋是拼湊的木板橋,涓流在亂石間也細得十分寒磣,但好歹算是清澈。蘇晏摘下斗笠放在溪邊石塊上,只覺兩腿打顫,坐不是站不是,左右看看無人,蹬掉鞋履開始脫長褲。 荊紅追驚道:“大人!”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褲腰帶。 蘇晏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拽什么,周圍沒人。再說,里面不還有短褲么,又不遛鳥。” 荊紅追不肯撒手:“大人要做什么?!” 蘇晏沒奈何,只好老實交代:“我大腿疼,看看情況。” 荊紅追一怔,臉紅耳熱地松手,背過身去,朝道路方向擋了擋。 蘇晏脫下長褲一看,大腿內側果然紅腫破皮,再磨下去就要rou爛血流了。他扶著石塊慢慢坐下,吩咐:“阿追,你去包袱里找兩條棉紗給我。” 荊紅追回頭見他大腿,兩邊各有巴掌大摩擦傷,像白玉上的一片嫣紅血沁,觸目驚心,忙半跪下來查看,心疼道:“大人腿上被馬鞍磨得這般厲害,都是屬下的疏忽,是我沒把大人照顧好。” 他自幼在饑寒中打熬,習武時能席地而睡都算是舒服的了,知道蘇大人細皮嫩rou,卻沒想嫩得跟豆腐差不多。 加上蘇大人又戴著紗幔斗笠,看不清神情,不知他忍痛到現在,登時自責不已。 蘇晏嘆氣道:“不關你的事,是我這身皮囊太不中用。”原主基佬也就罷了,還特么身嬌體軟易推倒,至今連塊腹肌都沒練出來,簡直是廢柴中的廢柴。如果有二次魂穿的機會,他愿意折壽十年換回自己原本的身體,實在不行,給個護心毛肌rou大漢外殼也行,再怎么都比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強吧。 荊紅追回到馬旁掏包袱,見橋對面的遠處道路上出現了一大隊人馬——準確地說,馬背上人影只二三十個,后面浩浩湯湯的一片,全是無人騎乘的馬匹,在頭馬的帶領下,走得規規矩矩。 看著像是往來邊城的馬幫,要么是販貨返程,要么就是直接賣馬的。荊紅追收回警惕的目光,取出棉紗走到蘇晏面前,半蹲著替他包扎傷處。 片刻后,橋上方陌生的聲音驟然響起:“這是在做什么?”說的是大銘官話,帶著輕微的異國腔調,尾音像低回的滑弦。 荊紅追轉頭,見隔著木橋,溪對岸人馬停駐,為首男子騎在一匹出奇高大的駿馬上,正神情玩味地注視他們。 男子看著很年輕,但說不清具體歲數,作左衽胡服的北漠打扮,一頭濃密微卷的長發披散于肩背,編成許多細小發辮,兩鬢發辮上串著金環和綠玉珠,與他橄欖石顏色的瞳眸交相輝映。膚色是日曬風吹后的茶褐,高鼻深目,臉部輪廓粗獷硬朗又不失英俊,令人一見便聯想起長河落日、大漠風煙,是一種雄渾而蒼茫的意境。 “我以為草原兒女奔放,沒想中原人也有這般不拘禮教的,佩服佩服。”男人打趣似的說道,語氣卻并不讓人討厭。 蘇晏順著對方的目光,低頭看向自己——坐在溪邊巖石上,光溜溜的大白腿向兩邊岔開,中間是荊紅追的后腦勺,位置與角度都十分曖昧,的確很像在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不,這是個天大的誤會!我是個有節cao的直男,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行此齷齪之舉! 蘇晏正想替自己澄清一下清白,荊紅追扯過長褲往他腿上一搭,起身擋住橋頭眾人視線,寒聲道:“與你何干,要你多管閑事!” 異邦男子愣了愣,哈哈大笑道:“開個玩笑而已,何必如此生氣。我看到你在為他包扎,是傷在大腿上了?” 荊紅追一臉生人勿近,眼神森冷,散發著“快滾別礙事”的騰騰煞氣。 蘇晏尷尬地提著褲子穿上,把手搭在荊紅追肩上,說:“沒事了,走吧。” 荊紅追轉頭問:“大……公子還能騎馬?” 蘇晏道:“能。有棉布包著,就沒那么磨人了,抓緊時間趕路,早到地方早解脫。” 兩人回到路旁,荊紅追扶蘇晏上馬。蘇晏大腿往馬背兩側一跨,傷處隔著棉紗摩擦鞍韉,依然疼得直哆嗦。 橋對面那個男子見狀,揚聲說道:“你這樣不行的,還是會繼續磨傷。拿著這個。” 他凌空丟了個物件過來,蘇晏下意識伸手去接,荊紅追擔心有害,縱身躍起,在半空中搶先接到手,又輕飄飄落地。 “好身手!”那人贊道。 丟過來的是兩塊綁腿,用柔軟的小羊皮縫制了五層,朝內的一面墊了厚絨,隔著外褲綁在大腿內側,的確能防止磨傷。荊紅追把綁腿遞給蘇晏,神色略微緩和,對那人抱了抱拳:“多謝。這綁腿我們買了,多少錢?” “不賣!送你們的,要就要,不要就扔掉。”異邦男子不快地皺起了眉,“衛拉特人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蘇晏雖然沒在這個時代接觸過草原部落,但前世旅游時打過交道,知道游牧民族大多性情剛烈,直來直去,不愛兜圈子,對待看得順眼的客人相當熱情好客,反之語不投機則隨時拔刀而起,算是冰火兩重天的類型。 對面自稱“衛拉特人”的男子送綁腿的舉動是好意,但蘇晏剛從橫涼子被屠鎮的慘烈中走出,對韃靼諸部心懷芥蒂,于是問道:“敢問衛拉特是何國家或部落?與韃靼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源于八河地區的森林之民,與草原之民的達延人并無關系,不過一個在西,一個在東。”男子不屑地抬了抬下巴,“硬要說關系的話,算是宿敵。” 蘇晏聽得有點懵,但很快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達延”,被大銘稱為“韃靼”,而按照他說的地理位置推測,所謂的“衛拉特”就是瓦剌了。 還記得幾個月前剛當上太子侍讀時,景隆帝就漠北的局勢垂問過他,他給出了個“胡蘿卜催驢跑”“小妾扶正”的歪主意,結果還真被采納了。 后來他遭到陷害,挨了一頓廷杖,傷愈回宮后皇帝又召見他,說到暗派密使訪問北漠諸部,瓦剌反應最為熱切,其首領虎闊力有意接受平寧王錫號,甚至提出,只要銘朝支持他部統一草原,愿去北成帝號,自稱可汗,同時尊稱大銘天子為天可汗。四舍五入就是表示臣屬的意思了。 景隆帝對此有所意動,而蘇晏也覺得,在北漠大大小小的十幾個部落中,瓦剌算是比較理想的拉攏對象。一來勢力頗為強盛,又不至于一家獨大;二來瓦剌曾殺了被大銘成祖皇帝擊敗后逃亡的北成末帝,與韃靼因爭奪正統汗位而連年交戰,是一對不死不休的鷸蚌。這種敵對關系,對于大銘而言,很有利用價值。 只不過他們提出的首要條件,是讓王子昆勒與大銘公主聯姻,景隆帝對此絕不能接受,結盟一事就此擱淺。 這幾個月,雙方都在互相試探底線,一邊漫天要價,一邊坐地還錢,既沒撕破臉,也沒達成一致,就這么暫時性地吊著。 蘇晏回憶起這一出后,敵意消退了不少,但仍有戒備,接著問道:“閣下來我大銘境內,所為何事?” 瓦剌男子翹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來賣馬,換茶和鹽。去了趟平涼,但那地方當官的太無賴,想用劣質發霉的茶葉,換我們的好馬。干脆就走了,打算去靈州,聽說靈州清水營,今年初秋要開邊市。兩位呢?這是要去哪里?” 蘇晏想從他口中打探消息,便說:“可巧,我們也要去靈州。” 瓦剌男子笑道:“既然都要去靈州,不如與我們同行。這幾年長城內外不太平,還是結伴比較好。” 荊紅追凝聚內力,將一線聲音送到蘇晏耳畔:“大人,對方身份難以證實,謹防有詐。” 蘇晏微微頷首,表示心中有數。 對方聽不見荊紅追的傳音入密,但看出兩人中蘇晏是主,故而一臉誠摯地看著他,等待回答。 蘇晏面帶歉意,說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既然你也說了,邊關不太平,我們剛從韃靼騎兵的刀光箭雨下逃生,余悸未消。除非閣下能自證身份,否則我們不敢同行。” 瓦剌男子一怔后,倒也沒露出不高興的神色,緩緩驅馬靠近。 人到近前,蘇晏才發覺,對方身形魁梧,目測至少在一米九以上,所騎的馬又高大,面對面很有壓迫感。 “你要我如何證明?”他反問。 蘇晏想起用套馬索擄走自己的那名韃靼騎兵,胸口有個狼頭刺青,也不知是不是他們部落的圖騰,便問:“聽聞北漠諸部,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既是記載神之靈魂的載體,同時也是本氏族的徽號象征,這說法是真的么?” 瓦剌男子笑了笑:“是真的。” “閣下可知韃靼部落的圖騰是什么?” “蒼狼。” “貴部呢?” 男子沒有回答,伸手解開肋下系帶,拉開衣襟給蘇晏看。 他的頸間掛著一串充滿異域風情的黃金項鏈,鑲嵌著祖母綠的墜子越過發達的胸肌,一直垂到縱橫飽滿的腹肌之上。墜子下方,有個明顯的樹形刺青。 “‘托克提拉克’,立于世界正中心,承托天空的神樹,就是我們衛拉特人信仰的神明。” 蘇晏的目光被那枚古樸神秘的刺青吸引,端詳了好一會兒,總覺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又一時沒找出來。 眼神流連片刻后,他驀然發現,對方在rutou上穿了兩枚黃金乳環。細而圓的金環襯著油亮的深色皮膚,有種說不出的色氣與性感…… 感、感個頭啊!都是男人,他有的我也有,有毛好看的!蘇晏有點心虛地移開目光,拱手道:“在下蘇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阿勒坦。”男子敞著懷,目不轉睛看著面前的中原少年,將他的名字用異國腔調念出了獨特的韻味,“蘇晏,蘇晏,我記住你了。” 荊紅追冷冷道:“不必記。反正萍水相逢,過后即忘,還是別費那個心了。” 第九十九章 刺青給我摸摸 定邊城,褚淵還在伏案寫著呈給皇帝的密折,而高朔放出的鴿子,已攜著他寄給沈柒的紙條,飛向遠茫青空。 鴿子掠過城墻,越飛越高,下方官道上兩匹駐足的馬兒,成了兩粒凝固的小黑點。 蘇晏在馬背上驀然抬頭,手扶著斗笠邊緣,瞇著眼遙望天空。“有只鳥,”他說,“阿追你看,那是鴿子么?” 荊紅追抬頭看時,只剩天際一點灰影:“太高了,看不清,或許是吧。” 蘇晏回首望了一眼定邊城的城門,依稀覺得錯過了什么,但這一點浮念又分明毫無根據,于是搖搖頭說:“走吧,去靈州。” 褚淵與高朔借用暗哨據點的信鴿傳完消息,帶著剩余的幾名錦衣衛,又返回橫涼子鎮附近的河岸邊。 盛千星還在徒勞無功地尋找失蹤的蘇御史。 “這都過去多少天了,就算人還活著,怕是也已離開此地。”褚淵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問手下的錦衣衛,“你們覺得,蘇御史可能去了何處?” 一名錦衣衛思索片刻,道:“會不會南下去了延安城?畢竟蘇御史遺失了所有印信和文書,只有延安的周知府認得他,去其他府城怕是證明不了身份。” 高朔說:“你們都忘了,蘇御史之前堅持要去的地方,是靈州清水營。他是個做事有韌勁的人,也許會繼續北上。” 褚淵覺得他們說得都有道理,與盛千星商量后,決定兵分兩路。 盛千星帶著一半人馬,回頭去延安城,向周知府打聽情況。另一半人馬由褚淵帶領,前往靈州清水營,沿途尋訪蘇晏的蹤跡。蘇小北和蘇小京與錦衣侍衛更熟,決定跟著褚淵他們同去。 雙方在河谷告別,約定無論那邊得到了蘇晏的消息,都要及時通知對方。 與此同時,蘇晏在溪邊巖石旁脫起了褲子。溪對岸,騎在馬背上的異族男子,正把饒有興致的目光投向他。 - 說是同行,在路途中,荊紅追與蘇晏仍與瓦剌的馬隊謹慎地保持了幾十丈的距離,休息時也是隔著半片小樹林。 入夜時下起了雨,道滑不宜趕夜路,兩邊才不得不在路過的荒村破廟里扎堆借宿。 百余匹馬被趕到荒草叢生、圍墻坍塌了一大半的院子里,由馬販們輪流看管,其他人在尚未倒塌的主殿中燃起篝火,烘烤衣物和干糧。 破廟頹圮,屋頂跟篩子似的,只能盡可能挑干爽的地方落腳。瓦剌漢子們圍火而坐,邊吃rou喝酒,邊用蠻語嗚哩哇啦大聲聊天。蘇晏與荊紅追守著另一堆火。雙方中間空出一塊滴答漏雨的地面,像無形的楚河漢界。 荊紅追把裹著臘rou的燒餅在火上烤熱,沒那么硬了,遞給蘇晏。 蘇晏懨懨地咬了幾口餅子,開始喝水。 阿勒坦忽然起身走過來。他的衣袍正在火旁烘烤,赤裸著健碩的上半身,肌膚在光暈的舔舐中宛如流動的深色綢緞,發辮上的珠環與頸間胸前的黃金項鏈閃閃發亮。 他把擰開的牛皮水囊遞給蘇晏,說道:“馬奶酒,喝喝看。” 蘇晏猶豫了一下,想起前世去草原旅游,導游特意交代:當地人敬酒時,游客要立刻接住,能飲則飲,不能飲也要品嘗少許,再將酒歸還主人。若是推推讓讓不肯喝,就會被認為是瞧不起主人,不愿以誠相見。一旦被認定為虛偽傲慢,就很難再取得他們的友誼了。 于是他伸手去接,荊紅追攔住:“公子,讓屬下先試。” 阿勒坦臉色未變,濃眉下的鷹目卻掠過不悅的精光,盯著荊紅追問:“試毒?”說著挑釁似的,自己先喝了一口。 蘇晏輕輕按住荊紅追的手背,打圓場:“他是我貼身侍衛,習慣了凡事先警惕三分,并沒有懷疑閣下的意思。” “阿勒坦。” “什么?” “我叫阿勒坦,不叫閣下。” 蘇晏笑起來:“是,阿勒坦,謝謝你請我喝酒。”他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口,覺得既有綿長的奶香,又有甘爽的酒味,口感圓潤柔滑,還有些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