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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90節

    前世他也喝過馬奶酒,呈黏稠雪白的乳狀,酒精度只3度左右,不會上頭,但有些奶腥味。他并不是很喜歡。

    但這回喝到的卻是清澈的玉色,毫無腥味,估計是經過了多次發酵,去蕪存菁,酒性也更烈了些,很是下口。

    “‘味似融甘露,香疑釀醴泉,新醅撞重白,絕品挹清玄。’看來前人的詩并未夸大其詞啊。”蘇晏又喝了幾口,笑著把水囊還回去,“你這馬奶酒是絕品。”

    阿勒坦露出了明顯的笑意,“你喜歡,這袋酒就送你了。”

    蘇晏為難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了我綁腿和馬奶酒,我卻不知該回禮什么好。出門在外,身上也沒帶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荊紅追對他道:“大人,回什么禮都不如銀兩實在。”

    蘇晏點點頭,就去掏錢袋。

    阿勒坦卻將視線投向他發間一條淺青色發帶,指著說:“不要銀兩,把那個送我就行。”

    蘇晏微怔,伸手摸了摸發帶。素軟緞上暗紋如竹,末端墜著兩枚小巧剔透的葉形玉片,他在定邊城的成衣鋪子里一眼就相中了,便將兩側鬢發用這緞帶束在后腦,帶梢玉墜隨著青絲垂落,走動間互相敲擊,發出石上清泉似的泠泠微響。

    “這東西做得還算精致,但不值錢。”蘇晏有些赧然,解下發帶,遞過去。

    阿勒坦接過來,似乎很高興。纖細緞帶繞在他茶褐色的粗大手掌上,像碧蘿纏古木,又如蛟龍身上披著一條玉綬,深淺分明。

    荊紅追冷眼旁觀,心里十分不得勁。用銀兩交換,錢貨兩訖即可,非得索要貼身佩戴的發帶,不是佻薄是什么,大人還真當北漠人直爽,沒看出對方包藏的賊心。

    但送都送了,他不好強行阻攔,削了大人的面子,又咽不下這口惱殺人的惡氣,于是臉色更加冰冷。

    阿勒坦擺弄著緞帶,扯起一根細長發辮看了看,又在前額比劃了幾下,似乎沒想好要該綁在哪里。蘇晏看著他,忽然想到灑遍原野的秋陽,微笑道:“北漠人也戴抹額嗎?”

    阿勒坦說:“我們叫眉勒。冬天寒風凜冽,用三四指寬的獸皮做成眉勒戴著擋風,也有用皮革做的,上面釘滿大片金銀和瑪瑙、綠松石。”

    “這條緞帶太細,不適合給你做眉勒,要不加寬后鑲上金玉,改成腰帶試試吧。”蘇晏建議。他真心覺得,這發帶書生公子哥系著還能算溫文爾雅,給阿勒坦這種草原大漢用,就顯得不倫不類了。

    阿勒坦不想改動緞帶,但也沒有當面反駁蘇晏,于是將它纏繞在左手腕上,打了個活結,乍一看還以為手受了傷。

    蘇晏的視線從對方的手腕移到腹部,那塊樹形刺青在火光中顯眼得很,青黛中泛著微微的金色珠光,像是在肌膚下滲入了一層金粉。

    這棵名為“托克提拉克”神樹,雖然只以刺青的形式顯示出它的輪廓,但仍能清晰看出枝干盤虬遒勁,樹身眾藤環繞,樹冠繁茂如云,強壯蓬勃的根系一直深向……肚臍下方,沒入褲腰。

    他沒來由地胸口一熱,忙吸了吸潮濕的夜風水汽,驅散這莫名其妙的熱意,帶點赧然地說道:“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阿勒坦愣住。篝火旁的瓦剌漢子們本正在吃喝說笑,不知誰聽見了這一句,臉色驚訝地對同伴嘀嘀咕咕,導致所有人紛紛轉頭看向他們。

    大眼瞪小眼,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蘇晏不禁懷疑自己說錯話,觸犯了他們的禁忌,想到對方“語不投機則隨時拔刀而起”的戰斗民族屬性,當即縮了縮脖子:“沒有沒有,我隨口瞎問的,別當真——”

    阿勒坦眉頭微皺,臉色嚴肅,在荊紅追按劍而起時,忽然一把拉住蘇晏的手,鄭重地按在自己的腹肌上,“你摸。”

    破廟中的氣氛莫名透出緊張感,蘇晏吞了吞口水,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手指在刺青上來回磨蹭,收回來時又搓了搓指尖。

    沒有染上黑色污跡,也沒有粉末或黏膩感。

    刺青所用的染料深入肌理,并不會因為外力摩擦而掉色。

    “你們用什么做刺青染料?”

    “云母石磨的粉,加上植物汁液。”

    “北漠其他部落也一樣?”

    阿勒坦不知道他究竟想了解什么,但仍耐心回答:“是,刺青染料的配方都差不多。我族喜愛黃金,便多加些云母粉,光照時會微閃如金。”

    蘇晏心念暗轉:那名擄走他的韃靼騎兵,胸口蒼狼刺青掉色,想必不是紋的,而是畫的。看來這批人身份可疑,究竟是不是韃靼部落的還很難說。如果不是,他們是哪個部落?又為何要偽裝成韃靼人,進入大銘境內劫掠?是想挑起戰爭,還是栽贓嫁禍?

    由此再推想,如果入侵邊關的不全是韃靼人,還有其他部落的騎兵,其首領們卻在明面上對景隆帝的招攬表示出響應之意,暗中會不會另有企圖?

    他用曲起的手指,抵著下頜沉思。阿勒坦則低頭注視著他頭頂的發旋,神情有些復雜,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左腕間的緞帶。

    “……你在想什么?”他問蘇晏。

    現在就連瓦剌也在蘇晏懷疑的范圍內,他不想說實話,隨口應付道:“在想你挺干凈的。”

    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之前被那北漠騎兵的體臭熏得險些背過氣去,也能理解干旱地區水源不足,長年放牧與征戰的人未必顧得上清潔自身。但若是叫他再聞一次,那是捏著鼻子也絕不愿靠近了。

    剛遇見阿勒坦時,蘇晏還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后來發現對方身上并無異味。再看發辮與頸間的金飾,猜測他可能是瓦剌貴族,會親自帶人來大銘販馬,或許是彼族的歷練方式,也或許是用販馬來掩飾其他目的。

    故而阿勒坦表現得再爽朗熱心,蘇晏對他也始終懷有一絲戒備。

    不過他還挺好聞的。

    “你有種特別的氣味,很淡,有點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聞過的任何一種花草。”

    阿勒坦很想告訴他,那是草原上的扎蒙蒙花,曬干后泡入神樹樹脂提煉出的精油中,制成圣油。瓦剌貴族用來涂身,以示對神明的虔誠。

    但話未出口,便見火堆旁的同伴們,瞠目結舌的蠢樣還沒退盡,就一個個擠眉弄眼地看他好戲。

    阿勒坦回以嚴厲的眼神,瓦剌漢子們便如蜂蟄般紛紛扭回頭去,埋首猛吃猛喝,一時嗆咳聲四起。

    蘇晏目的達成,把發現的蹊蹺與線索藏在心里,便滿意地回到自己的篝火邊。

    荊紅追冷著臉鋪好地氈,取出一條薄毯放在上面。

    蘇晏笑問:“阿追不高興啦?”

    荊紅追不吭聲,往他手上塞了個裝滿水的木杯子和擰濕的毛巾。

    蘇晏用牙刷洗漱完畢,邊拿毛巾擦臉,邊偷窺對方神色,覺得他是真生氣了,于是往地氈上一坐,拍拍身側:“你也上來。”

    荊紅追半蹲著替他脫掉鞋履,語氣平淡:“屬下睡那邊供桌上。”

    “供桌就三個腳,還都是灰塵和蜘蛛網,當心一躺上去就塌架子。”蘇晏帶著點討好,扯了扯他的衣擺,“你就睡我旁邊,我不怕擠。”

    荊紅追繃著臉看自家蘇大人,心道他怎么就這么愛招人?

    又覺得這問題問得真蠢——早在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在蘇宅的老桃樹下,自己不就見識過他對狂蜂浪蝶的吸引力。

    豫王也好,沈柒也罷,個個都是吃骨頭不吐渣的惡狗,蘇大人在這方面真是天然純善,換作是他,早設法把兩人剁成rou泥,再背著通緝令浪跡天涯去。如今好容易出了京,擺脫了那些仗勢欺人的皇親國戚與朝廷鷹犬,又沾惹上這個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瓦剌大漢,蘇大人就不能——

    唉……不是蘇大人的錯,是他太沒用,沒把大人護周全。荊紅追心里涌起自責,默然嘆口氣,面對蘇晏近乎撒嬌的眼神,冷臉也繃不住了,無奈地脫靴坐到他身邊。

    蘇晏愉快地躺下,往邊上挪了挪,盡量騰出空間給另一個人,打個呵欠說:“我好累,大腿疼,小腿酸。”

    荊紅追把他的小腿架在自己腿上,揉捏xue位、推經活絡。按著按著,聽見深沉悠長的鼻息聲,竟是在群蠻環伺的破廟里,沒一刻鐘就睡熟了。

    真不知蘇大人是心太寬,還是對他的“阿追”的身手與忠誠信任以極,相信無論何種困境,自己都會竭盡全力保護他,絕不會棄他而去。

    ……蘇大人真是個聰明人,想得一點不錯。荊紅追嘴角勾起輕微笑影,轉而將蘇晏的頭頸輕柔托起,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好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他背靠著柱子,腿上躺著熟睡的蘇晏,打算就這么坐一整夜。

    隔著搖曳的火光,阿勒坦坐在墻邊,一腿盤起,一腿屈膝踩在地面,將右手擱在膝蓋上,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們看,眼神中有探究與捉摸,也有難以言喻的深意。

    他用綁著緞帶的左手輕觸腹部刺青,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蘇晏手指的觸感。

    這枚神樹刺青,自從成年那一日,被族里的薩滿法師刺在他身上后,除了父母,從未讓旁人觸摸過。

    老薩滿說,染料里加了神樹果實搗成的汁液,冥冥中的祖先會庇佑他,不受邪鋒惡疾的傷害。除了血親與伴侶,不要讓他人觸碰,以免xiele魂靈氣息,對神明不敬,導致厄運降身。

    他對這勸誡很是重視,故而從不讓婢女仆人貼身服侍。與人摔跤比試時,也用布帶纏住腹部。曾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族中小子,輸了以后不甘心,去扯他的綁帶,被他直接撅斷了胳膊。久而久之,部落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忌諱,也再沒人去觸他逆鱗。

    所以方才,他破天荒地允許蘇晏觸碰他的刺青,同伴們才那般吃驚,忍不住好奇與揶揄之心,胡亂猜測議論。

    就連阿勒坦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中原少年破了例。

    但他知道,這少年絕不是普通旅人。此去靈州清水營,或許會有罡風掀起,把一潭清水攪成令人期待的鯨波怒浪。

    第一百章 我能養一輩子

    蘇晏原以為,清水營顧名思義,就是長城沿線眾多的屯兵營堡其中一座,直到抵達后才發現,竟是一座頗為宏闊的大城。

    這座城既是邊防關隘,也囊括了軍營與集市。它的北城墻即是長城,高聳雄壯的關樓上書“北門鎖鑰”。長城之外便是荒涼的河套沙漠。過了沙漠再往北,就是韃靼占領下的瀚海了。

    長城如何堅固自不必說,其余東、西、南三面的城墻,也足有三丈多高,內外均砌以磚石,堅不可摧。角臺城樓更是高達近十丈,氣勢雄偉。

    整個清水營布局四四方方,城中央一條大道直通南北。

    西城是駐軍營地,由靈州參將總轄。兵部還在此設了個議事處,邊防動蕩時,總制三邊的官員在此議事,算是河東長城邊事的指揮中心。

    東城是馬市。每逢交易日,這里牛羊成群、馬嘶驢叫,熱鬧非凡。

    北漠各部落攜帶馬牛駝羊、皮毛等土特產品,通過重兵把守的暗門進入清水營馬市;中原商人則在此販賣茶、鹽、糧食、紡織品、鐵器等,雙方各取所需。

    自清水營建成以來,就一直是長城內外的商品集散地,滿城綠蔭交織,商貿往來頻繁。但近兩年韃靼屢次叩關犯邊,導致中原與北漠關系緊張,民眾心懷忌憚與恐慌,馬市也蕭條了許多。

    蘇晏丟失了證明身份的文書印信,只能靠非法渠道,用荊紅追向牙子重金購買的二手路引,通過城門口守軍的盤查,進入清水營。

    而阿勒坦因為北漠部族的身份,被盤查得極為嚴格,一時半會進不了城。

    “你們先進去吧。”阿勒坦對蘇晏說,“三天后才是交易日。期間我會在東門外、清水河邊的草場暫時圈養馬匹,待到交易日再去馬市。你若是有事,就去東門外找我。”

    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沒事也可以來找我。我請你吃烤全羊。”

    蘇晏客客氣氣地答應了,雙方在城門口告別。

    荊紅追道:“大人想吃烤全羊?屬下這就去買羊和佐料,待會兒烤給大人吃。”

    “你真當我是吃貨?”蘇晏失笑,“我之所以答應阿勒坦,是想維持好彼此之間的友善關系,有用。”

    他把韃靼騎兵身上刺青掉色的事告訴了荊紅追。

    荊紅追這才明白,在破廟躲雨時,蘇晏為何去摸阿勒坦的腹部刺青,看似孟浪的舉動原來另有用意。他不禁對自己當時的誤解與“腹誹”深感羞慚,心道今后再不能質疑大人哪怕一星半點。

    ——蘇大人光風霽月,一言一行自有章法,即使做出什么荒唐之事,那也是暗藏玄機。

    ——就算真荒唐了,也必定是受人逼迫,荒唐的是那些逼迫他的人。

    ——千錯萬錯都是他們的錯,總之蘇大人絕對沒有錯。

    如此自我調(洗)節(腦)了一番,他的思路才又轉回到刺青上,說道:“大人懷疑襲擊我們的那批騎兵的身份?但事隔多日,尸體業已被掩埋,恐不易調查。”

    蘇晏點頭道:“的確。我記得那些人襲擊我們時,嗚哩哇啦講了好幾句,我聽不懂北漠語言,不知其中可有線索。”

    荊紅追說:“屬下也不通蠻話。之前聽褚淵說,隨行的錦衣衛里有個叫‘黃禮季’的,能聽說蠻語,但人是否還活著、何時能重逢,都未可知。”

    蘇晏嘆道:“希望大家都沒事。我們先找個客棧落腳,再慢慢打探褚淵他們的下落。”

    “好。那么大人還吃不吃烤全羊?”

    “……吃。多買點孜然粉,還有韭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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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波多日,難得洗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吃頓熱飯熱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