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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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們不覺停止了誦經,默然站起,工匠們則非常尷尬。無論是盜寇為竊取陪葬的寶貨而損毀遺骸,還是有人惡意盜走遺骸以侮辱死者家人,女眷的遺體不知所蹤,怎樣都不是一件易于啟齒的事。 王維眉頭一擰。阿妍昨日去后在薦福寺停靈一夜,他親自守靈,今日棺木運來輞谷,他也全程在旁陪著,難道……他腦中浮起一個狂悖的想法,又疑心自己只是因為一夜未眠而昏亂了。他惶然地抬起眸子,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乳白的濃霧變得疏淡,云層后面透出淺淺的金光。 他走到棺木前,伸手推開了棺蓋。 一縷日光破開云霧,直直地落在棺中,隨即一道光柱變為無數道,又成為渾然一體的一整個晴天,霧靄散去,紅日高懸。滿山的草木仿佛驀然間感到陽光的召喚,神采飛揚,勃然奮勵。遠處傳來老農喜悅的交談聲,山里的野鼠恣肆地跑起來。 ——棺中沒有阿妍。 除了給她枕在頸下的那面瓷枕,棺中唯有一只紫羅香囊。 王維拾起那只香囊,握在手中。隔著陳舊的絲羅,堅硬圓潤的三粒豆子硌痛他的掌心。 “紅豆生南國,秋來……發故枝!” 這原不是一首喜悅的詩。秋來故枝又發,秋來故人何在?此物相思,因此他勸人休采,但即使不采,它自在枝頭零落殆盡,那時又當如何? 他沉沉地笑了。 與他相熟的不空和尚走過來,合掌道:“天地日月,須彌山海,合會有離,生者必死。我本想勸檀越不必過于哀痛憂悲,但娘子平生顏容不改,逝后遺骸不見,想來娘子實為天人所現。” “天人。”王維重復道。 “是。當年我師父說過,娘子的來處,不在這里。”不空的師父,是金剛智法師。 王維恍然:當年在慈恩寺,他曾請金剛智法師為阿妍解圍。法師對阿妍說話的樣子,的確……有些特異。 不空又道:“如今娘子緣盡歸天,檀越合當歡喜才是。” 他以獅子國僧人身份而深得大唐皇室禮敬,終成一代名僧,自是穎悟卓絕,深知俗世人情。此言一出,在場僧俗皆覺在理,連工匠們也跟著一起稱嘆佛名。 王維抿了抿唇,忽然對不空說:“和尚請聽。” 不空靜心斂氣,傾耳而聽。山中有風拂草木的沙沙聲,有水流的淙淙聲,有農人揮鋤、土塊迸碎的聲音,亂中蘊靜,靜而復動,王維想讓他聽的……是什么? “極樂世界凈佛土中,常有種種奇妙可愛雜色眾鳥,所謂:鵝雁、鹙鷺、鴻鶴、孔雀、鸚鵡、羯羅頻迦、命命鳥等。如是眾鳥,晝夜六時恒共集會,出和雅聲,隨其類音宣揚妙法。”王維隨口念誦,誦的是《阿彌陀經》中的一段話。 幾只小黃鳥的歌聲,細細碎碎地在枝頭響著,為他的誦讀配上樂曲。早春時它們歌喉猶澀,經過一春的學舌,嗓音婉麗,長短交織,斑駁如樹枝間灑落的點點日光。 不空抬眉,王維念的是玄奘法師的譯本。玄奘取經辛苦,九死一生,歸來后譯經近二十載,也甚為艱辛。但時下的文士們,多半還是偏愛后秦時鳩摩羅什的譯本。 “時人偏好羅什,我意亦然。不過,梵語所謂‘耆婆耆婆迦’,一身二頭之鳥,羅什譯為‘共命鳥’,而玄奘法師譯成‘命命鳥’。[2]此處,我更喜玄奘法師的手筆。” 不空熟知梵語,眸光微轉,便即了然:“命命鳥一身二頭,一雄一雌,雄鳥的命與雌鳥的命合在一處,才能成為命命鳥。兩個‘命’字,缺一不可。” “而她的命……與我的命,不在一處。”王維淡淡地總結道。 是年冬,王維上表,請舍輞川莊為寺院。 云泉間的莊園,成為僧人起居的精舍,幽篁里的琴音,轉為日復一日的晚鐘。 而王維獨自住在長安,齋僧有時,談玄有時,獨坐有時,誦經有時。史思明降唐了,又叛唐了;安慶緒被殺了,史思明自立為帝了……這些事,離長安很遠,離王維就更遠。李輔國弄權,天家父子互相猜忌,上皇慘淡遷居西內,高力士流放巫州……京中的事,似乎也不與他相干。他的官階越高,心緒就越淡漠。 上元元年,他轉任尚書右丞。冬天,他見到道路上的凍餒百姓,請求將在中書舍人、給事中兩任上分得的職田交還朝廷。皇帝拒絕了,他又請將其中一份職田交與施粥之所,以田中糧米煮粥施給百姓,“于國家不減數粒,在窮窘或得再生”。 他平淡而充實地度過所剩不多的歲月。 第二年的春天,王維上《責躬薦弟表》,請皇帝削去他的官職,換遠在蜀州的弟弟王縉回京。 “年老力衰,心昏眼暗。久竊天官,每慚尸素。”他這樣評價自己的才能。 “沒于逆賊,不能殺生,負國偷生,以至今日。”他這樣指責自己的品格。 “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里,賜臣散職,令歸朝廷。”他這樣述說自己的心境。 白首與黃泉,這兩個詞的對仗不算新奇,本不該有令人心悸的力量。但——他的目光掠過面前的銀鏡,鏡中人滿頭霜雪,映著日光,竟有些刺目:黃泉,是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