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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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乳燕撲棱棱亂飛,掠過窗口,一道淺淡的陰影在他的臉上迅快地劃過。小燕子飛走了,他臉上的陰影卻似乎沒有消失。他專注地看那碗飯,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前朝名家的畫作,正在謹慎研判。 我笑了一聲:“你必然沒有見過比我天資更高的人。我第一次煮雕胡飯,就煮得這般香軟,水與米的損益,拿捏得極好。” 這是至德二年的六月,他在陷落的長安城中為叛軍所獲,帶來洛陽,已經(jīng)一年了。 相應地,距離史書上記載的唐軍打回兩京的時間,也只有三四個月了。 他還是沒說話,我繼續(xù)笑:“我從來不知,我煮飯也能煮得如此佳妙。我真是受你連累了,每日讀些歌詩,念些蕃語,卻竟然空放著這樣的好本領不用。待戰(zhàn)亂過了,你不是要出家嗎?到時我便去你們寺門口賣雕胡飯,賣了幾年,未始不足以給你們寺里的佛像捐一些金粉。到時,我身為你們要緊的施主,如果指名要你來給我講經(jīng),你們寺里的都維那為了保住我捐的金粉,定然要推你出來。” 王維終于撲哧笑了出來:“那我就去求上座。就算都維那想要賣了我,我只要將上座奉承穩(wěn)妥,便不必折節(jié)來給這位女施主講經(jīng)。” 儒家有三綱之說,佛寺也有印度傳來的“三綱”:上座、寺主、都維那。都維那掌管日常事務,管領諸僧,寺主則是營造寺廟的僧人,而上座地位最尊,通常由年高德劭者擔任。 我嘆了口氣,搖頭:“上座年老,看不慣你王十三郎日月入懷一般的朗朗風姿,心生嫉恨,并不肯為你說話,最終還是吩咐你來給我講經(jīng)。” “我都這般大的年紀了,日月入懷?朗朗風姿?阿妍,你為了誘騙我吃飯,究竟還能說多少謊話?”王維無可奈何,拿起筷子來吃。 我笑了笑,看著他吃飯,小腹處的痛楚,一時也沒那么深重了。 那種痛楚充滿惡意,像煅燒靈魂的烈火,沒日沒夜地提醒我:我在這個時空失去過一個孩子。 “你吃了什么?”王維咽下一口飯,忽然問。 “我?”我挑了挑唇角,對上他的眸子,到底沒撒謊,只是,話到舌尖上繞了個彎,“我吃了雙弓米。” “雙弓米……”王維一皺眉,隨即反應過來,“粥?你怎地又吃粥?” 我點頭,回避了他后一個問題,笑道:“有些文士家貧,礙于臉面,不愿教別人知道他常常吃粥,就說吃了雙——”[1] “娘子。”楊續(xù)在門口低聲道,“宮里來人,召你入見。” 我拍拍王維的手,起了身:“我去去就回。我回來時,若是你沒吃完這碗雕胡飯,我就……哼。” 我沒想到的是,安慶緒這次召見我的時候,氣色差得簡直像是換了個人。殿內(nèi)酒氣濃郁,他倚在案邊,手里抓著酒杯,口中自言自語:“為什么?為什么?” 見到我進來,他帶著醉意的目光在我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你洗凈了臉,換了衣裳,竟然這般好看。好像……還有些眼熟……” 那目光讓我心驚,我強笑道:“你怎么了?” 安慶緒穿著一件白色蜀錦長袍,錦上繡有暗紋,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如水波,不可謂不精致,但這顏色顯得臉色殊為憔悴,且對于“皇帝”的袍服來說,似乎有幾分說不出的別扭:世人皆知,大唐尚土德,皇帝穿赤黃袍服。不過,大燕號稱自己以金代土德,金對應白色,他穿白色常服倒也不奇,何況他們祆教也以白色為尊。 安慶緒又喝了一杯酒,才說出心事。原來他極其倚重嚴莊,封嚴莊做了御史大夫、馮翊郡王,言聽計從,但他德才皆虧,難以服眾,嚴莊不讓他出去見人,更不讓他插手朝事,他這個所謂的皇帝,每日能做的,無非飲酒行樂而已。 他醉得不輕,言語顛倒錯亂:“尹子奇在睢陽,教南霽云射中了眼睛,險些為他們所獲!而陜郡……陜郡……楊務欽那老賊竟然叛我,降了唐主!田阿浩在安邑……田阿浩走了……” 我甚感無奈,敷衍了很久,他還是翻來覆去說同樣的話:“當皇帝好沒意思,不如回幽州去!” 我趁勢道:“是啊,為何不回幽州呢,幽州雖冷,究竟……” 安慶緒把酒杯摔到地上:“我怎么能回!怎么能回!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退回幽州,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到時唐主難道不會調(diào)動各路邊軍來打河北么!奚人和契丹人與我們有深仇,難道不會趁勢入侵!” 他嘴唇發(fā)抖,語速越來越快:“我也不想做弒父的事!可他若是立了慶恩,將來也容不下我的!大哥死了,我便是最大的,難道慶恩和段氏容得下我?!我只好殺了父親,搶了位子,可如今看來,照舊要死!” 我向后退了兩步,卻被他一把揪住衣領:“大燕只有一千天的國祚,你說,你說我能怎么做!” 他眼神猙獰,滿口酒氣。唐朝的酒度數(shù)極低,真不知他這是喝了多少杯。我咽了口唾沫,小心道:“‘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你說的,是這篇歌謠?” 安祿山攻入洛陽的那天,洛陽下了很深的大雪,便有一首歌謠開始流傳。有人說,一貫錢有一千文,“氈上一貫錢”的意思,便是大燕只有千日之祚。這首歌謠形式很像后來日本的俳句,甚至也包括了俳句通常必備的“季語”,說來很有些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