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緒點點頭。

    我竭力安撫他：“兩個燕字，指的是大燕兩代主人，你父親和你。白氈是雪，‘一貫錢’說的不是一千日，而是一千年。氈上一貫錢，是說自下雪之日算起，你們的國祚有一千年?！?/br>
    “一千年？一千年？”安慶緒反復(fù)念了兩遍，臉色變幻，大約是想相信又不敢相信。他眉頭緊鎖，眼中血絲宛然，焦躁的情緒到了頂點：“你還知道什么？都說與我，統(tǒng)統(tǒng)說與我！”

    我絞盡腦汁，又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透露給他也不會影響唐軍的軍機消息，但安慶緒近于失控，沒法正常思考，只是在殿里不停來回踱步。忽然他停下腳步，死死盯著我道：“你為我向天邀福！你是真正能通神的人，定然能為我求得福德！你代我向上天禱告，奪了李光弼、郭子儀的氣運！唐主沒了李光弼，沒了朔方的精兵，我就……不，你求上天，奪了唐主的氣運！”

    “我奪不來?！泵爸獨⑷说臍鈩?，我裝得沉痛又真誠：“我為你和馮翊郡王算得殺你父親的日子，已經(jīng)耗費了我這一年的運命。若違背天道，強求福德，只怕反而陷入危局，不堪設(shè)想?！?/br>
    “真的？”安慶緒的臉上懷疑和激憤交織，激憤終于占了上風(fēng)，他一把將我推得撞在柱子上：“要你何用！”

    他終究是一員猛將，力氣極大，一推之下，我的臟腑都要被撞碎了。我艱難地咽下喉間翻滾的血腥氣，翻起衣袖，給他看我右臂上紫黑的淤痕：“殺你父親的那日，他劇痛之中，握住我的手臂，我臂上的傷痕至今未愈?！?/br>
    安慶緒一頓，似在回想那日的場景和各人的姿勢：“至今未愈？”

    我頷首：“我這一年的氣運，已用完了?！?/br>
    安慶緒怔了很久，情緒由憤怒而漸轉(zhuǎn)頹然，擺了擺手，我便無聲地離開了。

    [1]見《清異錄》中“饌羞門”一節(jié)。

    謝謝大家上一章的評論，我都看到了。

    第102章 窮陰急景坐相催

    在那日之后，我們又平靜地過了兩個月——所謂平靜，也許只是我和王維兩人的。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又是一番景象了，夏日的蟬鳴聲和瓜果香，轉(zhuǎn)眼就換成了蕭瑟的風(fēng)聲和枯黃的秋草。前幾個月里求而不得的菰米，如今都已成熟，做成粥飯肥美而甘潤。

    郭子儀勸皇帝從回紇借兵，回紇的懷仁可汗派兒子葉護帶四千精兵來助唐軍，在長安城西的香積寺北激戰(zhàn)半日，殺敵無數(shù)，奪回京城。這些我記憶中的歷史事件，在此時還是近千里外的事，沒那么快傳到東都的尋常百姓耳中，但東都局勢不穩(wěn)，卻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看得出的。看守菩提寺的士卒們時而露出細微的焦灼神色，偶或竊竊私語，儼然已生退意，看管越發(fā)松懈。此前，與我們一同關(guān)押在菩提寺的儲光羲就悄悄逃走了。

    我們或許也可以預(yù)備逃了。難道真要等到唐軍打回洛陽來嗎？

    我斟酌著，翻找自己身上，但已沒有任何值錢的簪環(huán)首飾了。但這天氣……我望了望階前滿地零落的秋葉，無奈問楊續(xù)：“你能否設(shè)法尋兩件秋衣？”

    過了一夏，楊續(xù)的臉色也憔悴了很多。他神出鬼沒的，身上有時還隱約帶著傷，但我們需要他時，他又會出現(xiàn)——我猜他是去做了些敵后鋤jian的事。不過，他身負技擊之能，且此前我們又曾試圖帶走王維，因此看守的士卒們對他額外留意，我也不好多做多說，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楊續(xù)點頭，我喜道：“若有袍子最好，若是沒有，尋兩件貲布、纻布的汗衫也可。若是還沒有……”我嘆氣，“蜀衫也可，勉強穿在里面也就罷……”

    “不是娘子自家要穿？”楊續(xù)罕見地打斷我。

    我一愕，不懂他的意思，指了指王維所居僧房的方向：“是給他?！?/br>
    楊續(xù)臉色一沉：“娘子！”

    “宮里又來了中貴人，傳你入宮?！边@時有名士卒走了過來，冷冷道。

    那士卒正是之前我們?yōu)榱司韧蹙S而打昏過的突厥兵士，他受過我的欺騙，因此態(tài)度很差，傳了話就催促我趕緊走。

    這種軍情火急的時刻，安慶緒叫我見他？我一個假女巫能做什么？

    我和楊續(xù)對視一眼，無端感到些不安，道：“容我更衣?！?/br>
    匆匆走進室內(nèi)，我對楊續(xù)道：“若是我三日后還沒回來，你就帶上他走罷?！?/br>
    王維強打精神，從榻上坐起，皺眉道：“怎么了？”

    “娘子處境危困，你還問她怎么了！”楊續(xù)將話音壓得很低，語中的憤怒卻壓也壓不住，“金釵換米，親手調(diào)羹，她想盡法子，不過為了讓你多吃一口飯，你呢？你們這些高門子弟素日里賦詩作文，把酒清談，到了危難之際，卻要一個女人站在你們身前嗎？我在軍中，也聽過他們唱你的詩句，‘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好生豪邁！可今日你的恥呢，你的愿呢？五姓七望的公子，才高八斗的詩家，大唐朝廷的高官——你就是這樣待女人的？你坐視一個女人為你刳肝瀝血使盡心機，自家卻只想著出家奉佛？這樣流血千里的光景，佛在哪里，神在哪里？你信佛，佛信你么？你又值得佛來信么？”

    “你——你不要說了?！彼@番話一氣呵成，我驚得過了一瞬才緩過神來。楊續(xù)雖然最初只是部曲出身，但在李適之身邊也讀了書，經(jīng)了許多事，只是他平日緘默，我沒想到他斥責(zé)人的時候，辭鋒竟能一利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