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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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個美好的女主人,那個溫柔如曉露春風的女子,永遠留在了開元盛世的夢里。 王維伸手撫摸一株紅芍藥的莖葉,緩緩道:“我大約是老了,有時會夢見從前的人。昨夜,我在夢中見到了阿瑤。” “她好么?說了些什么?” “她穿著一身白衣,還是年少的樣貌。她微微笑著,拍了拍我的手,便轉身離去,不曾說話。”王維自失地一笑,迅即換了一種輕松的語調道:“想來,叛軍縱然攻破長安,也未必會劫掠我這陋舍。或許,我們回來時,這些芍藥開得較現時更好哩。” 我默然,俯身用小鏟子取了漚好的草木肥,一點點施在芍藥的根部。草木肥的氣味,混著飽含水意的潮濕空氣,一同沖入鼻腔,竟讓我感到一陣說不清的煩惡。半晌,我才將那種煩惡壓下,低低道:“她曾說,若有來世,她想叫你去杏園,為她采二月里的第一枝杏花。” 王維的眼神驀地一凝,像是翻涌過許多情緒。最終他只是平靜笑道:“我已不是少年郎,行動遲滯。攀樹摘花之事,確然只能來世再做了。” 我喉頭一哽,沒來由地有點想罵他兩句。我拄著小鏟子直起身體,忽然感到胸中煩惡益重,臟腑如同被一只手捏住,眼前不斷發黑。 “有孕兩月?”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醫者。 “是。娘子脈象不穩,應系比來cao勞之故……”醫者又說了些什么,我一概沒有聽清,愣了片刻,踉蹌走到了妝案前。 天光沉暗,但妝臺上的銅鏡磨得雪亮,那種纖毫畢現的清晰感,甚至有些過于凌厲尖銳,逼我正視鏡中的容顏。鏡中的女郎肌膚柔潤,雙鬢色若鴉雛,恍惚仍在最好的年華,她與我對視,隔著鏡面,亦隔著時光――這一段浩渺悠長的歲月,竟像是從未有過裂痕,從未有過衰老、驚惶和疲憊。 我不知為何自己來到唐朝后容顏體魄一直未老,詫異過、迷惑過,也痛苦過。但此時,心底卻不期然生出絲絲感激。 我將銅鏡倒扣在案上,鏡子背面的雙瓣草葉紋,簇擁著中間的兩句銘文。這是一面漢朝的銅鏡,是當年我和王維、崔顥、王昌齡等一行人入蜀時,偶然見到的。唐人鑄鏡,在裝飾上偏好圖案,少用銘文,且銘文大多俗氣,反不如漢鏡簡潔樸拙。這面鏡子背面的銘文是:“愿長相思,久毋見忘。”王維在蜀地見了此鏡,隨手買下,一直用到了今日。 愿長相思,久毋見忘。久毋見忘!這世間的相思原本就是脆弱的,要嶺南的紅豆來提醒,要春江的明月來烘托。而承載相思的生命本身,也是極脆弱的:春閨夢里良人,無定河邊枯骨,身份的轉換,在帝國的宏大敘事中,不過是一個悄無聲息的瞬間。所以古來的男男女女,才要締結婚姻,求得一份儀式感,才要生育后代,將子孫視為兩姓之好的見證與自身生命的延續。 這個孩子,會是王維的生命的延續嗎? “阿妍,你……我……我很歡喜。可我……”他端起案上的茶湯,連喝了兩口:“只是,我已這樣老了,我怕……” 我打斷了他:“你自幼行住坐臥皆有法度,飲食不多不少、不早不遲,又鮮有大喜大怒的時刻,至今還能騎馬,能游山,可見這座宅舍,本來就比常人更耐用些。難道你不能再活十幾年,看這個孩兒長大?”[1] “早時我只當此生子女緣淺,且我奉佛多年,并不以此為憾,還說什么‘豈厭尚平婚嫁早’,以為早些將女兒嫁出去,便能早些放寬心,竟似將子女當成了負累。”他溫潤眉目間現出笑意,“但今日我才發覺,原來我很歡喜,很歡喜。” “你究竟不算太壞。”我聳了聳肩,“有的人更壞,說道:‘孤山處士,妻梅子鶴,是世間第一種便宜人。我輩只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閑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掛。’” 這是明朝袁宏道在《孤山》里說的。王維哈哈大笑:“依我看,這個人厭憎妻兒是真的,牽掛卻也是真的。孤山……錢塘湖的孤山?” “正是。” “待戰事平定,我們不妨去一回東南,游賞吳越山川,吃茗糜與鯖鲊,還要帶著孩兒,穿上草鞋,到富春的江邊撈蝦。”[2] 我噗哧一笑,剛要答應,就聽他又遲疑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再做幾年官。我如今也是五品官了,可蔭一子……若是個小兒郎,我終究要為他謀算一二。” 旁人眼中,得五品,著緋衣,蔭一子,乃是榮光無限的事,清高如顏真卿也無法免俗——不是連岳飛都慨嘆“白首為功名”嗎[3]?但王維對朝事心灰意冷非止一日,此刻卻說要為了孩兒多做幾年官。我斜了他一眼:“由門蔭入仕,多半只能先補齋郎,既不清,又不貴。孩兒有你這樣的父親教誨,難道來日考不中進士?我不信我的孩兒蠢鈍如斯。” 王維笑道:“你固然穎慧,可這世間兒女未必盡肖父母。我自然希望孩兒才德出眾,不過世事難料,有備則無患。況且,倘若孩兒偏偏好武輕文,我難道不為他考慮嗎?職事五品官的子孫,也可由門蔭入選三衛中的翊衛。” 他一旦做了父親,竟也沒了素日那種面對俗世的淡淡疏離和厭倦,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cao心。我心底泛起一片柔軟,卻故意道:“說了半日門蔭、科舉、三衛,都是男兒才能做的事。你不想要個小娘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