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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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五娘笑了:“正是。若我是王郎,定然每日都要擔心阿郁教人奪走。” 我甚是膩煩,拍馬而前,徑直向長安城去了。 第40章 此地空余黃鶴樓 “你,你竟然無恙?!” 我望著笑吟吟的崔顥,震驚之極。 我剛剛回到長安,正在與養母裴夫人敘話,便收到崔顥的信,說他在江夏病重。我連忙動身,縱然已快馬加鞭,仍是花了二十余日方到了江夏,簡直怕他已病死了! 誰知他竟好端端地立在我面前。 “你我兄妹已有五載未曾久聚,五載之中,一共只見了三面。”崔顥笑道,“我思想自家阿妹成疾,安能說是無恙?” 我既氣他欺我,又只能承認我們五年間確實聚少離多,他要我來看他一面,不為過分。 更何況……王維如今幾乎日日都在教崔十五娘。我不想留在長安。 “阿兄叫我來,便是為了看你的么?” “我游歷黃鶴樓,見此樓宏麗聳秀,極盡人巧,想阿妍你若只是困守區區典客署,以譯事為念,實有負于這等美景,便叫你來同游黃鶴樓。”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黃鶴樓,笑得狡黠。 我心中愁緒深濃,然看到他俊朗容顏上的笑色,也不由得舒暢了幾分。 當天下午我們便去游賞黃鶴樓——老實說,若僅以規模而論,唐代的黃鶴樓并不及我的時代重建的那座。崔顥拾級而上,一邊為我解說,諸如吳主孫權建造此樓,本作瞭望之用,三分歸晉后,又如何為鄉人傳說,誤傳仙人曾在此地駕鶴返憩,那仙人又如何被以訛傳訛,當成了蜀漢費祎,又是什么鸚鵡洲因在江中,唯有水落沙出時,能得一見,云云。 雖在21世紀聽過這些,但他貫熟典籍,淹究野錄,常有驚人妙語,非尋常導游可比,我聽得心情怡懌。 江夏之地,在后世有火爐之稱。此時已到六月底,天氣原本悶熱難當。但我們上到第五層時,只覺清風開襟,熱氣盡去。樓外云漠漠,樹蒼蒼,水闊天青,激流千頃,濤聲流入筆底,帆影落于樽前,菲菲江蘺,郁郁汀芷,高岑低丘,田疇市井,均是歷歷可窺。 此樓當真堪為荊甸楚天勝致之最。崔顥嘆道:“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見我正憑軒遙望,若不經意地扯住我手臂,想是怕我失足跌落。 在這里,時間被傲視,古今代謝,人事往來,俱皆不值一提。浪花過后,英雄的干霄之志,總成云煙湮滅,唯有渺漫江水東流而去,浩浩瀚瀚,永無止歇。 我壓抑著感慨悲歌的沖動,只是笑道:“荀令則雖有逸群之氣,哪里及得上今人的胸懷!有晉一代,骨子里便萎弱,連羊公叔子這等賢人,登山思古時也難免說‘如我與卿者,皆湮滅無聞,使人傷悲’,好不喪氣。我則待阿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發煌煌盛唐之音。” 他適才所說的,是《世說新語》中晉人荀羨登北固亭時的話,因此我便說,晉人的襟懷不及唐人。 崔顥忍俊不禁,拍了拍我的頭:“好大口氣!宇宙匆匆,慨長思而懷古,亦屬常情。晉人風度,你竟以‘萎弱’二字蔽之,委實魯莽……你要我作詩,嗯,作什么呢?”走到樓中,看歷代的題詠。 黃鶴樓雖鄰塵囂,卻不訌亂,此時只有幾個白衣士子立在一面墻邊,評點墻上的詩作,極口稱贊。我好奇看了,是鮑照的《登黃鵠磯》——黃鵠便是黃鶴: “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臨流斷商弦,瞰川悲棹謳。適郢無東轅,還夏有西浮。三崖隱丹磴,九派引滄流。淚竹感湘別,弄珠懷漢游。豈伊藥餌泰,得奪旅人憂。” “鮑參軍大才。”崔顥笑道,“但氣骨確然稍弱。文帝愛作文章,且又十分自矜,認為別人皆不及他,于是鮑照故意自掩其才,為文多鄙言累句。人生如此,未免太累。” 那些士子聽了他議論,難免不以為然,便問他名號。崔顥笑道:“汴州崔顥。”士子們知是《長干曲》的作者,大半肅然起敬。另有幾個人卻道:“輕艷之作罷了,不足一哂。” 我拉著他衣袖,低聲道:“寫首不‘輕艷’的,給他們瞧。” 一向驕傲的崔顥,這回卻只搖頭而笑,聽著書生們興致勃勃地評詩、作詩——盡管都是些平庸之作——自己并不提筆。直到日影漸西,士子們走得干干凈凈,樓中一片靜寂,只剩得浩然江風,和我們兩個人。我不由有些急了:難道我竟無緣一睹這首名詩被創作的場面? 他見我大惑不解,笑道:“我的詩,不為俗人而作。三百篇第一首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情賦愛又有什么錯?可笑他們讀圣賢之書,卻不解書中之旨,有少年的身,卻無少年的心。給這等人看了我的詩去,才是詩家之恥。” ——那我要是告訴你,你的詩句即將被未來的無數俗人口耳相傳,抄寫記誦呢?我嗤了聲。 那硯中還有士子們磨的墨,他取筆在手,蘸墨在粉墻上寫了兩句:“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1] 他素愛端正的歐體,這兩句卻寫的是草書,筆意飛揚。我出神地看著,他忽回頭笑道:“寫得如何?俗也不俗?” 夕陽灑入樓內,他的青色襕衫沐浴在金黃陽光中,身姿挺拔俊逸,表情凝定自信。他大約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沒忍住:“氣勢卓絕,起手便高人一等,怎么會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