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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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澀然點頭,不去在意她話中隱隱的波瀾。 王維笑道:“阿瑤一向最擅妝飾小女郎,那日阿妍經她之手,容姿比平日更美。”說著向我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容,我看去卻只覺刺眼。 崔十五娘瞪大了眼睛:“我也想求瑤姊妝扮我哩!只是瑤姊已逝……王郎,你以后能否送我一個瑤姊用過的侍婢,也好教我習得瑤姊生前妝扮的手法?” 她說得小心翼翼,一副又渴望又覺得自己太冒昧的樣子。王維和藹道:“這有何難。” 我再聽不下去,向崔希逸略略一禮,起身出門。這一次,王維沒有追來。 到很晚,他方敲響了我的房門。窗外蟲聲唧唧,潮熱的夏風吹進來,將他的容色顯得愈發溫柔。溫柔中,分明有回思往事帶來的快慰。那種溫柔簡直戳心。 王維笑道:“我只是答應教她作畫學佛而已,總算勝過請她來家里做什么妾室——荒唐!……你何以仍是不樂?”他話音里帶著詫異的意味。 半晌,我才道:“你當她真的從此歇了對你的念頭么?” 王維蹙眉道:“她只是要我教她罷了,縱有什么念頭,又能如何。” 我呆呆看著他。體物察人最是敏感的他,此時怎地就迷了心目?我氣道:“你難道不知她是……她是為了多與你共處幾日,徐徐圖之?” 王維道:“你看她后來頻頻言及阿瑤,想是放下了心中執念。若是仍然待我有意,談起我亡妻時,安能這般落落大方?” 我哀哀道:“你便聽不出……聽不出她言及瑤姊,是想要教我自慚形穢?” “自慚形穢?”王維重復一遍,竟然笑了,“她能使你自慚形穢?你為何要自慚形穢?” 他學佛多年,見事甚明,向能切中肯綮,這兩問原是直指人心。若我換個心境,或能有所啟悟。 可我早已陷在這個名為崔瑤的巨大夢魘之中,如何能輕易抽身而出?我只恨他不理解我,氣得哭道:“我為何不能自慚形穢?瑤姊……瑤姊……” 崔瑤是那么美好的人啊! 你經歷過那么美好的女子,誰相信你能再對他人付出全部感情?且史書中你三十年不再娶,孤居一室,成為后世情深男子的典范。 王維伸手來撫我頭,我晃身閃開。那一刻,我非常恨自己,恨自己讓他對我說甜蜜的言語,做親密的舉動,恨自己玷辱了他理應為他亡妻保留終生的情感,恨自己讓他走下神壇。 恨自己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血有rou的人,是一個會被柔弱女子的眼淚欺騙的男子。 王維柔聲道:“你不必介懷。阿瑤固然是極好的,可你也是極好的。” 可我不要做那個“也”極好的女子! 我想做他的唯一啊——就如《圍城》里唐曉芙所說的:“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頭一次,我不自量力地恨起了他的鰥夫身份。 他不明我內心所思,仍是強行摸了我的頭。我止不住地想:他可曾也這樣摸過她的頭?他……是了,夫妻至親,他一定不止撫過她的頭發,更做過許多更親密的事哩! 而我,而我,作為來晚的人,卻又不能懷有分毫妒忌。既不能妒忌崔瑤,我便只好將怒火向可以發泄的人身上發泄。我冷冷道:“我不許你教她作畫。” 王維苦笑道:“我知你必不樂意。可她亦是可憐人……”我冷笑:“她何處可憐?” 王維道:“她自幼失恃。我亦是幼失所怙,幸得母親猶在。因此我見到失母之人,總是多幾分憐惜。” 我心道:“我父母都不在了,難道我不可憐么?”卻不肯將示弱的言語說出口,當下只道:“你走罷。我要睡了。” 他頷首,笑了:“早些睡罷。女孩兒家睡得太晚,有損容貌。” “有損容貌,倒也無妨。橫豎我貌不如人。” 他笑道:“她怎能與你相比?” “我便是勝過她,也勝不過瑤姊。”我話一出口,便即后悔,自知中了崔十五娘的離間之計。他看了看我,肅容道:“阿妍,阿瑤是我發妻,我識得她在先。我們結發十二載,所歷甚多。” 我親耳聽他說出此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低聲道:“是啊,我識得你不過八年十一個月又三天而已。” 王維神色一震,抬眸看我。我將他推出門外,關上了門。 這日之后,王維與崔十五娘時常并轡而行,討論畫技佛理。他亦多次叫我過去同聽,我一味推卻。 跋涉近一月,終于到了西京。距離京城尚有數里時,我已遙遙望見那座巨大都城的高墻,腦中勾勒那如棋局般規整的長安街景,又想起王維那句著名的應制詩“雨中春樹萬人家”。 我對長安的記憶,幾乎是被他塑造的。我討厭這種感覺。 王維驅馬到我身邊,笑道:“阿妍,胡語里長安叫什么?可也叫長安?” “khumdan。”我答道。 “阿郁真是淵雅。”崔十五娘也晃到了我們身旁。她騎著一匹頗為神駿的白馬,美人如玉,銀鞍白馬,姿態極是得意:“聽說典客署里外族男子甚多,你們每日并肩同看文牘,想必十分親近。不知可有人向阿郁示好?” 我沒有說話。王維接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妍才貌過人,有人傾慕也屬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