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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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從你的眼里看出一點點。不,你別哭,別哭。” “我,不,瑤姊,我,我不會,不會妄想了……” “喜歡一個人,怎么能叫妄想?他又不是神佛,不是仙人,只是一個很好的人罷了。別哭了,來,擦臉。你想去蜀地嗎?” “蜀地?” “他一直想入蜀游山,只是因為我染了病,才沒有去。我聽說蜀山最青,蜀水最靈,你替我游賞一番,也不錯。” 崔瑤又給我梳了頭發。那是她最后一次給我梳雙鬟望仙髻。 急景凋年,歲華秋暮,似乎很快就換作了春花春雨,春草春鶯。我望了眼坐在斜對面的王維,將思緒收了回來。 我此刻是在玉真觀中。詩人王灣離京回東都洛陽,玉真公主為他辦一場小宴。公主最愛有才華的文士,王昌齡、崔顥、王維、盧象等人都是她的座上常客。我是崔顥的表妹,亦是裴家的養女,故而也蹭到了參宴資格,去見識才子們。眾多才子們月旦人物,指點江山,其風雅也不必盡說。而那位舉薦了諸多才子的天子胞妹、高貴公主亦讓我頗感興味:她生得廣額方頤,有此時的女子們最愛的那種豐腴,穿著沒什么紋飾的道袍,看起來意外地恬淡可親。 酒至三巡,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笑語。我有些吃驚:玉真觀里看似熱鬧恣肆,但公主之尊非比尋常,人人慎于言行,連王昌齡這種素性淳樸之士,都比平日添了幾分機警。是誰這樣高聲?玉真公主卻似毫不吃驚,掩口笑道:“又是他來了!” 門外緩緩走進一人,布衣木簪:他那衣衫渾不知幾天沒洗了,頭發也簪得不甚利落。他頭部高仰,口中咬著一只蓮花酒杯,那酒杯中的酒水正向他口中傾瀉,酒汁沾濕了他口角,又一點一滴落在他舊舊的布衫上。 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人好“舊”:他的布衣好舊,他的簪子好舊,他蒼黃的肌膚好舊,連他杯里的酒汁在燈光的映照下也顯得好舊。 可再看時,我又只覺這人好“活”。他一身的“舊”中,竟有一種藏不住的鮮活,如古柏振葉隨風,如翠鳥高歌求和,如龍蛇游于天際,如鯤鵬飛落海角。他的兩道濃眉好活,他專注望天的眼睛好活,他微微拂動的衣襟,他足下隨意踏著的鞋履,都好“活”。 這人仿佛來自魏晉的游仙詩里,吞舟涌海底,高浪駕蓬萊;這人又仿佛是來自一千年后的品牌秀場,在眾人的矚目中灑落一地高傲與不羈。 不,這人與王維一樣,只能是來自大唐。 只能是來自雍容華貴的唐國,詩人滿地的唐國,劍氣縱橫的唐國,悲歌慷慨的唐國! 一個名字在齒間徘徊,我輕聲:“李……” “李太白,你可來晚了。”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吩咐侍女多加了一張食案,正在王維與王昌齡中間。哪知李白哈哈一笑,徑自坐到了末座,笑道:“公主勿要使我有楊炯之嘆!” 他話音才落,玉真公主神色一滯,隨即笑道:“隨你,隨你。”席中也跟著靜了一靜。 我在21世紀時,便知王維和李白雖生卒年俱接近,且曾同時在長安活動,但兩人的集子中卻連一首酬唱之作也未留下,可見兩人多半不和。 如今一見,當真如此:李白所說的“楊炯之嘆”,顯然指“王楊盧駱”中的楊炯說自己“愧在盧前,恥居王后”的話。用在這里,便是表示他愧于坐在王昌齡前面——李白對王昌齡還是佩服的——而恥于坐在王維身后。 我頓時又氣又笑,氣的是李白當眾不給王某人面子,笑的卻是…… 他這種又單純又恣意的態度,簡直有點可愛。 我轉頭去看王維,卻見他倒是神色泰然,自顧舉起酒盞,飲了半口酒。王灣打圓場笑道:“青蓮,近來可作了什么新詩好句不曾?” 李白又飲了一杯酒,方道:“我下終南山訪友人,確得了一首詩的。”王昌齡笑道:“快快吟來!” 今日與會的皆是詩家,玉真公主早就吩咐人在每一張食案前都放了紙筆。李白拿起筆來,卻不蘸墨水,而蘸酒漿,在紙上且揮灑且吟詠:“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李白方念了四句,席中已是一片叫好:“‘山月隨人歸’,妙!” 李白不由露出得色,續道:“……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崔顥笑道:“此詩皆是眼前之景,但若是換了我,我卻未必寫得出。”王昌齡道:“太白此詩得陶令之氣韻,卻又別開生面,不似陶詩,尤其最后四句,固然直白,卻使人神往。”王灣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我卻愛‘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二句,只兩句便將田家出塵之味道出!” 第11章 酒醒落筆灑風雨 最有趣的是正在王昌齡身旁添酒的那個小侍女。她肌膚蒼白,鼻子挺俏,雙目如海水般湛藍,顯見得是個胡女,也仿佛為李白才華所震撼,一臉崇拜地望著他。 我瞧著眾人為李白的詩才傾倒,心中替方才被他拂了面子的王維感到不滿,多看了王維兩眼,卻被玉真公主注意到了,笑問:“阿郁,你可有什么心事?” 我一個普通人,驟然被這位大唐最貴重的公主點名,難免惶恐,只低眉答道:“妾忝列此會,見諸位詩家風雅之狀,如行山yindao上,目不暇接,私心敬慕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