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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山青卷白云:女翻譯與王維在線閱讀 - 第28章

第28章

    “是啊。”阿妍撲哧一笑,“小謝可是除了裴公與尉遲敬德之外,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br>
    “十三郎也喜歡小謝呢。他說他未第之時,曾經親手抄錄謝朓的詩集,作詩時也著意模仿。”

    阿妍怔了怔,才緩緩道:“謝宣城才高如月,王十三兄敬重他的才華,也屬自然。”

    “如此看來,你倒是和十三郎趣味相似。等他回來,你們兩個不妨談一談小謝。”崔瑤笑起來。

    “不,不必了。我,我和王十三兄沒有什么相似的。”

    阿妍突兀地拒絕,眉間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痛苦和壓抑。崔瑤一時似有所感,有意無意間將話鋒遞進一步:“你們都愛小謝,這難道不是相似?”

    女孩兒沒出聲,伸手去拿茶盞,小巧耳珠上的耳墜顫得厲害,半晌方道:“小謝很好?!?/br>
    病體沉沉,心境反而澄明勝于平日。崔瑤腦中豁然清朗,仿佛有哪一根弦繃緊又松開,再無半分懷疑。

    但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生氣。是因為她快要死了嗎?還是因為,這個女孩兒太天真,太明媚,顯然還不知傾慕一個人要受怎樣的苦楚?這種天真明媚,幾乎讓她憐惜。

    ——先來者對后到者的憐惜。

    ——軍士對袍澤的憐惜。

    ——女子對女子的憐惜。

    雞舌香在口中嚼得久了,便漸漸泛出清苦的味道,和胸肺間的鐵銹味混在一處,既苦,又腥,更澀。肺病是一種殘忍的病,它不肯徹底毀掉你的外貌,因此你有時尚能心存幻想,但它又要從內向外浸染你,侵蝕你,攛掇你憎惡你的軀體,直到你連自己的呼吸都開始厭棄。

    崔瑤的視線落在女孩兒的嘴唇上。女孩兒低著頸,兩枚牙齒顫顫地咬了一點點下唇,反而顯得唇色越加鮮潤。那兩枚細碎潔白的齒,令她想起“齒如編貝”的詩句。不,比貝殼美多了。那樣好的唇齒間,呵出的氣息是怎樣的?

    她轉過頭,吐掉了那顆雞舌香,儀態依舊秀雅。

    有風吹過庭中的文杏樹,帶起簌簌的秋聲。

    “阿妍有兄如崔明昭,最愛才子實屬常情。不過,你為何喜愛小謝?”

    “我常想,小謝的那一雙眼是怎樣長的?!卑㈠耸种羞€托著茶杯,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聲調也拔高了些,臉上光彩煥然,“‘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分明也不如何峭拔奇特,卻叫人滿口余香,我真想問他,究竟從何處想來!還有‘蒼翠望寒山’,‘白水田外明’……都是凡人眼中所見,為何他寫出來,便與別人的不同呢!”

    “我卻不如你愛才。若小謝還在世,你可要嫁他么?”

    阿妍嘟噥道:“他姓謝,他的妻姓王呀!都是高門貴族,我惹不起。再說,小謝告發他岳父謀反,致使他妻子恨他入骨,家里一團糟……哪個要嫁他。而況……詩人么!膽怯又小心,哪里比得上武將爽快!名門子弟又怎樣……舉手投足分毫不錯,總是教我自覺粗俗。可惡!”

    “說了這一大篇,你也不曾說,你自家想嫁不想。”她笑瞇瞇地。

    女孩兒臉紅了:“若是他也喜歡我……”

    “你要一個膽怯的詩人喜歡你么?”崔瑤灑然而笑,起身從她手中取下茶盞,揀掉她衣上的一根長發,動作溫柔,“支起鍋釜,不煮粟米,卻煮河沙,那也隨你樂意——聽說河沙高溫燒制,可成琉璃?!?/br>
    “可若煮沙而欲成嘉饌,便是癡兒所為??v經塵劫,終不能得?!贝蕃幍男σ饩箮е智謇洌鞍㈠?,我喜歡你,阿家和阿琤也喜歡你?!?/br>
    跪坐著的女孩兒猝然一挺身,眼中的驚慌和心虛一覽無余。

    “阿妍,詩人大多膽怯。可也唯有一個膽怯的人,才能平安一世,順遂一世?!?/br>
    “阿妍,我不在意的。你別怕,也別哭。”

    “阿妍,哭了就不美了。來,擦了臉,我給你梳頭發?!?/br>
    第10章 風魂雪魄去難招

    崔瑤的襦裙上繡的是幾枝芙蓉,半放的花盞低壓池面,瓣上猶帶宿雨,燦然生姿,莖葉混同水色,一例綠得明艷,水紋一波波漾開去。這一方深濃的春色上,擱著她嶙峋的五指,手背上肌膚蒼白,近乎透明,纖細的淡青血脈,歷歷可見。

    我才驚覺,比起初見時的樣貌,她瘦了太多。

    但她還是那個她,當她抬起手用這五根手指撫摸我臉的時候。她的笑容里,永似浸著曉露春風的清澈氣韻:“至于他,他會喜歡誰呢?他這個人,又謙抑,又驕傲。于他而言,女子只分‘近’和‘遠’,沒有‘喜歡’和‘不喜歡’。而我,也不過是他的阿母之外,離他最‘近’的女子罷了?!?/br>
    “但若我死后再入輪回,或是極樂世界有緣與他重見……我要一個不同的來世。在那個‘來世’,我要沖他發脾氣,要讓他學鳥叫給我聽,要逼他去采杏園的第一朵杏花給我??墒?,輪回太累,來世太遠,極樂又太渺茫。不如,你來試試罷,或許你會比我更好。”

    年余之后的此刻,我想起那番話,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喃喃:“不,不,沒有,不會?!?/br>
    我不停地否認著,向已經埋骨泉下的她。

    那天,她問我:“你聽說摩詰的名字很久了罷?”

    “是……很久了。很多很多年了?!?/br>
    我想起幼年時爺爺課我讀詩,脆黃的書頁上印著“紅豆生南國”,詩句的上方則是詩人的名字“王維”。規整的宋體字在燈泡柔柔的光里模糊而又清楚,從童年靜謐的春夜,清楚到這千年之前的盛唐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