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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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露亦如電啊……如今她的孩兒已經(jīng)九歲,再不會無故哭泣,她的丈夫則在近幾年的閑居生涯中變得愈發(fā)沉默,除了必要的應(yīng)酬,幾乎只有在面對為數(shù)幾個友人時,他才會隱約回到十年前華貴爽朗的狀態(tài)。然而她知道他的眉間有了細(xì)紋,她曾見他拔掉鬢邊的白發(fā)。那時他們在淇水邊住,生計艱難卻過得自在。她帶他去東都看她的舊居,也曾和他一起徐行天津橋上,望著厚重巍然的端門,往來的馬聲人聲直揚(yáng)云外,震動橋下依依綠波。 她迎著河上的晨風(fēng),大聲笑道:“我十一二歲時也曾聽人傳唱《洛陽女兒行》,那時只當(dāng)作詩人乃是耄耋老者,才對筆下的洛陽女兒有如此揶揄,卻又有如此憐惜。”他笑了一聲,道:“忽忽十載已過,塵灰滿面,當(dāng)年作詩的王郎,洛城想已無人識得。此身未老而此心已老,你所言卻也不謬。”她掏出袖中的菱花鏡遞與他:“哪里有塵灰,你盡胡吣。”他寬容地笑了,看向鏡子的目光卻忽然一凝,手指小心翼翼地比上了鬢角。那是一根白發(fā)。 當(dāng)天晚上他對鏡用小鑷子把白發(fā)拔掉,并仔細(xì)檢查其余的頭發(fā)。她看著鏡中他嚴(yán)肅的臉,有意緩和氣氛:“虧得你平日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還道你真不在意這些。”他怔忡數(shù)息,隨即笑道:“阿母尚在,我安敢先老。拔了白發(fā),也是不教她傷心之意。” 她愣了一會,點頭道:“你說得是。”過了片刻,她又沒頭沒尾地說:“生男原比生女更好。”女兒總是要?dú)w于別家的,到時她就有自己的夫婿和兒女要照看,分不出來什么心思惦念母親;而生個兒子,她便可以如阿家一樣,不須忍受與愛子的分離,即使他娶了妻,仍舊可以長長地、久久地照顧他人生的點滴,像洛城晚春的溫暖氣息,不動聲色地滲入肌理,像淇水的采蓮少女踏著暮色歸家時的歌聲,綿長輕柔,彌漫在山野和田園之間…… 然而那是否就是她此心所求? 她沒來由地累。她不曾喚過任何人阿母,她不敢認(rèn)為自己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瑤姊……”忽地一個清脆又帶點遲疑的聲音,在似遠(yuǎn)似近處響起。 她輕吁了一口氣。哪怕在身體越來越沉重,精神越來越疲軟的此刻,她還是能夠在一息之間,從回憶中的暮春洛城回到初秋的長安。她似乎也變成了阿家那樣永遠(yuǎn)妥帖的人——即使在丈夫面前。 她招呼如夢煮茶,自己則取了一顆雞舌香,銜在口中,細(xì)細(xì)地咀嚼,掩住呼吸間的鐵銹味:“阿妍來了?你整日勞碌,終于有暇踏入我這俗塵賤地。” “若你家也是俗塵賤地,那……上一千年,下一千年,這世間再沒不俗鄙的人了。”阿妍紅了臉笑道,“我聽說你阿家回來有幾日了。不曾攪擾你罷?”不自覺地擺弄淡藍(lán)短襦的袖子。 “阿家和十三郎攜阿琤去薦福寺了,你且寬坐。” 崔瑤發(fā)現(xiàn),她說了王維不在之后,阿妍的身體姿態(tài)就放松了些。 這女孩兒明顯心不在焉。說了幾句話,就呆呆望著窗外,細(xì)瓷耳墜微微晃動,在她白皙的脖頸上投下點點陰影——那般嬌好,真當(dāng)?shù)靡粋€“妍”字。她也有十八了罷?可未嫁的女郎,就是要比同齡女子顯得年輕。 即使如此,阿妍也是異數(shù)。累經(jīng)摧折,還能保有這一份爛漫的女孩兒,崔瑤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特質(zhì),若以兩京貴婦的眼光來看,縱有詩書之氣調(diào)和,也未免有幾分卑陋的;但崔瑤不然,她甚至有些微妙的向往,想要堅壁筑室,保護(hù)這一份爛漫,她沒能擁有過的爛漫。 崔顥雖然愛妹如命,又精細(xì)機(jī)敏,但看他的眼神,分明待她有情。這女孩兒則顯然心屬他人,只怕早晚要與崔顥別居。 到底什么樣的男子,才能保她一生平安喜樂? “阿姊,你家院里的文杏,果子落了。”阿妍忽道,“是你喜歡文杏樹嗎?” “不是我,是阿家喜歡。阿家愛它長壽。阿琤不愛樹,倒是愛樹上結(jié)的果實。我記得,她四歲時第一次揀了白果,還問我能不能吃。” 阿妍拍手道:“小兒女家,看到什么總是要拿來吃。裴家六哥還說,他小時揀槐樹葉來吃,發(fā)覺味道不差,還叫仆婢們一起吃。瑤姊想必知道,槐葉雖然常見,未免寒涼,幼兒若無病恙,不宜食用的。仆婢驚惶,連忙稟報裴公。他自謂裴公必要責(zé)罰,誰知裴公只道:‘君子處世,貴能有益于物。五齡稚子便有志學(xué)神農(nóng)試百草,來日或可造福黎庶。’他似懂非懂,總之聽著像是好話,以為就此免了責(zé)罵。不料過了幾日,裴公帶他從長安走馬到藍(lán)田——那時裴公還是長安令——教他將田間的稗草苗禾、蚊蟲鳥雀全數(shù)認(rèn)了一遍。蚊蟲咬得他滿身紅腫,他又受了風(fēng)寒,回家就大病一場。” 她口中講著裴耀卿帶裴皋到田間的事,手上比劃,簡直比高僧講變還動聽,崔瑤笑個不住,卻聽她又道:“是以……咳咳,是以有人取笑,他識得的鳥雀雞鴨,可比他識得的女郎還要多,去插秧施肥,恐怕也要比寫詩著文更出色。” “這笑他的人是你罷!”崔瑤笑道。 女孩兒眨眨眼:“不不,我怎會如此誹謗六哥。裴家六哥可是與了我典客署差事的恩人。” 想到在宣城做刺史的裴耀卿,崔瑤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謝朓謝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