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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12節

    京城三大營即千樞營,天威營,長鋒營,素來擔負著“內衛京師,外備征戰”的重任,為皇帝直接指揮的戰略機動部隊[1]。

    “請皇上金安。老臣來遲,還請恕罪。”他緩緩走上殿前正中躬身施禮,聲音沙啞像將斷未斷的弦。

    昔日悲憤難抑,今日卻冷靜得出人意料。他可不信瀑布能一下子滯成死水。

    雅致小巧的茶盞落于案上,茶煙裊裊,淡香四溢。顏道為卻是低頭沉沉一嘆,未動茶盞分毫。

    “將去八千里,糧行稀且阻。雖戰不得控,受遣還澧城。不聞有天子,只知有魏祖。黃門掩苦口,不知何說起。”顏道為怒視魏玠,伸手顫唞直指著他質問,“敢問魏掌印,此又當作何解釋?”

    顏道為卻是忙疾走幾步避開,伸手摸著一角桌案,貓著腰慢慢往位置上移,身子弓得下一秒仿佛就要斷掉似的。

    殿門突然被打開,白光照流塵似要揭了這錦幕后的遮掩,慢慢現出來人身形,佝僂瘦小得不成樣,長長的發須皆白,一襲朝服卻是穿得妥帖得當。

    他言辭難掩激愴,似大漠孤煙萬里無歸。

    “勞陛下掛念,微臣無礙。”顏道為說著卻像是喘不上氣似的胸膛劇烈起伏,忙用手撫了撫。

    云卿安輕抿薄唇,目光流轉不定,上挑的眉梢帶上淺淺的意外之色。

    “望陛下開恩,允末將解甲還鄉!”賀凜聲似洪鐘,俯身跪地重重磕頭。

    “陛下不必。”顏道為才坐了一小會,又撐著桌站起,說,“微臣近日偶聽得茶樓小調,實是輾轉難眠。”

    “伯爺此言差矣,有長寧侯叔父坐鎮,想必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龔蕪堅決道,在龔河平不著痕跡投來的目光中心下了然。

    自有定數。

    魏玠狠狠咬著銀牙。

    如此一來,便是削地方,收中央。到了天子腳下賣命,看似風光榮寵,實則框束頗多。

    李延瞻自討了個沒趣倒也不惱,關切問:“顏老身子可是好些了?”

    “哈哈好,皇后慣會解朕燃眉之急。”李延瞻拊掌而笑,“眾卿認為如何?”

    眾官紛紛側目,對這位老人敬重有加。

    軍卒自有餉銀俸祿,何至于落到這種地步?

    “賀凜!”司馬厝突然摔碗怒喝,面色冷冽,“軍有軍規,豈容你御前放肆!你話里話外說的什么,是不滿我虧待你不成?”

    將卒同心齊力,方能致勝。若是傳出將帥失德,苛待下屬的傳言,軍心難免動搖,此為大忌。

    “情非得已,萬望體恤!”賀凜梗著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李延瞻沉吟片刻,望著司馬厝道:“是否確如賀副將所言?”

    “將臣素來與手下同舟共濟,極盡所能以勞。”司馬厝將目光從賀凜身上移開,“若有虧待,實非所愿。”

    “侯爺仁至義盡!”賀凜沉痛道,“實乃物資所缺而致。”

    “陛下切勿聽信胡言亂語。”魏玠覺察出不對勁忙打斷道,“軍用糧餉物資撥用自有戶部肅清,斷不會捉襟見肘才是。”····“說的是。”司馬厝冷冷盯著他,“定是有人從中作梗,魏掌印最是清楚不過。”

    魏玠鼻子都要氣歪了,原來這兩人一唱一和唱大戲就是沖著他來的!

    “侯爺此話何意?何人不知軍中烤馬可流油,炊飲有滋有味,可莫要污蔑……”

    魏玠話音未落,卻見賀凜從懷中取出一皺巴巴的布包,神情悲切道:“末將實受諸多關照,愧對侯爺。此為臨出門時侯爺特地留與我,囑我飯飽衣暖。”

    在他那滿是糙繭的手剝落的布包中,一塊黃黑色的疙瘩現于人前。

    “此……為何物?”眾人神色凝重觀察良久,猶疑不定。

    賀凜重重一嘆,望著那塊疙瘩時神情柔和得能溢出水來,道:“此為軍中飽腹至寶,糙米窩窩頭。”

    朔邊艱苦,不料竟清貧至此!

    在座一時肅然起敬又不由生出同情之感,再望向魏玠時目光皆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顏道為更是劇烈地咳嗽。

    “不……不可能!”魏玠恨得咬牙切齒。

    “魏掌印若是不信,還請一品芳澤。”賀凜用膝蓋往魏玠方向挪了好幾步,幾近挨到他腳邊,雙手高高托舉著黃黑疙瘩獻寶似的呈給他。

    自食其果,理所應當。

    司馬厝不端不正地坐回原席,案底下的手隨意撥了撥衣角,嘴角勾出嘲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魏玠被逼得狼狽倒退,討好地用目光向元璟帝求救未果,慌忙搜尋另一個身影,不出意料地眼前一亮。

    “賀將盛邀卻之不恭,本督愿請代嘗。”云卿安越過琳瑯案席在魏玠身后扶他,目光在黃黑疙瘩停頓一瞬,依舊清冷無漾。

    來了呀。

    司馬厝凝視著他,身子微微前傾時手肘壓著桌沿,緩緩笑了,說:“賀凜,不要吝嗇。我贈予你的心意,送給云督便是,他擔得起。”

    “是。云督請。”賀凜忙道。

    糙米窩窩頭躺得無辜,像極了被泡爛捅穿的爛木。

    又像,幸災樂禍的惡劣嘴臉。

    云卿安深深地望了司馬厝一眼,伸手接過宮人遞上的玉箸去夾那窩窩頭,二話不說放進嘴里。

    他竟是認真的。

    李延瞻欲言又止。

    “這……”眾人皆是瞪大了眼,宛若在看壯士割腕赴死局。

    “賀凜懂事些,快去給廠督倒杯水。”司馬厝悠悠然說著風涼話。

    難以下咽吧。

    卻見云卿安拒了賀凜乖巧遞來的水,吃得面不改色,仿佛沒有什么不妥。

    司馬厝眉毛挑了挑。

    這窩窩頭什么來歷他自是清楚,先被丟去給墻角蟲鼠啃了一通,又被扔臭rou餿水浸泡過再風干。

    連這都能忍。

    “既然云督已嘗過了,可是有何問題?”

    李延瞻問。他倒也不傻,自然是看出些問題來。至于追不追究,他樂得將選擇權交出去。

    若是云卿安一口咬定沒問題……

    司馬厝心沉了沉,指節叩了叩案底。

    “回陛下,廠臣深感軍將不易。”云卿安行至御案前,鄭重道,“愿自請查明此事,以三日為限,必給長寧侯一個答復,亦還義父一個清白。”

    “朕允。”

    云卿安話罷,就著旁邊桌案斟滿杯盞,端舉著朝司馬厝走去。

    區區間隔幾步遙,卻是距離了青山幾重。他立于云端看廝殺,卻被扯入覆水不知幾里沖流向他。

    可司馬厝明明恨不得一腳將他踢開。

    “侯爺勞苦功高,本督心悅誠服。特敬此盞。”

    眼前漸被阻擋,司馬厝的目光順著云卿安的衣袍一直往上爬,爬至那露出的下頜時又再次被那舉著的杯盞擋了擋。

    不識好歹。

    司馬厝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抬著看他,似是大意地從指尖旋出枚玉戒往桌面敲了敲,話尾輕挑,“你的?”

    裂冰玉本白得透明,在司馬厝的手中卻似乎變了樣,rou眼可見的沉固。

    弄丟了,被他給撿了。

    云卿安長睫顫了顫,平靜道:“若得侯爺歸還,感激不盡。”

    “哦。”司馬厝沒什么表情地應了聲,接過杯盞放下也不喝。

    兩人就那么僵持著。

    司馬厝抓著裂冰玉戒把玩了幾下,放到杯口上方堪堪停住。在云卿安無波無瀾的目光中,挑釁似的,玉戒“咚”一聲掉了進去,飛濺出些許酒液。

    司馬厝玩膩了般站起來。

    也不知是否故意,杯盞再也站不穩被碰掉下去。水漬如潑墨,玉戒無助地翻滾。

    “我要一個交代,云廠督若是給不出……”他欺身近前,目光居高臨下,勢在必得。

    他卸去戰甲落座時就是無雙貴公子,散漫間可見出身勛貴的傲然從容,卻在不時間現出長年黃沙刀槍間混出的流里痞氣。

    除了戲謔便是兇狠,似乎單用眼神就能從人身上硬扯下一塊rou來。

    “司馬來日,便百倍討要。”

    (本章完)

    第13章 周旋久 不安分,怎么敢答應。

    往日里的京營校場與其說是中央軍演武場,倒不如說是魚龍混雜吵吵嚷嚷的大型廣場。

    所謂的cao練,松如散沙。

    而此刻,周邊圍滿了人,靜如鴉雀。

    只見場地中央,一人如破麻袋般飛了出去重重砸落在地,激起來的灰塵伴隨著骨骼碎裂發出的咔咔聲,他猛地咳出一口鮮血,星星點點地沾了胄甲綴了地。

    龔銘看著這一幕臉色鐵青,轉頭盯著在一旁剛收了手的司馬厝,壓著怒氣道:“切磋點到即止,侯爺又何故下死手?”

    “有心見見諸位的本事。”司馬厝淡淡瞅他一眼,不以為然。

    朝廷養的這群草包廢物,空有花拳繡腿。若真是上了戰場,死再多都不冤枉。若是國防依靠這一大攤扶不上墻的爛泥……

    司馬厝眸色漸深,在望向龔銘時多了分逼人的壓迫,“原不知龔統領,手下一堆的酒囊飯袋。”

    龔銘忽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猛地上前幾步迎著司馬厝的目光分毫不讓,拔高了音量道:“自是不如侯爺有本事,出身高貴,光頂著個名頭就能威風八面。”

    “時涇,你也好久沒練過了。去給營里的弟兄喂喂招,下手輕點別弄死人,免得龔統領rou疼。”

    龔銘可不管,只顧著冷笑道:“侯爺若是看不起我等,何不回到朔邊去?”

    “是。”時涇步履穩健地走到場地中央,有些緊張卻胸有成竹。

    司馬厝沖著時涇喊了聲,“別留手了。他們要是不敢上,你就親自下去拎著他們脖子吊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