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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11節

    司馬厝聞聲轉身,道:“薛伯父往來無恙。”

    又明即是薛醒的字,杜國公薛邁乃是與司馬霆同一時期聲名鵲起的武勛,曾麾下統率中央軍無數,年事漸長后漸居閑職,近年受元璟帝賜升公位。

    “云督也在,真是湊巧。”薛邁朝這邊走近時,向旁邊的云卿安投去一個略帶探究的眼神。

    云卿安偏身垂眸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視線,藏在衣袖中的手緩緩將玉戒推至拇指頭處。

    裂冰玉戒透著涼,像極了那種不見天日的涼,也正因著不見天日,其上細碎的裂紋才未暴露于人前。

    物之所適罷了。

    “國公與侯爺敘舊,本督便不打擾。”

    云卿安攥緊了手,再抬眼時目光平和無異。

    “廠督可還要摘杏枝?”

    岑衍跟在云卿安背后,眼見著他越走越遠將那敘舊攀談的兩人甩在身后,不知為何生出了種誤入亂流之感。

    再回頭望那簇金黃時,只覺得黃得頹敗。

    “不必。”云卿安應得果決。

    “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犯不著僵著用旁的什么東西來中和添點生氣。我不需要。”

    由在枝頭死,也比落他手上好得多。

    ——····內宦宮娥手捧托盤,游移于明廊殿宇間,衣袂輕揚。

    但聞樂工奏樂裊裊繞梁來,往來迎賓寒暄的賓客皆是衣冠楚楚,談笑風生間踱步向宣和殿而去。

    “聲勢規格實是浩大,光祿寺是忙得不可開交,內宦倒是又能從中貪一筆小財。”薛邁對此見怪不怪,同司馬厝一同被引著入座。

    濫用職權,中飽私囊,偷jian耍滑的碩鼠為著點利益什么都做的出來。朔邊軍糧被克扣一事都能在御前瞞得嚴實,可見到了何種地步。

    “他們要是踩濕了鞋再被那么輕輕一拽,少說也能摔掉半條命吧。”司馬厝嘲諷道。

    “能是能,只是后邊接踵而至的可就未必樂意了。”薛邁隨意仰靠,用手敲了敲鈿鏡案桌說,“倒也不必急于一時。”

    司馬厝望他良久,不以為意壞笑道:“畢竟是司禮監掌印,給的自然隆重些。”

    薛邁微微一嘆,凌云氣魄好似都隨著他的年齡一道歸于沉斂,雄將再開口時像在訴說他人的紙短情長,道:“你小子可以,像你爹,脾氣沖的很。”

    司馬厝眉頭幾不可見地跳了下,若無其事地掀袍落座,道:“與他無關。”

    淡漠得像是在談一個陌生人。

    薛邁倒也不意外,干笑了一聲不再言語。

    殿內正中,金九龍御案坐南面北設在上首,左側并排是鍍金鳳案,為帝后之座席。

    其下殿左右兩側擺著數十張案幾,案上金杯佳肴,饕餮美食皆已備齊,文武百官各自落座靜候圣駕。

    司馬厝明顯興致不高,打那坐著跟個門神似的臉臭得要命,只在賀凜有些局促地進場時抬起眼瞧他一瞬便移開了目光。

    忽一道尖細的嗓音傳來,“皇上皇后駕到!”

    在座人皆出列行禮,齊呼萬歲千歲。

    宮人簇擁間,李延瞻攜著身側的皇后龔蕪雍容步入,他頭頂華蓋,皇袍曳地盡顯天家威儀。

    “眾卿免禮。”

    司馬厝行完禮抬眸時看清了跟在李延瞻身邊亦步亦趨卻昂首挺胸的人。

    著一身蟒紋花衣,頭戴一頂竹絲做胎青羅面子剛叉帽,兩鬢斑白但臉頰飽滿,魏玠儼然一副“司禮監第一人”的作派。

    他壓下眸中的情緒而神色不變。

    該來的,總會來。

    元璟帝及眾人一一落座,階下首案卻是空了出來。顏老不在,內閣次輔龔河平自然而然地成了首席,他與鳳案后的皇后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李延瞻紅光滿面,目光居高臨下的環視一圈,最終停在了司馬厝的身上,不吝褒獎地道:“今日乃我大乾大吉之日,長寧侯力克敵軍,我大乾有此等虎將,實乃福氣!”

    他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一時思慮不周竟是沒給司馬厝留半點面子,等總算清醒了些又聽了諫言才后知后覺自己做法欠妥,便有心想要彌補一二。

    司馬厝躬身,說:“為國效力乃將臣本分,萬死不辭。”

    “好!哈哈哈……快快請起,特設佳宴以接風洗塵。望勿拘束,共享宴飲。”

    話畢,李延瞻笑著舉杯,官員們互敬瓊漿。

    絲竹聲起,舞姬若粉白色花瓣翩然進殿中,楚腰衛鬢,玉帶輕揚曼妙多姿,直教人看了心花怒放。

    司馬厝回身,不經意暼見殿內邊緣的一處黑漆葵紋案后的身影。

    云廠督獨遠偏安,清心寡欲得像個過場香客。

    司馬厝不悅地撇過臉。

    倒是懂得低調,可惜了,沒用。

    筵至一半,卻遲遲未見入正題。

    是治長寧侯抗旨之過,亦或是賞挫敵之功,再或是兩兩相抵。元璟帝沒明確表態,也無人知他是何想法。

    蘇和風緩緩起身,試探著道:“珍饈絲竹未免乏味,此等良辰佳日,陛下何不就功行賞,一展皇恩福澤,也容我等開開眼。”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肅了神色,凝神細聽。

    李延瞻卻是偏頭望了眼端坐一旁的魏玠,打著哈哈道:“蘇卿可是挑了,改日也該見見新意。”

    蘇和風怔了怔,一時沒能接上話茬。

    沉默間,只見魏玠弓著身顫巍巍站起,慢慢走到元璟帝邊上低垂著頭站著,竟是開始著手布菜伺候。

    司禮監掌印又何須作活如此。

    李延瞻忙道:“朕知魏大伴侍奉盡心盡力,今日當同座享席才是。”

    “咱家不妨事,伺候樂在其中。陛下您就是天,大得過四海八荒。”魏玠伏小做低,恭敬有加,只眼中陰損怨毒之色一閃而過,說,“傾囊效勞,聽命于君,是奴等福分準則。若有人悖命,便是想要學那扶搖鯤鵬,不識好歹越過了天去!”

    “此言甚得朕心。”李延瞻似是動容,微瞇著眼望向司馬厝,“長寧侯,你可有話要說?”

    舉座皆寂,目光聚集之處,司馬厝抬抬眼,面無表情。

    終歸是落了把柄,抗旨不遵這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添油加醋一番,保不準會將風向引到什么地方去。他那日拒收賠禮,便是掐了與宦黨的緩和之機,魏玠的發難是意料之中。

    司馬厝離席叩拜。

    沒有被戰場沙雪掩蓋的豪言壯語,肺腑忠言,都盡數埋葬在了那夜的和樂高臺之上。

    他在掘地三尺,徒有不甘,卻終究,無話可說。

    “將臣,甘受責罰。”

    (本章完)

    第12章 裂冰玉 “我要一個交代。”

    “軍中以軍令為先,況且戰局大勝,何罪之有?”廣昌伯肖博簡并不茍同,落杯起身反問道。

    魏玠冷笑道:“不遵皇命,有愧天恩,難道理應受賞不成?”

    “魏掌印此言差矣。得立軍功凱旋而歸,便是謹遵皇命;鎮邊守國殫精竭慮,便是不負天恩。”蘇和風適時說道。

    “混淆視聽,豈非亂套?”

    唇槍舌戰,各說各理,毫不相讓。無非是各有動機,各有所圖,在這世故的濁流中立著的一截礁角林立對峙著。

    司馬厝卻平靜得好似皆與他無關,只任憑發落。

    李延瞻手肘支著桌案,拉下了臉很是不悅。

    敢情這是賞是罰,都不是他說了算。司馬一族本就屢世公侯聲望甚高,輕易受不得罰,若是要賞……恐怕如的可就非他本意。

    “陛下思慮久,臣妾倒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話本先生道那蟲鼠猖獗,私吞軍糧。”顏道為望向魏玠,目光帶著審視。

    “陛下,臣以為不可。朔邊軍情不容懈怠……”肖博簡聞言極力勸阻。

    市井流言真假難辨,離譜到天方夜譚的都有,可往往又恰好貼近實情。不知何處漏了風聲,竟出了這般大的岔子。

    除非是,另有其因。

    “將臣叩謝圣恩。”他沒有不服,更沒有為自己辯解,也犯不著讓別人替他求情,還保不準會受到什么猜忌牽連。

    “雖是如此,但……”肖博簡意圖再勸,卻見司馬厝已是磕頭謝恩。

    賀凜上半身依舊趴伏著,頭微微抬起懇切道:“末將乃長寧侯麾下副將,相隨征戰出生入死多年,卻……”

    “顏老言重。”李延瞻驚訝過后,起身要去扶他落座。

    李延瞻聞言道:“顏老請言,愿聞其詳。”

    他蹙眉沉思間,下意識地想用指尖撫上裂冰玉戒,卻沒有觸到意料之中的冰涼。

    “陛下明鑒,絕無……”魏玠尖聲辯駁卻見殿下一人已是跪倒在元璟帝跟前,膝蓋重重撞地的聲音令人聞之一震。

    “顏老莫不是病糊涂了,怎地去聽這等出自無賴之口的胡言亂語?”魏玠從容四兩撥千斤,陰陽怪氣道。

    “這茶可是不合心意?來人,為顏老沏上最好的香茗。”李延瞻道。

    殿內熏爐生煙把陰冷森寒都擋在外殿,只留下春光融融,以及那光怪陸離的是非。

    李延瞻一愣,說:“此等謬言,不足為信。”

    李延瞻拿眼瞧他,沒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問道:“所謂何事?”

    他似是說不下去了,復埋頭道:“但求歸田農耕以養妻小。”

    他眼底驀地驚濤一片。

    眾人嘩然,俱是始料未及。

    龔蕪盈盈福身,得了元璟帝應允后淺笑道:“天恩如山不可負,陛下仁德自是既往不咎。長寧侯有武略之才,此行迢迢而來任職京營倒也適得其所。”

    “速為顏老端來熱茶。”一旁的龔河平吩咐宮婢道。

    自元璟帝不滿太后龔綽干政以來,外戚被宦黨打壓已久。若是能引來外力將原格局打混,也不失為奪勢可乘之機,更何況是與魏玠不對付的長寧侯,可謂是極佳人選。